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诗史”说的最初形态:重读《本事诗》
第一节 李白故事与“诗史”概念的产生
但凡涉及“诗史”说源头的文章,多会不惮其烦地指出“诗史”一词最早出现于晚唐孟棨所撰的《本事诗》,因为该书说:
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早在明代,胡震亨就据此考出流行于当时的“诗史”说的源头,认为从《本事诗》这句话可以“知‘诗史’之评,原出唐人也”。近来学者在引用这句话的时候,则十分强调其中的“当时号为‘诗史’”六字,并从中推测“诗史”概念在孟棨所处的时代,甚至是杜甫在世时就已经开始广泛流传。这种说法,将孟棨假设为“诗史”说的记录者,而不是发明者。王运熙、杨明在他们合著的《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1994)中提出可以通过孟棨《本事诗》来“了解‘诗史’一语的初始意义”。方孝岳在《中国文学批评》(1934)中甚至认为:
唐朝当时的人称杜甫为诗史,原见于孟棨《本事诗》。《本事诗》说“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这种话本是当时流俗随便称赞的话,不足为典要。
孟棨在《本事诗·序目》的末尾署日期为“光启二年十一月”,可知《本事诗》成书于唐僖宗光启二年,即公元886年;距离杜甫(712—770)去世已有116年。假如“诗史”说在杜甫生前已经产生,到孟棨撰写《本事诗》时,差不多已经流传120年左右。然而在现存的唐代文献中,除《本事诗》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资料提到过“诗史”一词。正是因为这种文献不足征的情况,所以有学者依然反对将孟棨简单地视作“诗史”二字的记录者,而且将他断定为最早提出“诗史”说的人。
我以为,在目前唐代文献没有办法证明“诗史”说曾经通行于中晚唐的情况下,似不必反复纠缠和论证“诗史”说是否由孟棨提出。值得注意的反而是:孟棨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提到“诗史”说的?“诗史”说在《本事诗》中,又是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诗史”说在孟棨的文学思想中,占有什么样的地位?总而言之,我们需要将“诗史”概念的第一次出现置于《本事诗》的脉络中来加以详细考察。由此可以进一步思索,孟棨在《本事诗》中提到“诗史”,是否真的如方孝岳所说的那样“不足为典要”?
《本事诗》一书共分七个部分: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征异、征咎、嘲戏。我发现,很少有人注意到“诗史”出现在《本事诗·高逸第三》中的特殊背景。为了方便说明问题,需要引录一大段较为完整的文字:
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贺又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故杜子美赠诗及焉。……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盖讥其拘束也。玄宗闻之,召入翰林。以其才藻绝人,器识兼茂,欲以上位处之,故未命以官。尝因宫人行乐,谓高力士曰:“对此良辰美景,岂可独以声伎为娱,倘时得逸才词人吟咏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召白。时宁王邀白饮酒,已醉。既至,拜舞颓然。上知其薄声律,谓非所长,命为宫中行乐五言律诗十首,白顿首曰:“宁王赐臣酒,今已醉。倘陛下赐臣无畏,始可尽臣薄技。”上曰:“可。”即遣二内臣掖扶之,命研墨濡笔以授之,又令二人张朱丝栏于其前。白取笔抒思,略不停辍,十篇立就,更无加点。笔迹遒利,凤跱龙拏。律度对属,无不精绝。……文不尽录。常出入宫中,恩礼殊厚。竟以疏从乞归。上亦以非廊庙器,优诏罢遣之。后以不羁流落江外,又以永王招礼,累谪于夜郎。及放还,卒于宣城。杜所赠二十韵,备叙其事。读其文,尽得其故迹。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高逸》篇共有三段文字,除本段记载李白外,其馀两段均记载杜甫。
这段话虽然记载李白的事迹,然而“草蛇灰线”,孟棨在其中不断埋伏、穿插了李杜关系的记载(文中关于杜诗的记载,已着重标出)。文字一开始,叙述贺知章对李白的知遇之恩,孟棨立刻说杜诗提到了此事;谈到李白的诗学观时,孟棨就举李白嘲笑杜甫的诗歌为例;随后谈到李白的坎坷经历,就说李白的这些经历全部记录在杜甫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一诗中了。注1经过这些铺垫,最后才提出“诗史”概念。可见,孟棨在写作这段文字时,为了提出最后出现的“诗史”二字,是有精心安排的。这种精心安排,我们可以从这段文字的来源以及在后代的传衍中看得更为清楚。
注1 诗曰:“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几年遭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元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议陈。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见浦起龙著:《读杜心解》(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717页。
《本事诗》一书,史料主要来自传闻、诗序和笔记小说。据王梦鸥的研究,《本事诗》中的这段李白故事:“共合数事而成,首言李白遇贺知章,见李太白集中《对酒忆贺监》诗序;以下见《松窗杂录》及《唐国史补》卷上;且亦为王定保《摭言》所引,唯王书后出,可勿论。”
其实王梦鸥的论述并不彻底,《本事诗》中李白故事的来源,至少还应该包括段成式(803—863)的《酉阳杂俎》。下面我们来逐一检查杜甫在这些李白故事演变中所占的分量。
李白自己在《对酒忆贺监二首序》里说:
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怅然有怀,而作是诗。
《对酒忆贺监二首》之一曰: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根本没有提及杜甫。后来李濬在《松窗杂录》中,记载的主要是李白和唐明皇的故事,也没有提及杜甫。李濬说:
