文天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手上身上都缠着白色的纱布与绷带,浑身都疼。
他隐约记得见到了小寒,这一切是真的吗?是幻觉吗?他不知道。
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手臂被砍伤了,后背部也受了刀伤,感觉自己即将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流尽最后一滴血,像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后来,隐约间听到了枪声,再后来就记不得了……
他四周望了望,看房间里的陈设,明白了这地方是医院。
是谁救了自己呢?
正在琢磨着,有一白衣女子端着药盘进来了,看到文天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她,不禁露出笑容来,忙上前问询:
“你总算醒了,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文天乏力的点头应着:“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医院啦,你救了我们大伙,受了伤,大伙都担心你,怕你醒不来呢!”白衣女子见他已醒,微微一笑,解释道,她的声音很清脆,动听。
“你是谁?你认识我?”文天听她说自己救了她们,然而自己对眼前的女子没太多印象,疑惑地问,“那……又是谁救了我?”
“你不会是失忆了吧?医生都检查过了,你的头没受伤啊!”她笑容可掬,放下手中的药盘,开始介绍起那天前后发生的事,“我是这家医院里的实习护士,咱学校安排我们到附近乡镇做义诊,就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土匪,是你救了我们大伙啊!你可真勇敢,一个人敢打十几个土匪,而且还杀了那个土匪头子,真了不得!至于救你的人嘛,是家豪的表叔,他是咱省城里警察局的唐局长,也正好那天回乡省亲回来,遇上了我们,是他开枪打退的土匪,救了你。”
文天经她这么一说,全记起来了,想到“小寒”跟她们是同一路人,一下变得激动起来,急忙问:“小寒呢?她怎么样?”
“小寒?”
那女子轻声重复着他刚才叫的名字,先是一怔,然后回想当天的事,好像他见到玉玲时,叫唤的就是这个名字,一下子明白过来,她说:
“她呀,你是说玉玲吧!她跟伟光回家了。”
“玉玲?你是说——她现在的名字叫玉玲吗?”文天一脸不信,激动得想坐起来,但身子一动就发现伤口扯得疼,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别乱动!”她忙上前阻止他大的动作,“小心伤口,还没愈合呢!”
“怎么称呼你呢?”文天与她闲聊起来。
“我?叫我香兰好了。”她应着,然后对他说:“你配合一下,我要跟你换药了。”
“香兰,很好听的名字。”文天念着,不由得一笑,赞道。
“你呢?”香兰不好意地笑了笑,反问。
“我!”文天心头一颤,想着,来济南时间不短了,可还没有人关注过他的真实姓名,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不过这样也好,就当是与过去划清界限,重生了一回。
他缓缓地轻声说:“我没有名字。”
“什么?没有名字?”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望着他。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刚到药铺店里做事,所有人都管他叫伙什,到后来,见他做完事后,经常一个人发呆发愣,就给取了个外号,称他为“木头”,他喃喃细语地说,“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什么,就干脆叫我木头吧,他们都这样叫我。”
“木头?”香兰不禁笑了起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称呼自己的怪人。“可我不能这样叫你,你可是我的大恩人,让别人听我这样叫你,会认为我不尊重人,显得多没礼貌呀!”
自从离家后,他与那个家便断绝了关系,想到小寒现在都变成一个叫玉玲的女孩子,何不索性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这样就彻底与那个家没有瓜葛了。他自嘲笑了一声,再说了句:“那你就叫我思寒吧。”
香兰笑了起来,口中反复念叨着:“思寒,思寒!”
她觉得他真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怪人。
“这么奇怪的名字?这不是你的本名吧?”
文天回应她:“名字嘛,无非就是个称呼而已。”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这个名字有点怪怪的,或许是蕴含着某种深意吧!”香兰将他手臂上缠的纱布拆了下来,然后细心的上药。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他了。
门外有人喊道:“香兰,好了吗?十二床等着换药呢?”
