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记体的传承与发展
记体于唐代始进入古代散文文体序列,宋人在不断开拓新的写作样式的同时,开始积极探讨记体散文的源流正变、体制规范。北宋陈师道梳理记体创作,辨正有云:“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南宋真德秀将志、记的文体渊源追溯至《禹贡》《武成》《金縢》《顾命》,从体制源流上说明记体为叙事之文,源于古史官。明代徐师曾和吴讷延续成说,陈懋仁注《文章缘起》时说:“记,所以叙事识物,非尚议论。……文以叙事为主,后人不知其体,顾以议论杂之。”可以看出,这些在文体史上颇具影响力的学者在辨章体制时,无不反复申说“叙事”乃记文正体,以纠正宋以来记体散文创作中出现的以“论”为记的偏向。“叙事”抑或“议论”?要确定记体散文的文体规范,我们首先应对“记”之文体的源流变迁作一梳理。
一 “记”名之源流及内涵
“记”之为名,从其最初的用法看,是一个广义的概念。“记”进入文体之前,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由泛指到专名,由经入史,但其中“记”乃纪事载录之义贯彻始终。
元郝经在《郝氏续后汉书》中有云:
记,凡志之典籍者皆是也。故《易》记理之书也,《书》记辞之书也,《诗》记声之书也,《春秋》记事之书也,四经万世之大记也,而不以记为名。孔子没,诸弟子及秦汉诸儒各为记录,如《礼记》《乐记》《杂记》《学记》《表记》《坊记》《秦记》《史记》,皆记注于四经之后,而以为名,然未特命篇为文也。
郝经认为从文字记录、记载的角度来说,凡书籍皆为记。《礼记》《乐记》《学记》《表记》等始以记名篇,大都属孔门后学对经书的注解。从《汉书·艺文志》所列书目也可看出,六略中独“六艺略”有以记名篇者九部。此时记已发展为专名,指称经学中的记注之文。《四六丛话·记十三》中也有类似的论述:“记者,文笔之统宗,经子之径术。”又有:“夫浑噩焕郁,史包四代之文;征范贡歌,书标七观之美。体则角立,记乃无闻。”在先秦典籍所囊括的文体中,记并不具列其中,实属“经子之径术”。
这些注家之记与后世的单篇记体散文并不一致,但从划界限的角度来说,这时的记已初具区别性的文体的意味。后人从经书注释的体例或内容出发,认为传、记同义,皮锡瑞曰:“孔子所定谓之经;弟子所释谓之传,或谓之记;弟子展转相授谓之说。”但从发生学的角度,传、记实属不同统绪。战国秦汉时,治经学各成专家,如《书》有伏胜,《诗》有申培公、辕固生、韩太傅,各依经立义,传之于后。而记则多为后世学者各记所闻而成,典型代表是《礼记》。颜师古曰:“《礼》者,《礼经》也。《礼记》者,诸儒记礼之说也。”细查《大戴礼记》《小戴礼记》诸篇,或记孔子、曾子、子思等先贤有关礼仪制度的言论,如《哀公问》《坊记》《表记》等;或记录先秦仪礼制度,如《曲礼》《少仪》《奔丧》等;或解经之义,如《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等。孔颖达云:“至孔子没后,七十二子之徒共撰所闻,以为此《记》。”我们虽不能确定《礼记》诸篇作者,但将记与传、说相比,传为专家传经所作,附经而行;记为各记所闻,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郭英德在《由行为方式向文本方式的变迁——论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的生成方式》一文中揭示文体的生成,是行为方式向文本方式变迁的过程。传与记行为方式的不同,决定了在解经传统中,记与传、说等已形成类的差异,记的核心内涵为记载,并直接影响后世的记体散文的文体意识。
两汉魏晋以后,史类记文蓬勃发展。《隋书·经籍志》中经部收录二十三部,史部一百六十三部,子部二十六部。史部最多,其中又以杂传和地理记为主,杂传三十二部,地理记八十部。史部以记名篇的比例增多,正可看出此时史学的兴盛,突破经学的桎梏,恢复史学纪事的本意,并直接影响了后世的纪事文章。