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承诏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会高力士终以脱乌皮六合为深耻。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力士戏曰:始谓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拳拳如是?太真妃因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贱甚。太真颇深然之。上尝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
李肇在《唐国史补》说:
李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令撰乐辞,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后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上令小阉排出之。
也没有提到杜甫。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说: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及禄山反,制《胡无人》,言“太白入月敌可催”。及禄山死,太白蚀月。众言李白唯戏杜考功“饭颗山头”之句。成式偶见李白《祠亭上宴别杜考功诗》,今录首尾曰:“我觉秋兴逸,谁言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共晴空宜。”“烟归碧海夕,雁度青天时。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
《酉阳杂俎》中涉及了杜甫,但重点在于抄录李白的诗歌,与《本事诗》侧重的完全不同。由此可见,从故事来源上说,李白故事中关于杜甫的这些话应该都是孟棨加进去的。
而从这段话在宋代的传衍来说,孟棨所加的关于杜甫的这些话又全被删除了。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中说:
李太白始自西蜀至京,名未甚振,因以所业贽谒贺知章。知章览《蜀道难》一篇,扬眉谓之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
他在书中还极其简单地提到李白嘲笑杜甫之诗:
李白戏赠杜甫曰:“饭颗坡前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形容太瘦生,只为从来学诗苦。”
王定保仅是采摭逸闻,书中并没有谈到李白和杜甫之间的交情,更没有提及杜诗对李白生平的记载。
内山知也在研究《本事诗》的时候,注意到《太平广记》卷二〇一题“李白”和曾慥《类说》“李白戏杜甫”也是从《本事诗》而来的。后来王梦鸥又注意到阮阅《诗话总龟》卷四也抄录了《本事诗》。曾慥的《类说》,实际上仅仅摘录“李白戏杜甫”一段:
李白戏杜甫诗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大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阮阅的《诗话总龟》则着重抄录贺知章与李白的故事:
李太白初自蜀到京师,贺知章闻其名,见之,请为文。出《蜀道难》示之,知章曰:“公非人间人,岂太白星精耶?”于是解金貂换酒,醉而归。及见《乌夜啼》,曰:“此诗可以泣鬼神。”其词曰:“姑苏台上乌飞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金壶丁丁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明奈乐何?”又曰:“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向人问故夫,欲说辽西泪如雨。”
只有李昉(925—996)等所编的《太平广记》几乎全部抄录了《本事诗》中的这段话。文字上的不同,主要集中在关于杜甫的字句上。《太平广记》中略谓:
贺又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子昂齐名,先后合德。……时杜甫赠白诗二十韵,多叙其事。白后放还,游赏江表山水。卒于宣城之采石,葬于谢公青山。范传正为宣歙观察使,为之立碑,以旌其隧。初白自幼好酒,于兖州习业,平居多饮。又于任城县构酒楼,日与同志荒宴其上,少有醒时。邑人皆以白重名,望其重而加敬焉。
可以说,关系到杜甫“诗史”的文字几乎被全部刊落。《本事诗》从一开始提到的“故杜子美赠诗及焉”、李白戏弄杜甫的诗以及最后一段论“诗史”说的文字全部没有了,“杜所赠二十韵,备叙其事。读其文,尽得其故迹”也简化成“时杜甫赠白诗二十韵,多叙其事”。当然,《太平广记》将有关杜甫的内容删去,实际上更有利于突出李白故事的结构完整。
很显然,在李白故事的传衍中,《本事诗》之前和之后的记载,对杜甫都没有兴趣加以关注。只有孟棨,特意在其中加入不少关于杜甫的笔墨,并在其间提出深具影响的“诗史”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管“诗史”说是否在杜甫生前或孟棨所处的时代已经流行,孟棨的精心撰著使“诗史”说通过杜诗对李白事迹的记载展现出来,是文学批评史上第一次对“诗史”概念做具体的阐释。而杜甫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也成为文学史上第一首被称为“诗史”的诗歌。
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一诗,有学者认为作于肃宗乾元元年(758),也有人认为作于乾元二年。不管如何,都是作于安史之乱中。孟棨对这首诗大大称赏一番,认为该诗“备叙其事。读其文,尽得其故迹”。即这首诗详细记载了李白的事情,读者可以通过阅读这首诗,得知李白的事迹。然后孟棨就给“诗史”概念下了一个定义。所谓“诗史”,须具备两个条件:首先是杜甫在安史之乱中流离陇蜀时所写的诗歌;其次,杜甫在写作这些诗歌时,记录了他流离陇蜀时的全部事情,连十分隐秘的事也不例外,甚至没有任何遗漏。两者缺一不可,构成“诗史”的内涵。过去,我们仅仅从“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这句话中得出“诗史”的定义,而没有注意到这段话是从《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一诗上引发出来的。这是不完备的。
但是,在《本事诗》之后,“诗史”说马上就从李白故事中脱离而出了。整个宋代,“诗史”概念十分流行,但主要是通过诗话、笔记、序跋等文字传播、演变的,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诗史”概念的第一次提出是依附在李白故事之上的。不过这种忽视,反而使得“诗史”概念在宋代得到自由充分地发展和演变,其内涵不断得到深化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