“快了快了,我过会就来。”香兰应着,仍有条不紊地包扎起来,“恢复得还不错!我不陪你聊了,那边还有病人等着我呢!你多休息一下,有利于身体早日康复的。”
说完,端着药盘,离开了文天的病房。
从此以后,文天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思寒!
这名字似乎在时刻提醒着他,在他的生命里,只有小寒。
在这期间,香兰以及她的伙伴们都来看望过他,唯独他心底所期盼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再出现,难免有些失落。
十多天后,思寒伤好出院了。出院当天,唐局长还特意为他个人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出院仪式,邀请来当时济南汇报的记者,报导及表彰嘉奖他这次不顾个人安危奋勇抗匪,勇敢救人的英雄事迹,尤其是一个人独战群匪的过人胆识更令人称赞不已,津津乐道。
回到了药铺后,掌柜王叔也听闻了他一人独战群匪的事,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夸赞他了不起,都成济南城的抗匪英雄了!
王叔笑着对他说:“小伙子,真不错!看不出你年纪轻轻的,居然练就了一身本事,你呀,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过好日子?”思寒以为他耳朵听错了。
“是啊!”王叔笑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哪天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提携我啊!”
“王叔,瞧您说的,我可不敢奢望过什么好日子,不就是救了几个学医的学生嘛,被你说得这么玄乎!”文天不以为然地说。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啊?”王叔略显激动,对眼前的年轻人直晃头,“我这样同你说,不出三日,咱大东家,陈世杰陈老爷就会亲自过来找你,他都给我留话了,只要你回来,马上通知他,来接你去府上做客,行拜谢大礼。”
思寒听闻陈世杰的名字,将信将疑,因为陈世杰在省城可谓是大名鼎鼎的富商,富甲一方,产业甚多,就他现在做事的药铺也全都是陈家旗下的。他仍是不以为然笑着说:
“王叔,你可别逗了!这么多天没在,应该有不少事情没做吧,赶紧安排点事交给我来做吧!”
“得了吧,你伤还没好利索,跑腿的事我安排其他伙计来做,你就替我站下柜台吧。”
就这样,思寒又开始了他的工作。
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他看见到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了药铺门口,司机利索地下车,打开后座车门,从车上下来一位气度不凡地绅士,年纪估摸着不到五十,头戴一顶黑礼帽,身着墨色真丝长袍,一副闪着黑光的墨镜,也没能遮挡住他浓密的眉毛,嘴里叼着一个大烟斗,让人敬而生畏。
只见他迈开步子,径直走进了药铺,在思寒的面前停了下来。
“先生,您来买药吗?”思寒十分礼貌地问。
“不,我是来找人的!”
他昂首挺立,简短地说,对思寒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身材偏瘦,皮肤微黑,脸上略显苍白,嘴唇干枯毫无血色,好像是大病初愈之人。
他紧接着问:“王掌柜呢?他去哪儿啦?”
王叔闻声,火急火燎地忙从内屋跑了出来,见到来人,忙毕恭毕敬上前招呼着:“陈老爷,您来了,快,快请坐!”
王叔忙示意让思寒搬椅子,没想到陈老爷一摆手,干脆地说:“不了,你不是差人跟我说,人回来了吗?在哪?”
王叔指着身旁的思寒,直言:“就他呀!”
陈老爷见思寒,露出一脸怀疑,这么个瘦高个,斗胆敢同一伙亡命之徒手中救人?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一点也瞧不出眼前人会有如此好的身手与胆识。他像自语道:“我陈世杰阅人无数,从未看走过眼,今天算是开眼界了!”
思寒清楚,站在面前自称是陈世杰的这个中年男人,是完全不相信他有这个能耐,当然,他也不太在意别人怎么想。
陈世杰摘下墨镜,露出浓眉大眼,带着真挚的感激之情,走到思寒面前,一把抓起他的手握住,激动地说:“感谢你!感谢你舍身救了我的女儿,你是我女儿的恩人,是我陈世杰的大恩人啊!”
