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势、势能与《战国策》中的五“势”

既然《战国策》充沛文气的根本为势能,那么何谓势能?要解释势能,必然要对“势”有一个透彻的了解。

“势”在秦汉古籍中一般写作“埶”,《礼记·礼运》中曰:“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荀子·解蔽》:“申子蔽于埶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后汉书·马融传》:“初,融惩于邓氏,不敢复违忤埶家。”《文选·南都赋》:“尔其地埶,则武阙关其西,桐柏揭其东。”《说文解字》丮部解释说“埶,种也”,“埶”在甲骨文里即如种植草木之形,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说:“《说文》无‘势’字,盖古用‘埶’为之。”可见“势”是借用了种植草木之形的含义,引申为力量的趋向,通过客观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孙子·势》,见郭化若:《孙子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24页。本书关于《孙子》的引文均据此本,下文出现不再详注。,“势”的特点是具有力量,并且是在运动中产生的力量,能够对其他事物形成冲击力。继而“势”出现了更多的衍生意义,例如,“形势”是在具体局面中形成的力量趋势;“势力”指的是权势对人形成的威压;“气势”则是指人气宇轩昂,或建筑物高大威武;还有姿势、声势、势头、势不两立、势如破竹、势均力敌等词语不一而足,但是“势”的运用都具有集中的含义,即以蕴含的、有趋向的能量来形成某种威压。

“势”在先秦典籍中就已经出现,说明古人对“势”的认识是比较早的。《尚书·君陈》说“无依势作威,无倚法以削”,《老子·五十一章》说“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陈鼓应注译:《老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本书关于《老子》的引文均据此本,下文出现不再详注。,《荀子·议兵》:“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行者变诈也。”“势”已具有了几种不同的意义。《尚书·君陈》所言之“势”为权势,也就是由于人在社会中的地位高下不同而形成的权势差别,高者无疑会给低者形成压力。这种“势”,既是封建社会中各种秩序正常运转的保证——以“势”的方向来统治社会,也是权势论者所强调的中心,以荀子和韩非为代表。荀子认为,人性恶而必须运用外在的权势方能压制,所以他说:“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之上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荀子·性恶》)对于人心的险恶,要防止争斗和悖乱,就需要有强大的、众人认可的集中权势来约束和管制,这样才能在震慑他人的同时,理顺关系、治理社会。韩非子更是不遗余力地主张“势”的作用,他将“势”与“法”、“术”互相结合,设计了一套中央集权的运行机制,加强君主的威慑力,蕴积着盘桓在所有制度之上的约束力,由此形成具有凝聚力量的封建国家。“势之为道也,无不禁”见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本书关于《韩非子》的引文均据此本,下文出现不再详注。(《韩非子·难势》),“君执柄以处世,故令行禁止。柄者,杀生之制也;势者,胜众之资也”(《韩非子·八经》),君主必须牢牢掌握实际的权势,运用“法”和“术”来创造和维护自己的“势”,方能不被人夺取权柄,从而处于势能作用的最顶端,保持优势地位。《形势》、《形势解》、《吕氏春秋·慎势》、《慎子》等文章典籍对此种含义的“势”都有集中阐述。强调权势,是“势”在古典文献中较多用到的意义,这和古代中国社会对等级的注重大约有比较大的关系。

