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策士纵横的使命——《战国策》特殊文气形成的途径

关于士阶层的兴起,我们在前文已经提及若干原因,在周王室衰微的前提下,出现了教育和文化下移、养士之风兴盛等新的现象,士因此作为一种新的“势力”而为人所瞩目。士的大规模兴起,在一开始就呈现出多元分化的局面,既有孟子、庄子这样的文智之士和公孙龙这样的巧辩之士,也有荀子、韩非这样的法治之士,还有墨子、许行这样的勤恳之士,更有苏秦、张仪这样仆仆奔走的纵横策士,可以说其主张、行为方式各有不同。那么在处于相同的时代、经济、人文背景之下的众多之士中,策士是如何彰显出独特的风格——充沛的气势和语言的魅力的?这当然与策士独特的使命无法分开。

策士在战国之时,任务与目标就是精于谋略,通晓权变,尤其重要的是擅长外交,在倏忽变化的盟会关系中起到联结、扭转、破离、疏散的作用,如其所宣称的那样“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韩非子·五蠹》),“安民之本,在于择交”(《史记·苏秦列传》)。实际上,他们也在外交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刘向论述苏秦、张仪的事迹时说“苏秦结之,时六国为一,以傧背秦。秦人恐惧,不敢窥兵于关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张仪连横,诸侯听之,西向事秦。是故始皇因四塞之固,据崤、函之阻,跨陇、蜀之饶,听众人之策,乘六世之烈,以蚕食六国,兼诸侯,并有天下”《刘向书录》,见《战国策》附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197页。,道出了他们的外交能力对当时及其后形势的重要影响。

纵横策士的中心任务之一是合纵连横的外交事务,而纵横家的发端可追溯到夏商周的通使官。基于分封制度,中央政府必须有负责传达命令、处理纳贡等相关事务的通使人员,这个职务源远流长。在夏朝称“遒人”,杜预注《左传》曰“遒人,行人之官也”;而商代则称通使官为“吏”,类似于周代的“行人之官”。周代伊始,分封大兴。周武王、周公、周成王先后分封71国,而这种分封正为以后的政权分立埋下隐患。至春秋周王室式微,诸侯连年征战,会盟、行成等史不绝书,“由于各国间争斗激烈,关系复杂,所以会盟频繁,仅《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就记载了大小会盟共四百五十多次”顾德融、朱顺龙:《春秋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60页。,而这些通史重任都是由“行人”来完成的,《周礼·秋官》中对有关情况进行了记载。《周礼》中列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分别对应冢宰等不同官职,而下面又分有许多更详细的职守。行人分属“秋官”的“司寇”之下,又有“大行人”、“小行人”之分,“大行人掌大宾之礼,及大客之仪,以亲诸侯”郑玄注,贾公彦疏,黄侃经文句读:《周礼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59页。,掌管接应诸侯进朝,并负责督教各邦国外交礼仪等一切外事活动,“小行人掌邦国宾客之礼籍,以待四方之使者”郑玄注,贾公彦疏,黄侃经文句读:《周礼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66页。,负责外事活动中的相关具体事务。虽然“行人”的职责以外交为主,但政治、军事、经济范围内的事项他们都可以干涉,而有的“行人”本身就是担任重要职务的政治家、军事家,所以“行人”并不仅仅具有专职,这和纵横家的情况非常相似。从《左传》中记载的行人事迹来看,他们熟知外交礼仪和国内外形势,具有善辩的口才、敏捷的思维,这都对战国纵横家的行为模式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所以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说“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尽管这个观点遭到胡适的反对,但还是具有一定道理的。而《战国策》文,也如刘师培《文章学史序》所说,“犹得古代行人之遗意”。

战国策士由于特殊使命的驱使,在外交事务、合纵连横的活动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样的角色使得他们必须在思维中有一个前提:随时面对所有的诸侯国和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样,其思维和行为模式就必然是开放和发散式的而不是自我封闭的。策士的外交使命也注定他们必须保持着积极的活动状态,不停地游走在各种势力之间,这也是其得以将势能转化和散发出去,并且推动形势的原因。战国分裂的形势和纵横的使命决定了他们的行为方式和其他“士”、其他诸子具有区别,有着鲜明的自我特色。因此,策士纵横的使命是《战国策》特殊文气形成的途径。