思寒礼貌地欠身回道:“我只是刚好路过,好管闲事罢了,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陈世杰见他不图回报,挺诧异,于是真心发出邀请。
“我看与小兄弟挺投缘的,想请小兄弟到府上坐一坐,我略备薄酒以表我陈家感激之情!”
思寒客套地委婉拒绝:“真不必麻烦您!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看,就免了吧……”
陈世杰看他说得如此轻松,真不明白,差点把命都丢掉了,还是小事?他面有难色,在这济南省城,还没有他陈世杰请不动的人,觉得很失面子。
他向王叔使了个眼色,在一旁的王叔立马明白过来,小声地给思寒劝言:
“你看,陈老爷有心请你,你就赏个脸嘛!再说,陈老爷是我的大东家,我们都是在陈老爷底下干活的人,这个面子总要给的。”
思寒其实已清楚,自己做事的这家中药铺,就是眼前这位财大气粗的陈世杰的产业。既然王叔这么说了,也不好驳面,他忙上前致歉说:“陈老爷,对不起!在下是有眼不识泰山!”
陈世杰呵呵笑了起来:“不必说了,请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文天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直接跟随在陈世杰身后,上了车。
在当时那年代,普通人有幸坐回小轿车,定是件既兴奋又紧张的事情,可他上车后,并不觉稀奇古怪,完全没有丝毫拘束,神情自若。
坐上车,他倒是回想起了自己在上海的那些日子,杜叔家也有一辆同款式的老爷车,杜叔的大儿子国钧还曾教会了他,如何驾驶车辆。他也知道这年头,在济南城,能买得起老爷车的大户人家,实在是少之又少。
来到陈府,着实把思寒惊到了。这大门气势,比起自家府邸也逊色不了多少。小汽车直接开进府内大院,陈世杰与思寒下了车,一同来到了大厅。
这里灰色的砖瓦,深深的庭院,繁花似锦,让他瞬时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陈世杰热情吩咐佣人上茶,有个小小巧巧的少女,从后侧的门口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个托盘,里面整齐地放着两杯茶,都冒着蒸腾的热气。
思寒端起茶杯,没有马上喝,凑近就能闻到一股清香绕鼻,杯子里澄清的水,上边漂浮着几片翠绿翠绿的茶叶,映得整杯水都碧澄澄的。喝了一口,异香满唇,精神都为之一爽。
“这是咱茶庄自家经营的六安茶,是上等极品,怎么样?”陈世杰看他品茶的神情,像极了一个带有书卷味的读书人。
放下茶杯,思寒对陈老爷和夫人笑了笑,连声说:“好茶!的确是好茶!”
陈世杰开始询问他:“小兄弟,还没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呢?”
“哦,”思寒迟疑了一下,“陈老爷,您就叫我思寒吧!”
“思寒?”陈世杰一怔,真是一个怪人,这是他的姓氏?连姓也是一个怪姓,有姓这个的吗?他在心里犯嘀咕。“司马的司,韩信的韩?”
“不是,是思念的思,寒冷的寒!”文天简单解释,低声回道。
陈世杰“哦”了一声,又接着问:“你这个姓氏少有,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那你原来的家,在哪里呢?”
思寒都不愿提起之前的那些事,只敷衍回应:“我四海为家,早已是无家可归之人。”
陈世杰一听他这样一说,起初开始以为他是一个孤儿,但细心的发现,眼前的这个人气场与普通人不一般。他有着非凡的谈吐,不卑不亢的气节,连坐在车上也没有展现出那种强烈好奇心,没有丝毫乡里人的土气,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世家子弟,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只是刻意隐瞒了些什么,不肯说而已。
陈夫人一大早便知,今日府上要来贵客,因为陈世杰有交待,出于礼节,她也过来瞧一下,带着丫头一同来到了会客厅,进门便问:“老爷,女儿的救命恩人你接来了,就是这位吗?”