《老子·五十一章》和《荀子·议兵》所说之“势”则含有顺乎规律、自然而然形成某种状态的意义,也就是一种富有力量的趋势,其中蕴含着合理的成分,因而能够水到渠成,促成某事。这种“势”往往和“形”结合,从而具有相对具体的形态,所谓“形势”,就是具体的态势的展现,也就是老子说的“物形之,势成之”。这样“势”就具有了虚实的双重属性。仍在发展和行进中的势头虽为虚,但却主宰着整个事物的实质和走向;已经确定的状态为实,为“势”在此时此刻的一个横截面。通过这个横截面,“势”就可以被了解和把握。因此和“形”结合的“势”,有着虚实互补的两重性质,如刘勰《文心雕龙·定势》所说的“形生势成,始末相承”,同时也是纵横的双重结合。为实的“形”,能够展现“势”横向展开的轮廓、状态和结构,也能够在时间上回溯过去,感受现在,展望未来,把握“势”纵向的脉动。因此,“形”和“势”的结合更是纵横、时空的多重结合。正是因为能通过“形势”对虚实、时空全都作一了解,为下一步的决策打下基础,所以先秦兵家对“势”和“形势”是非常重视的。《孙膑兵法·奇正》说“有所有余,有所不足,形势是也”,“战者,以形相胜也”,认为“形”的作用非常重要。《孙子·形》说“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即在“形”之中,看到了“势”的巨大力量,若积水决堤,非静态可比。可见,战之胜负,在兵家看来,既决定于“形”所展现的双方的情况,更决定于是否能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集中兵力,蓄积具有冲击力的“势”,以动态之势一举夺胜。

含有规律、秩序之意在内的“势”还有“时势”,也就是更强调时间的“势”。《庄子·秋水》说,“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按其趋势呈现出的状态,并非个人可以改变。“道之贵者时,其行势也。”天道运行,必然有其内在的规律,把握这种规律,就可以把握天道运行的趋势。“势”由于具有运行的特征,因而其时间性也是人所关注的,“时势”通常具有大势所趋、人力不可扭转之意。

“势”还指旺盛的生命力对人形成的强大感染力或冲击力,王充《论衡·物势》中的“夫物之相胜,或以筋力,或以气势,或以巧便”,便已经将“势”与生命活力相联系,其后在艺术领域,“势”更成为书法、绘画、建筑和文学等艺术种类讨论的中心之一。刘勰就在《文心雕龙》中对“势”多有论述,“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诠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0页。,“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彩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夸饰》,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4页。,展开了对文学中生命之“势”的探讨。钟嵘《诗品》评刘桢“气过其文,雕润恨少”,“气”与“势”在指生命的旺盛程度方面,有相似之处,因此,“气势”往往形成一词,形容人或艺术品的精神面貌。“势”和“意”、“境”、“气韵”、“风骨”等词汇一起,组成了中国艺术理论中独特的范畴和概念,来界定独特的生命个体由内而外自然生发的、极有渲染力的艺术生命能量,具有运动和力的属性、有序性和整体性、含蓄性和开放性等特点参见涂光社:《势与中国艺术》,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38~244页。

综观各“势”,无论是权势、时势,还是气势,可以看到“势”是隐含的力量趋势,具有动态和隐在的特征,虽然暂时不会具化为某种形态,却具有相当的可转化能量,无形中对他物形成威慑,造成影响。“势”中含有的能量,我们就称之为“势能”。“势能”在先秦古籍中一般为“势”,因为“势”本身就包含着能量,所以往往能够等同。

各种“势”,不单“形势”具有与“形”结合的特点,其他“势”也都或多或少会以某种形式表现出来。不拘泥于将“形势”中的“形”理解为地形、作战条件等,就可以将兵家之“形势”扩大为有形之物来看待。因此,正如上文所论述的,所有的“势”就具有了虚实、纵横相结合的特点。由于有了“形”的外化,“势”走向的必然性又可能受到“形”这种具体形态的偶然化牵制,潜在的势能外化就不是固定的、僵死的,因而虽然大趋势不变,表现出来的状态却是千差万别。趋势是主要的,有差别的形态是非本质的,是次要的,但会对“势”的力量造成影响,“势”又是必然与偶然,主要与次要的结合体。由于不能忽视偶然与次要因素的影响,古人对“势”的把握极其重视,《周易·系辞下》所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在合适的条件下再有所行动,否则权势会丧失应有的掌控力和威慑力,时势也会由于错误的掌握而溜走,形势更会在时移事易中发生改变,艺术品的气势也会因为局部的瑕疵和不恰当的手法而大打折扣。