《四六丛话》中总结记之源流时有云:“《阳羡风土》,堪列《职方》;《荆楚岁时》,宜增《月令》。《默记》征一代之传,《郑记》守一师之说。提铅握椠,同衮钺于《春秋》;书笏珥彤,摄言动于左右。盖自汉以上,抽圣人之绪,而半入于经;自汉以下,成一家之言,而兼通夫史。”可谓的论。在经学范畴中,以记为名的记注之文已初显。“记”之内在规定性为载录纪事,史述志记直接影响后来记体文的文体意识及文章内容。从这个角度说,后人将记之名追溯至《学记》《礼记》,将记之祖溯源于《尚书》中记山川土物的《禹贡》,及纪事的《顾命》,是有坚实根据的。
唐以前,“记”之名已著,但“记”之体尚未出现。这时的“记”还不是文体的概念,因尚未非“特命篇为文”,这里的“篇”当为篇什之体。“文体”的生成首先与篇章的出现相伴随。“文体”之“文”,首先应为篇什之文。
今人在探讨“文”这一概念时,常或隐或显地秉持着一个标准,即以现代所谓“文学”的含义来衡量“文章”概念的发展过程,并以此来观照萧统的《文选》,认为其中体现出的“文”的概念与现代的文学观念接轨。这一结论却很难解释《文选》中收录的诏、册、令、教、文、表等今天看来与“文学”相去甚远的文体。倘若暂时悬置有无“文学性”的问题,将文章概念缩小为“文体”之文,它的准确含义应是篇什之文,排除了著述之体,区别于之前广义的文章概念。萧统《文选序》云: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辩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同异。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
其中先后提到“篇章”“篇翰”“篇什”,分别对应着子、史、赞论序述,其中子、史都因“事异篇章”,“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被排除出去。所谓“篇章”“篇翰”“篇什”,当为异于著述的单篇之文。后人分析《文选》的选文思想,通常将录与不录的界限认定为“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而忽略其中提到的篇章的概念。我们认为“篇什之体”才是萧统收录文章的首要标准,所谓“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是出于尊经的一种说法,探其内里,也当是因为经的体式首尾相连,异于“篇什之体”。而史中赞论序述能被编入集中,除“综缉辞采”,“错比文华”,更因其单篇成文,能“与夫篇什,杂而集之”。
柳宗元曾把“文”分为“本乎著述”与“本乎比兴”两大类,即高壮广厚的著述体与言畅意美的比兴体。近人章太炎在《文学略说》中,则将文章分为“著作之文”与“独行之文”。他说:“著作之文云者,一书首尾各篇互有关系者也;独行之文云者,一书每篇各自独立,不生关系者也。准是论文,则《周易》《春秋》《周官》《仪礼》、诸子,著作之文也(《仪礼》虽分十七篇而互有关系);《诗》《书》,独行之文也。”这就可以解释萧统选文时有诗、诏、檄、笺、疏、状、志之类,却不录经、子、史的文章。明徐师曾也说:“夫文章之体,起于《诗》《书》。”袁宗道更详细地解说道:“吾置庖羲以前弗论,论章章较著者,则莫如《诗》《书》。乃骚、赋、乐府、古歌行、近体之类,则源于《诗》;诏、檄、笺、疏、状、志之类,则源于《书》。源于《诗》者,不得类《书》;源于《书》者,不得类《诗》。”从这点也可看出,古代文体确立的首持标准即为篇什之体的独立。
因文体之文首先为篇什之文,唐前的记文尚为经、史之著述,独行之文,因而虽以“记”命名,却不能称之为“体”。记体于唐代始进入文苑,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永清县志文征序例·征实叙录》中论传记之源流时说:
古者史法谨严,记述之体,各有专家。是以魏晋以还,文人率有别集。然而诸史列传,载其生平著述,止云诗赋箴铭颂诔之属,共若干篇而已。未闻载其记若干首,传若干章,志若干条,述若干种者也。由是观之,则记传志述之体,古人各为专门之书,初无散著文集之内,概可知矣。唐宋以还,文集之风日炽,而专门之学杳然。于是一集之中,诗赋与经解并存,论说与记述同载,而裒然成集之书,始难定其家学之所在矣。若夫选辑之书,则萧统《文选》不载传记,《文苑》《文鉴》始渐加详,盖其时势然也。文人之集,可征史裁,由于学不专家,事多旁出,岂不洵欤?