思寒将目光转过去,一看,真是难以置信。眼前这中年妇人,不正是上回在总铺取药材时,遇到的那位高贵夫人吗?
陈夫人定睛一看,也认出他来。上次的短暂碰面,就给她留下了些许印象,今天又能在府上遇见,也觉得不可思议,太有缘分了。只不过,这次见面,这小伙身份变了,成了陈府的大恩人,一时间兴奋与惊奇洋溢在脸上,笑着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小兄弟,是你喔!”
陈世杰站起身来,一脸惊讶的表情:“你们认识?”
后边跟来的丫头,上次在总铺头与他有过不愉快争执的翠萍,她也认出了思寒,没想到竟会在府上再次遇上他,没好气地叫出声:
“怎么是你,你这个臭流氓!”
陈夫人忙制止她说道:“翠萍,不得无礼!人家是府上的贵客,说话要放尊重点!”
回头又跟陈世杰解释说:“这小兄弟见过,上回月底我去孙掌柜药铺查账,在那遇上的,不过真没想到,会在家里头再次见到这位小兄弟。”
她把目光投向思寒,诚恳地说:“小兄弟,你别介意,都怪我平日对下人管教不严,还请你不同她一般见识!”
“陈夫人言重了!”思寒有礼回道,表示不放在心上。
陈世杰看了看天色,问:“玲儿呢?不是说等我把人接回来,要亲自过来拜谢吗?”
陈夫人回道:“我不知道啊,她没在吗?”
翠萍应着:“我看见大小姐同伟光出门了。”
陈世杰有些生气,说:“真是越大越不像话,都快到饭点了也不知回来,让一家子人等她!”
思寒听后无奈的笑笑,此时他是清醒的,终于明白了第一眼见到陈夫人时的那种错觉,原来世上真有相似之人,女儿像她娘,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刻他清醒的知道,那天自己奋不顾身救的人不是小寒,而是陈家的大小姐,玉玲。
思寒在陈府与陈老爷寒暄了好一阵,玉玲才回到府中,还带来了她的同学香兰。被救的其他同学经历了这么凶险的事,有些暂时回了家,还有的回了实习医院,只有香兰与她是很好的闺蜜,且都是济南本地人,所以就经常邀请她一起来家里玩。
思寒再见到玉玲时,她穿着浅黄色的衣服,腰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头发与上回时见她时也大相径庭,多了一些发饰,轻施淡妆,脸蛋白里透红,模样十分清纯可爱。他觉得站在眼前的完完全全是另一个小寒。
玉玲恢复了之前的活泼与可爱,也没有那么拘谨,她对眼前这男人,心中充满了感激与好奇,她还清楚的记得他遇见自己时第一眼的表情。那是张忧郁的面孔,是张饱经忧患的面孔,也是张生动而易感的面孔。
她站到思寒面前,她那灵动的睫毛闪了闪,脸上带着微笑,大大方方地问:“你的名字叫思寒,对吗?”
思寒望着她,那娇好的面容,那尖尖的下巴,那眉眼之间的神韵……依稀仿佛,全是小寒的翻版!只是,小寒没她这份高贵,没这份华丽,没这份矜持与冷漠。尤其是听了她的问询,觉得这个名字,从她的口中叫出来,心里面不是滋味。他强挤出一丝微笑,点点头。
“是香兰告诉我的,”玉玲见他强颜欢笑,不知是何缘故,“我爹从小教导我,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央求我爹找寻到你的住处,请你来我家,特意备了酒席,隆重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
思寒望着她出神,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思想飘向遥远的地方。
“你怎么不说话呢?”玉玲不解地扬扬眉,怯声问,“是不是我没征得你同意,惹你不高兴了?”
