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梦想的诗学(法兰西思想文化丛书)
- (法)加斯东·巴什拉
- 4269字
- 2021-11-23 16:3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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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相信词的阴性享有阴性的梦想的核心地位。诗人说:
词的星群,喃喃低语的回忆
在我们的母语中梦想我们的母语时——人能在一种其他的语言中体验梦想吗?而不在这托付给“喃喃低语的回忆”的语言中?——我们感到又体会到梦想对阴性词的偏爱。阴性词尾早已具有柔和感。但是诗句倒数第三音节也渗透了这种温馨。在某些词中,阴性浸润了所有的音节。这样的词是带有梦想色彩的词。它们属于“阿尼玛”的语言。
但是,既然在一本书的开场白中,现象学家的真诚成为一种方法,我应该说,当我认为在思想的时候,我常常对某些表示精神品质的词,如高傲与虚荣、勇气与激情的阴阳性别胡思乱想。我觉得词的阴阳性别突出了对立的特征,使精神生活戏剧化了。然后,我从胡思乱想的思想中,转入到我肯定能在其中从容地梦想的事物的名称。我乐于知道在法语中河流的名称一般都是阴性。这是多么自然!唯有奥布河和塞纳河、莫塞尔河和卢瓦尔河才是我喜爱的河流。罗讷河及莱茵河对我来说都是语言中的妖怪。它们流淌着冰山的水。莫非不是必须用阴性名称来命名河流,以尊重水真正的阴性柔美?
这只是我对词的梦想的第一例。因为,只要我有幸能拥有一本字典在手,我总会几小时、几小时地任凭词的阴性来吸引我。我的梦想追随着柔和的音调变化。词中的阴性加强了说话的幸福。但是这必须具有某种对缓慢的音调的喜爱。
这不总是如人们所想的那么容易。有某些东西在其现实中是那么的坚固,以至于人们忘记去梦想它们的名字。不久以前我发现了烟囱是条道路,是通向天空袅袅升起的炊烟的道路。
有时,语法规定把阴性赋予一个在阳性中备受颂扬的存在,这纯粹是件蠢事。诚然,桑托尔确是永远不会落马的好骑手的崇高理想。但桑托蕾斯能是什么样的形象呢?谁能梦想出桑托蕾斯来?那是在经过很久以后,我对词的梦想才找到了平衡。当我在米涅神父的《基督徒的植物学》这本植物字典中边读边梦想的时候,发现了桑托尔这词的爱梦想的阴性是桑托蕾。自然,这只是朵小花,但功效不可忽视,真是无愧于喀戎这超人的桑托尔的医疗学问。普林尼不是告诉我们说,桑托蕾能治疗肌肉撕裂吗?把桑托蕾和肉块合煮,肉块就能恢复原先的完整。美好的词已成为良药。
当我正犹疑是否把这些常常在脑际浮现的梦想说出来时,阅读诺迪埃的作品使我重新获得勇气。诺迪埃经常在词与物间梦想,他完全陶醉在为事物命名的幸福中。“在这对自然的研究中,有某种令人感到极其甜美的东西,这就是给所有的存在加上一个名称,给所有的名称加上一种思想,并给所有的思想加上一种感情和一缕缕的回忆。”假若更多一分敏锐性,将名称、实物以及对正确命名的事物的感情结合起来,就能在我们心中激发阴性的波动。因其使用价值而喜爱事物,这属于阳性。这些东西是我们的行动和激烈的行动的组成部分。但是从内心里因其本身而喜爱事物,为其悠悠然状而喜爱,这就使我们进入了事物的内在的迷宫。因此,我在“阴性的梦想”中读完诺迪埃结合他对词与物的双重的爱,结合他的语法学家及植物学家双重的爱的饶有风趣的文章。
当然,一个简单的语法词尾,一个哑音e加在阳性显赫的名词尾,对于沉浸在对字典的沉思中的我,从来不能引起对阴性的伟大的幻想。要引起那样的幻想,必须使我感到这个词全部阴性化了,并且具有不可改变的阴性特征。