“势”是必然与偶然、主要与次要、虚实、时空等的结合体,也还因为其包含了有形与无形,而具有有限和无限、含蓄和开放等特性,它们都巧妙地结合在“势”这个动态的力量蕴含者之中,在不同的条件下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同时,要形成“势”,必须要注重积累,不能放任自流。而“势”要由弱变强,强者更强,就要注重不能泄势,动态中要有静态,保持能量,否则“若专事速,又多失势”姜夔:《续书谱·迟速》,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页。。有了静,“势”才能为“势”,才能富有力量,因此“势”又是动静互成的产物。

势能表现出来之前,是一种引而不发的能量,催生事态却不泻而后尽,犹如高峡平湖,清静若鉴,实则饱含生机,其转化出来的力量则具有极大的感染力。《战国策》是先秦典籍中颇具势能的作品之一,它将策士以筚路蓝缕之劳,操博采精研之辞,行折冲尊俎之道的情状展现无遗,其文自有一种充沛的雄健之气。因而朱鹤龄评论其文“雄深峭健”《战国策钞序》,见朱鹤龄:《愚庵小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10页。,张一鲲认为其说辞“肌丰而力沉,骨劲而气猛”张一鲲:《刻战国策序》,见诸祖耿:《战国策集注汇考》,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817页。,可见《战国策》作为策士生活真实的编录和展现,感染力弥深。这种感染力,我们就可看作是一种表现出来的“势”。

《战国策》中“势”一共出现了58次,大约可划分为五种情形,即地势、时势、人势、事势(约等于形势,但形势过于宽泛,因此代替以“事势”,特指战国政局风云),还有一种是自然运行之势,书中提到的次数不多。以下分别举例:

(1)地势为各国由地形差别而形成的形势,如:

故为大王计,莫如事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韩一·张仪为秦连横说韩王》)

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秦一·苏秦始将连横》)

魏之地势,故战场也。魏南与楚而不与齐,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魏一·张仪为秦连横说魏王》)

(2)时势为时代形成的特定形势,或是时机,即重要关头或机遇、机会,是特定的各种条件综合形成的关键形势:

是以圣人从事,必藉于权而务兴于时。夫权藉者,万物之率也;而时势者,百事之长也。故无权籍,倍时势,而能事成者寡矣。(《齐五·苏秦说齐闵王》)

马服曰:“君非徒不达于兵也,又不明其时势。夫吴干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今以三万之众而应强国之兵,是薄柱击石之类也。”(《赵三·赵惠文王三十年》)

圣人不能为时,时至而弗失。舜虽贤,不遇尧也,不得为天子;汤、武虽贤,不当桀、纣不王。故以舜、汤、武之贤,不遭时不得帝王。(《秦三·秦客卿造谓穰侯》)

(3)人势是借权势和地位而形成的威慑力,如:

昔者,前国地君之御有之曰:“五百之所以致天下者,约两主势能制臣,无令臣能制主。故贵为列侯者,不令在相位,自将军以上,不为近大夫。”今臣之名显而身尊,权重而众服,臣愿捐功名去权势以离众。(《赵一·张孟谈既固赵宗》)

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秦一·苏秦始将连横》)

今国者王之丛,势者王之神,籍人以此,得无危乎?臣未尝闻指大于臂,臂大于股,若有此,则病必甚矣。(《秦三·应侯谓昭王》)

(4)事势是事态和局势的面貌,如:

且秦虎狼之国也,无礼义之心,其求无已而王之地有尽。以有尽之地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故曰:“此饰说也。王必勿与。”(《赵三·秦攻赵于长平》)

谓薛公曰:“楚之势可多割也。”薛公曰:“奈何?”“请告天子其故,使太子谒之君,以忠太子。使楚王闻之,可以益入地。”故曰:“可以益割于楚也。”(《齐三·楚王死》)

颠蹶之请,望拜之谒,虽得则薄矣。善说者,陈其势,言其方;人之急也,若自在隘窘之中,岂用强力哉?(《齐三·孟尝君在薛》)

(5)自然运行之势,如: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秦三·范雎至秦王庭迎》)

在五种“势”中,时势是战国策士和策文能量生发的本因,人势和地势是能量转化的动因,事势是势能形成的动态。第五种由于和《战国策》一书的研究并无太多本质的关联,本书暂不作特别讨论。除此以外的四种“势”,将在下一节展开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