思寒一愣,醒了,收起尴尬,他摇摇头,振作了一下自己,然后微微笑了笑,说:“陈小姐,我哪有不高兴啊!”那笑容背后竟相当凄凉。
站在一旁的陈世杰,打断他们的谈话,呼叫道:
“酒席已经备好了,有什么话,我们先上桌,边吃边聊。”
众人纷纷入席。席间,思寒坐到了陈世杰的旁边,与玉玲面对面坐着,同席的除了夫人还有香兰。
至于其余人,他也不认识,陈世杰一一给他介绍,思寒十分谦虚有礼回应。接着,陈世杰亲自为思寒斟酒,满满一杯,没成想,思寒婉拒了好意:
“谢谢老爷,我不胜酒力,就以茶代酒吧!”
“今时非同往日!”陈世杰坚持道,“一杯即可,还请思先生一定赏脸!”
思寒无奈,勉为其难地接受。
陈世杰斟满酒后,便举杯,面带微笑说:“思先生,玲儿呢,她是我陈世杰唯一的女儿,思先生对小女的救命之恩,你的大恩大德,我陈世杰没齿难忘,我在这里先干为敬!以表谢意!”
话一说完便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思寒听得真切,端起酒杯,为了表示客气与敬意,也只好将满满一杯喝下肚。
此刻这个酒的味道,对他来说,是苦的,是涩的!
他之所以不喝酒,并不是因为酒的味道,而是他觉得喝酒误事,加上自己酒量并不好,不善饮酒,长此以往便没有喝酒的习惯,也就不好这一口。
但这也并不表示他滴酒不沾,有时碍于场面,或者生意上的应酬,他多少还是会喝上一点点。对他熟悉的朋友,基本上不会劝他多喝。
陈夫人见思寒一饮见底,忙示意身边的翠萍,让她继续给他斟满,玉玲接着也举起酒杯,对他说一些感谢的话:
“我这一杯你一定要喝哦!都说救命恩人,如同再生父母,若不是你拼死相救,我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所以,我敬你!若今后有何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愿意效劳!”
话毕也学父亲的一饮而尽,丝毫没有难以下咽的表情。
思寒见她一个女孩子都这么豪爽,不再推诿,也将酒喝得见底。刚放下杯,翠萍又拿酒壶过来准备斟酒,思寒用手遮住酒杯了,忙说,“不能喝了,我以茶代酒吧。”
还是香兰比较体贴,替他解围说:“思先生身体刚刚康复,还是少饮为好。”
香兰说完,这才将思寒手中的酒杯换成茶杯,香兰举起手中的杯子,也一道表示感谢:“思先生,大恩不言谢!在此我借花献佛,以茶代酒敬你!”
适才两杯下肚,思寒顿觉满口酒气,此时喝上一杯茶,正好可以舒缓一下。他欣然接受,大口喝完。
陈世杰问:“听思先生的口音,老家像是在京都附近,家中还有别的亲人吗?”
思寒想也没想,直接回道:“没有。”
陈夫人接口问:“那思先生今年贵庚呢?是否已成家?”
“二十近五了,已成家,不过我太太……她离开了我,独自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思寒简短地回应着,他本想说妻子已过世的,想着这场面,说出不太合适,不想因自己的过去影响大家的情绪,影响这欢乐的氛围。
陈夫人“哦”了声,看着身边的翠萍,微微一笑,说:“那你太太还会回头找你吗?”
翠萍心里想着,看他那副穷酸样,一定是没钱没本事,自己的老婆没看住,跟别人跑了吧!
思寒沉默不语,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玉玲听了思寒的介绍,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惊愕之余,突然多了份说不出来的惆怅,和说不出来的酸楚。
陈世杰与夫人见思寒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就与他闲聊起来,生怕怠慢了,他都一一礼貌作答,直到用完餐。散席后,陈世杰与思寒重回大厅,并郑重地对他宣告:
“思先生,今天陈某特意为你备了一份薄礼,请恩公务必要收下。”
思寒已猜想到陈世杰的用意,这或许也是玉玲的意思吧!