于是,当人从一种语言转入另一种语言,遇到阴性消失,或是阴性被阳性的声音所湮没时,那是多么混乱不安的事!C. G.荣格指出:“在拉丁文中,树木的名称用阳性的词尾,但它却属于阴性。”这在声音及性别上的不协调,以某种方式说明了许多与树木实体相连的雌雄同体的形象。在这里实体与名词是相矛盾的。雌雄同体与意义混淆交织着。最后雌雄同体与意义混淆终于在词的梦想者的梦想中相互支持。人在说话之初犯了错,在说话结束时却欣赏矛盾对立的统一。普鲁东是从不梦想而很快成为博学者的人,他立即看到了为什么树木的拉丁名称是阴性的原因。他说:“无疑是树木结果之故。”但是,普鲁东没有给我们提供足够的梦想从苹果回到苹果树,使苹果的阴性回流到苹果树。
有时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不知必须经历多少尴尬情况,才能接受难以置信的阴性名词,这些阴性名词扰乱了我们最自然的梦想。不少有关宇宙的文章中插入了德文的太阳和月亮,这些文章依我个人看,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因为奇怪的阴阳性颠倒,使太阳成为阴性而月亮却是阳性。当语法学规定使形容词不得不阳性化以配合月亮时,法国的梦想者难免产生这样的印象:他对月亮的梦想开始落入歧途。
在相反的情况下,当人们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赢得一个阴性词时,那是多么美好的阅读时光啊!赢得一个阴性词能深化一整篇诗。例如,在亨利·海涅的诗篇中,诗人谈到一株孤独的冷杉的梦,它偏居在冷漠的北方平原上,在冰雪中打盹:“冷杉梦到一株棕榈在遥远的东方,在灼热的岩石斜坡上孤独而沉默地暗自忧伤。”注1北方的冷杉、南方的棕榈、冰冷的孤独、灼热的寂寞,法国读者可能梦想到的是这些相反的对比。然而,多少不同的梦想却奉献给德国的读者,因为在德文中冷杉是阳性,而棕榈却是阴性!于是,在那株冰雪中的刚直强劲的树干上,多少梦想飞向那株枝叶舒展、聆听着往来微风的阴性的棕榈。至于我,在使这棕榈林中的一员成为阴性后,我的脑海里泛起了无穷的梦想。看到如此青葱、如此繁茂的绿色棕榈,从粗糙的树干鳞片斑驳的胸衣中脱颖而出,我不禁把这南方尤物视为植物中的人妖、沙漠里的诱惑。
注1 转引自Albert Béguin, L'âme romantique et le rêve, 1re éd., t. II, p.313。
正如在绘画中绿色能使红色“歌唱”,在诗歌中阴性词能给阳性存在增添优雅。在勒内·莫普兰的花园中,一位只能在想象生活中才能邂逅的园艺家使玫瑰沿着冷杉攀缘而上。这株老树因此能“在他绿色的怀抱中摇动着玫瑰”。从来谁会告诉我们玫瑰与冷杉的结缡?我感谢对人类激情如此敏锐的小说家们,他们仁爱地把玫瑰放在那寒冷的杉树的怀抱里。
当由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出现的性别颠倒、涉及某些具有我们与生俱来的梦幻情调的存在物时,我们感到我们的诗的憧憬处于巨大的分裂状态。人们要对出现在新性别中宏大的梦想对象做两次梦想。
在纽伦堡,对着那“可敬的美德泉”,约翰尼斯·岳根森喊道:“你的名字是如此美丽!‘泉水’这词本身包含着一种使我深深激动的诗,尤其是在Brunnen这德文形式下,它的谐音在我身上延长着一种温和的安宁印象。”为欣赏这位丹麦作家亲自经历的言语的欢快,那么知道泉水这词在他的母语中的性别会很有益的。但是对于我们法国读者,岳根森这文章已经搅乱了根本的梦想,并使之惶惶不安。莫非有某些语言把“泉水”视为阳性吗?突然间,le Brunnen使我坠入魔幻般的梦想,仿佛世界刚刚改头换面。当我继续做梦,以另外方式做梦,le Brunnen终于娓娓动听,我清楚地听到le Brunnen比fontaine更深沉的潺潺声。它的喷涌不像我国的泉水那么温柔。Brunnen-Fontaine这两个词是为纯洁清凉的水所独创的声音。然而对于喜好边说话边梦想词的人,由fontaine涌出来的泉水和从Brunnen涌出来的泉水不是同样的水。性别的相异颠倒了我所有的梦想。真是整个梦想颠倒了阴阳。但是用非母语的语言梦想,无疑是一次魔鬼的诱惑。我应该忠实于我的fontaine。