李德裕认为文章“气不可以不贯,不贯则虽有英词丽藻,如编珠缀玉,不得为全璞之玉矣”(《文章论》),这是对“文气”的重视。一方面,《战国策》自有雄健之气,与同为战国典籍的《孟子》、《荀子》、《韩非子》、《庄子》比较,从学说根本的目的——解决战国诸王面临的现实问题来看,有着相同相通之处;另一方面,策士在思维特点、主张、言辞上的特色却有着较大差别,这是由其纵横使命这个不同于其他诸子的因素造成的。诸子各家虽然也受分裂现实的影响,但是不像策士那样多负有外交使命,凭借合纵连横实现自我,因而分裂势能对其影响强度没有那么大。《战国策》的鲜明特征,现分三个方面加以论述:

一、思维

战国之事,纷纷扰扰,时刻风雨如磐。各国剑拔弩张,毫无宁静可言。分裂的态势,造成了策士游说的“势能”,也是《战国策》形成特有发散性思维的重要原因,而纵横使命更是实现、强化这种思维的原因。战国策士的思维散乱而灵活,以一人为原点,通过不固定对象来实现自己的主张,时空上的拓延性和灵活性相结合,而对事物的把握则系于一心,不拘一格。表现为策士在选择游说对象时即持有“合则留不合则去”的机变态度,本身怀有不屈从权威的潜在意识;在具体主张上崇尚机巧计谋,以捭阖为能事,认为“计者,事之本也”《战国策·秦二·楚绝齐齐举兵伐楚》。,以灵活为高。在势能的涵养和推动下,在外交事务的实践中,策士们还提出“时势”这个充盈着动态观念和具有力量枢纽作用的概念,把握着千姿百态的事势,并通过纵横使命,使事势不断推动变化。如此的思维,令策士的生命充满灵气和生气,内在气势勃然而发。

二、主张

分裂使得策士蓄势待发、应时而动,这种蓄势,在相对的静止之中,又饱含着充沛的势能,意欲改造旧的状态,塑造新的样态。对局势的认识和分裂中统一合力的牵引,形成了策士们的基本主张——纵横捭阖。顺应人性对事物进行引导,有利者促其发展,不利者多加阻滞,这和策士的理论纲领《鬼谷子》提出的“捭阖之术”也是一个意思:“故捭者,或捭而出之,或捭而内之;阖者,或阖而取之,或阖而去之。”(《鬼谷子·捭阖》)参见郑杰文著,山东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研究丛书之一《鬼谷子天机妙意》中的“鬼谷子注译”部分,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3年。本书关于《鬼谷子》的引文均据此本,下文出现不再详注。形成自己所需要的形势,改变有阻碍的形势,以使事物向自己设想的方向发展。

三、言辞

《战国策》中的势能是面对生命危机之时表现出来的最根本的力量,行文雄辩阔论而极具煽动性、说服力,从内质来看是分析、类推、归纳等多种逻辑方法的运用,外在则得力于铺排、对偶、比喻、引用、反问等修辞手法,内外结合,使其独步古今,为人赞赏。这种语言艺术,是在许多外交场合磨砺出来的。孔子说:“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虽然强调的是在外交场合应变的能力,但反过来说,也正说明辞采是增强外交魅力不可或缺的元素。语言和辞采,具有更直接的感染力。因而,策士充沛的内在气势,通过语言能够最充分地表现出来,这也是《战国策》能够打动人心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由此可见,战国的分裂带来的不仅仅是兵戎相见,更有在时代气候的影响下形成的独特战国文化,这一文化尤其以《战国策》为代表,大大彰显了战国分裂之下形成的各种势能所塑造的人文景观。而战国策士纵横的使命,是形成《战国策》卓越魅力不可缺少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