随即有下人抬来一口红漆木箱,摆放在思寒面前,陈世杰朗声说:“我向来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有恩报恩,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指着眼前的箱子,接着说:“这里头一千现大洋,现在当大家的面赠与你,聊表心意!”
思寒见此情景,心想陈府果真是财大气粗,出手如此大方。自己现在是缺钱用,但自己绝非见钱眼开之人。
“这就不必了吧!我救人的目的不在于此,请收回!”他断然拒绝了陈世杰的厚意。
陈世杰不敢相信这世上这种人,送钱都不要,迟疑了一下,问:“莫非思先生是嫌少?”
思寒急忙解释:“千万别误会!陈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觉得受之有愧,这钱还请您收回。”
此举令陈府上下的人面面相觑,对他刮目相看。
翠萍在一旁低声嘀咕着:“真是个大傻帽,这年头有钱比什么都好!这些钱可相当于十根金条,我这一辈子也挣不着这些钱,他竟然不肯收,简直就是笨蛋一个。”
“那你要什么?”陈世杰大为不解地问,“我可不想让全济南的人都笑话我……”
陈夫人在一旁也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面对金钱诱惑时,居然会毫不动心,眉头一蹙,问:“思先生,你当真不拿钱?”
思寒礼貌地回夫人:“你看,我也不止是救陈小姐一个人嘛,你拿钱给我,当作报恩,别人家会怎么想?纷纷效仿吗?说真的,我真不贪图钱财,何况我还在陈府的药铺里当伙计,我有手有脚,可以挣!”
他的一番话语也得到了夫人的认可,玉玲见他不愿收钱财作为回报,总觉得这样有欠于人情要还,她上前跟思寒说:“既然你不愿接受我的这份厚礼,那就请你提出来吧,要什么?”
思寒眸光微沉,觉得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深受刺激,很神伤,不过他马上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她毕竟不是小寒,哪能了解他此刻心情?
他眼神里饱含着淡淡的忧伤,轻声地说:“我孤身一人,早已无欲无求!只要你平安无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玉玲听他说着莫明的话,片刻间怎能读懂他话中的深情厚意?她走到陈世杰面前,撒起娇来:“爹,你看这该怎么办嘛?”
心中直呼,简直就是个榆木脑袋,她一脸的无奈。
陈世杰认真的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所折服。
于是他吩咐下人将箱子抬走,对思寒说:“既然你执意拒收,那我就不再勉强。”
他稍作考虑,接着说:“你刚才说,现在就在我陈府当差,那等于说也算是我陈府的人,如果我安排工作上的事情给你做,你同意接受么?”
“那是当然。”
“那好,从即日起,我调任你为陈府药房的总管,负责陈府六家药铺门店生意及其事务,月俸三十块大洋,作为酬劳,如何?”陈世杰说完,看着思寒,等他的答复。
“我初来乍到,这……恐怕难以胜任吧!”
陈夫人一听这安排,忙说:“如此甚好!思先生就不用推辞了,我可听孙管事说,你是很懂行的哦!”
陈世杰朝夫人看来,正纳闷,她怎么知晓的?然后肯定了自己的安排。
“就按照我刚才说的办,等会让伟光去通知一下孙管事,王掌柜他们,我要当面宣布此决定!”
思寒坦然接受了,想着自己在自家也管过药铺,茶叶店,自己这点能力应该还是有的。
陈夫人想到了一个重要事情,提醒着陈老爷,来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工作的事你安排妥了,那住的地方也要解决才是!怎不能还叫人家窝在那个小地方吧?”