语言学家在涉及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阴性价值及阳性价值的颠倒时,无疑会作出不少对这些反常现象的解释。我本来肯定会从语法学家的指教中受益。然而,可以说在我们看到许多语言学家摆脱困境时,我们感到多么惊讶:他们说名词的阴性和阳性纯属偶然!显然,人们对于这个问题找不到那么准确的解释,他们只好满足于近乎情理的解释。对此也许必须进行对幻梦情景的研究。西蒙娜·德·波伏瓦似乎对详证博引的语文学缺乏好奇心很感失望。她写道:“在词的性别这问题上,语文学可说颇为神秘;所有语言学家都一致承认,实词在性别上的划分纯属偶然。然而在法语中,大部分的实词属于阴性,如美、忠诚,等等。”所谓“等等”稍稍略去了更多的证明。但是有关词的阴性的重要论题在文章中得以指出。女人是人性的理想,是“男人摆在自己面前作为本性的他的这样一种理想,他将这理想阴性化,因为女人是相异性的可感形象,因此,几乎所有的寓意(allégories),无论是在语言中还是在绘画中,都是女人”。
词在我们渊博的文化中,曾如此经常地一次再次地被定义,它们在字典中曾被如此准确地分门别类,以至于它们确实成为思想的工具。它们失去了其内在的梦幻情调。为恢复这种名词固有的梦幻色彩,必须深入地对某些仍在梦想的名词做研究,以及对那些“夜的孩子”的名词做研究。正是如此,当克莱芒斯·朗努(Clémence Ramnoux)研究赫拉克利特的哲学时,她的研究是从书的副标题出发进行的:寻索“物与词之间的人”表示巨大事物的名词,如夜与昼、睡眠与死亡、天与地,只在指明为“成对的事物”时才具有它们的意义。一对词统辖另一对,一对词产生出另一对。全部宇宙论是一部被说的宇宙论。在人们为宇宙塑造出神灵时,他们加速了意义的出现。但是,假若像现代历史学家那样仔细看待问题,例如克莱芒斯·朗努,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事实上一旦世界的某个存在具有一种力量,它几乎立即自我表明为阳性力量或是阴性力量。任何一种力量均具有性别。它甚至可能具有两种性别。任何力量都永远不会是中性的,至少永远不会长期保持中性。当宇宙的三位一体被固定时,那必须以1+2的方式来表明它,如混沌产生乾坤。
当某些词义由人性演变到神性时,由明确的事实演变为梦幻时,词即得到了意义的某种厚度。
但是,一旦人们明白任何力量都伴随有性的和谐时,那注意聆听关键的词及具有力量的词,就成为很自然的事。在这工业文明时代人的生活中,我们受到了物质的包围。每一物质皆是一群物件的代表:物件既然已不再有其个性,如何还能具有“力量”呢?然而,且让我们稍稍回顾物件遥远的过去吧。且让我们在一熟悉的物件前恢复我们的梦想。然后,更远地去梦想,如此远地梦想以至于当我们想知道一种物件如何得到其命名时,我们将迷失在我们的梦想中。在朴实的熟悉物件中梦想于物与名之间,正如克莱芒斯·朗努为人类命运的宏伟而梦想于赫拉克利特般的暗处时,物件、普通的物件,终于扮演了它在世界上的角色,扮演了它在一个事物无论巨细均在的世界上的角色。梦想使其对象神圣化了。从热爱的熟悉物件到个人的神圣物件只是一步之差。不久,物件成为一件护身符,它有助于我们生活,并在生活中保护我们。物件对我们的协助是母亲或父亲一般的。任何一件护身符均有性别。护身符的名称没有权利弄错性别。
总之,由于缺乏对语言学问题的认识,我们在这卷闲情逸趣的书中并无意向读者传授知识。真正的梦想、畅快的梦想、无羁无绊的梦想,并非从一门学问产生。在本章中,除介绍一种“情况”之外——我个人的情况——词的梦想者的情况,我别无其他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