陈世杰笑了,说:“还是夫人想得周到!这件事就由你来安排处置吧。”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
陈夫人将陈家一处独立的老宅院给思寒当住所,并吩咐下人打扫收拾。
房子不大,只有两间,思寒看过挺满意。房子外墙比较老旧,但很僻静,还有一个独立的厨房以及小院落。
这地方离陈府也近,步行也仅有十分钟的路程。
思寒后来才知道,这里曾经是伟光的家,是他与其父亲住过的地方,后来他爹因病过世以后,伟光就被陈世杰收养了,一直寄住在陈府,从那以后这个独院便闲置下来。
那时的伟光已有十来岁,年长玉玲两三岁,他那三脚猫工夫也就是他父亲生前教给他的。他与玉玲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要玉玲受到一丁点委屈,他都像大哥一样护着她,替她出头。
思寒将行李悉数搬到了新住处,并为它取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望月轩。从此他便成了望月轩的新主人。
有了新的工作以后,细心的陈夫人见他穿着这么寒酸,怎么说不大不小,也是个总管,在陈府算是有身份的人了,没个行头怎么行?她特意安排了裁缝为思寒量身置办了一些衣服。
人常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话用到思寒身上最适合不过。
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现在的他容光焕发,每日按部就班的工作,早出晚归在各大药铺之间穿梭,对药铺的业务本来就熟悉,这些对他来说本就轻车熟路,很快上手了。
陈世杰自然也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觉得他确实在生意上是一把好手,在管理经营药房的生意事上,得到了他的肯定与赏识。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他的个人生活方面却过得一团糟,洗衣做饭还有日常的家务,都没有时间来打理,一时间房间乱得就跟狗窝似的。
不过这倒没关系,反正一个人住,就像个世外桃源一样。
玉玲第一次上他住所来的时候,见到他现在的样子时很吃惊,这还是之前那个舍命救她的男子吗?
她是利用学校放假的时间,抽空过来看他。她独自一个人走进院落,这个地方对她一点都不陌生,记得小时候伟光经常带她来他家里玩,在他家附近的树林里捉迷藏,草丛中玩游戏,那是自己一段有趣的童年时光。
刚好那天思寒回来得也算早,提着木桶准备去就近的河边打些水来,用来自己洗衣裳。还没等他走出院门,迎面遇上了玉玲,思寒忙收住了脚步。
她的到来,出乎意料,因为他知道她还在学校上学,即使是有时间,像她这样的大家闺秀,也不会轻易出门的,她怎么来了呢?
今日得见玉玲,思寒的眼底一片温和,眉宇间更是神清气爽,温润如玉,心中如浪涛翻滚,一时之间难以平静,只是结结巴巴,带着一脸惊奇的表情问:“你……你怎么来啦?”
“怎么?不欢迎我吗?”玉玲边问边朝院中走去,“你这是要去干嘛?”
“怎么会呢?”思寒回过神来,突来的惊喜使他的脸发光,回复她的问话,“去河边打水,准备回来洗衣,还有想烧点水,泡个澡。”
她对眼前的思寒又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与第一次见他,仿佛判若两人。
他身形硕长,长衫着身,浑身上下,都有种令人惊奇的像是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书卷味,脸上除了少许憔悴,倒还算得上英朗俊气,只是他瞧自己的眼神一直没有变过。
“我可以进里面坐坐吗?”玉玲看着他,像是征求他的同意。
“当然可以!”思寒无法表达此时内心的热情,他让开身子,忽然想到自己房间那么凌乱,忙说:“只不过……”
没等他说完,玉玲已跨走进了他的房间,扫视着房间四周,瞬时明白了刚才他所说的“只不过”了。
这房间里里外外乱得都不成样子,几天的衣服没洗,东一堆,西一堆,丢得乱七八糟,吃饭的碗筷,还放在桌上没来得及收拾,地也没打扫,积了一层灰,还有床上的被子,恐怕是从来都没有叠过。
思寒被她瞧见这一切,觉得很不好意思,也不做解释,站在门外,一言不发,望着玉玲的身影。
玉玲像是自言自语,叹了口气说:“唉,这家啊,若是没个女人收拾打理,还真不行!乱成这样,真不知道该怎么住人?”
于是她面含微笑,扭转头来对思寒说:“今天我过来呢,原本是想看看你住得好不好,生活上还习不习惯的,不过看这情况,不用我说了,已经知晓答案了。”
她走出了房间,从他身边贴身而过。
思寒被她的笑容打动了,闻着她身上散发的气息,他的心仿佛被撞击了一下,颤抖着。
小寒!是你吗?是你回来吗?又回到我的身边了吗?不然,怎会如此相似呢?连眼神笑容,甚至于声音,都有几分相似之处。是上天特意地安排,将你派到我身边,以解我相思之苦吗?可你……为何不认识我呢?
思寒在心中一遍一遍的自问,内心在现实与记忆中游离,反复挣扎着,以至玉玲后面跟他说的那些话,都没用心去听,只一个劲的点头,当作回应。
她走了,思寒目送她离开,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玉玲回到府上,找到了自己的母亲,说起了自己在思寒住处见到的一幕。陈夫人感叹道:“也难为这个后生了!”
“娘,你看怎么办呢?”玉玲征求母亲的意见,话语中略显关心。
“其实,上次我就有意问起过他,”陈夫人坦言道:“我觉得这小伙子为人不错,只可惜……”
“可惜什么呀?娘是不是已有安排?”
“你也听到了,他已是成过家的人了,只不过是太太不在身边而已。”陈夫人望着自己的女儿,“我知道你重情重义,但这毕竟是他的私生活,我们对他的过往不了解。”
玉玲大约也了解,思寒说过他有妻室。
“我想过,给他安排一个丫头,过去照顾他,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接受这样的安排,还有,这丫头的吃住问题又怎么解决?”
陈夫人句句说的都是实情,玉玲当时也听得真切,想着今天走时跟思寒说过,由她来安排想办法,他是同意的。她提了自己的想法,同陈夫人商量着:
“娘,您看,要不这样,安排人过去,只需照顾他的起居生活,帮他洗衣做饭,白天去,晚上回,这样行吗?”
“这样是可以,不过,派谁去合适呢?”陈夫人想着两地离得近,主意是不错,可取,只是人选又令她犯难了。
玉玲想到了翠萍,觉得他俩在一起,倒是挺般配的。
翠萍今年二十有一了,已到了适婚年龄,她一直呆在陈府,之前做自己的贴身丫头,后来自己上了医学院,又照顾起陈夫人来,是一个手脚麻利,懂事勤快,又能做得一手好菜的人。
但玉玲并不知她曾与思寒之间发生过小插曲,闹过不愉快,所以,陈夫人叫翠萍出来商谈这事时,翠萍差点跳起来了,连声反对说:“夫人,大小姐,放过我吧,我才不要去呢。”
“为什么?你跟他有什么过节吗?”玉玲见她反应这般大,愣住了,不解地问。
“不是,”翠萍脸都红了,指着自己的头说,“我觉得他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我肯定与他处不来。你是不知道,上次他看夫人的眼神,极为不尊重!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还有这回,我总觉得,他看大小姐的眼神也很怪异。”
“这不奇怪,他或许是看我觉得眼熟,当成他之前认识的人了。”
“是吗?是你个人猜想的吗?”陈夫人问。
“这当然是他自己说的。”玉玲对母亲解释,又跟翠萍说,“你就别去想太多,总而言之,我觉得他人品不差,人与人相处久了,才能够更好的相互了解!你不妨试着看看。”
“我才不要呢!”翠萍也任性的回绝了她,“我要留在夫人身边,侍候夫人。”
陈夫人抬头看了翠萍一眼,那眼光里颇含深意,说:“翠萍,听我说,思寒这孩子真心不错,我是不会看走眼的,他应该读过书,懂礼节,又上进,是个文武全才。若不是他自己说已成家,我早想过凑合你们俩,一来嘛,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二来也为你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这可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玉玲见夫人也赞同,欣喜地当起说客来,她半开玩笑半当真说:“反正翠萍你迟早都要嫁人的嘛,你就过去伺候他一阵子,试试看呗!”
翠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或许也是出于对陈府的报恩吧,毕竟陈家对她有恩,夫人待她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