章氏认为传记本为专门之学,唐宋以来,才成为文集中的单篇之文,《文苑英华》《宋文鉴》将其收录归纳为一体。
二 “记”体之渊源及类别
“记”之为体,是从著述逐渐衍生出的篇章,“记”之为名,也经历了从广义到狭义的过程。因其“记事”的文体意识,后人在考辨文体源流时,多溯源于古代史述。综合记体包括的所有文类,我们认为,记体的发展源头除史述之外,还包括地志、碑文与题名题记。
(一)记与史述
后人在研究“记”之文体时,尝上溯到史述。目前所见首次对“记”的文体渊源进行理论总结的是南宋的真德秀,他在《文章正宗·纲目》中说:
按叙事起于古史官,其体有二:有纪一代之始终者,《书》之《尧典》《舜典》与《春秋》之经是也,后世本纪似之。有纪一事之始终者,《禹贡》《武成》《金縢》《顾命》是也,后世志记之属似之。又有纪一人之始终者,则先秦盖未之有,而昉于汉司马氏,后之碑志事状之属似之。今于《书》之诸篇,与《史》之纪传,皆不复录。独取《左氏》《史》《汉》叙事之尤可喜者,与后世记、序、传、志之典则简严者,以为作文之式。若夫有志于史笔者,自当深求《春秋》大义,而参之以迁、固诸书,非此所能该也。
将“记”的文体渊源上溯到古史官,又进一步细分“叙事”为“纪一代之始终者”“纪一事之始终者”“纪一人之始终者”,以记体为“纪一事”之流脉。
清人曾国藩继承宋人的说法,他在《经史百家杂钞》中将“记载门”分为四类:传志类、叙记类、典志类、杂记类,又对每类加以说明。
传志类:所以记人者。经如《尧典》《舜典》,史则本纪、世家、列传,皆记载之公者也。后世记人之私者,曰墓表,曰墓志铭,曰行状,曰家传,曰神道碑,曰事略,曰年谱皆是。
叙记类:所以记事者。经如《书》之《武成》《金滕》《顾命》,《左传》记大战、记会盟及全编皆记事之书,《通鉴》法《左传》,亦记事之书也。后世古文如《平淮西碑》等是,然不多见。
典志类:所以记政典者。经如《周礼》《仪礼》全书,《礼记》之《王制》《月令》《明堂位》,《孟子》之《北宫黝》章皆是。《史记》之八书,《汉书》之十志,及“三通”,皆典章之书也。后世古文如《赵公救菑记》是,然不多见。
杂记类:所以记杂事者。经如《礼记》之《投壶》《深衣》《内则》《少仪》,《周礼》之《考工记》皆是。后世古文家修造宫室有记,游览山水有记,以及记器物、记琐事皆是。
不仅区分了记人之“传”与记事之“记”,且在记事一类中又进一步分出记杂事之属,命名为杂记,将《礼记》的《投壶》《深衣》《内则》《少仪》,《周礼》的《考工记》及后世“古文”之记归入此类,在《文章正宗》“纪一事之始终”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细分。
记体源于史述,这不仅是后人的总结和体认,更是唐宋文人在创作时就已明确的文体意识。刘三复在《滑州节堂记》中说:“举事必书,《春秋》之义,由是秉笔砚于公之门者,承命纂述,谨志于堂阴。”蔡襄《通远桥记》:“古诸侯国咸有史官,事大小悉存于简册,……州郡无以纪事职其官者,有所兴治,非特识焉,则泯昧而不传焉。”刘敞在《汉中三亭记》中也说:“某以为凡南面而听治者皆公侯,公侯之于其国,有所兴,无不记者。其在《春秋》,作南门,新延厩,筑王姬之馆,或以得其制书,或以得其宜书,或以得其时书。”将作文记政的行为追源于三代,申言古之公侯,政事兴废,都由史官秉笔载录。《汉书·艺文志》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文人在写作记文时自觉地接续史官记政事之兴废的传统。李直方《白苹亭记》:“举书其实,合《春秋》传信之经,后之人无视十洲孟浪之说,而没其谊云。”除此之外,文人作记时也强调实现《春秋》贬恶旌善之大义,厅壁记表现得尤为明显。李华《安阳县令厅壁记》:“记事者,志盛德而旌善人。今特书公何,尊王命,其春秋之义欤?”符载《江州录事参军厅壁记》:“是宜书录事之美于壁间,耸善而儆不肖,盖《春秋》之微旨矣。”刘宽夫《汴州纠曹厅壁记》:“夫公署有记,其来自远,灿名氏于屋壁,示成败于将来。俾善恶克彰,韦弦斯在,此盖《春秋》之旨也,岂可阙哉!”将作记目的设定为旌善而儆不肖,记前人功绩以警示后来之人。
可见,从实际创作到理论总结,文家皆认为“记”之体源于史,于记事中寓褒贬大义为其基本特质。
(二)记与地理志
关于地志对记体文的影响,鲜少有人论及,现有极少的研究成果也集中于山水游记。事实上,除山水记外,在厅壁、亭台、学记等“记”文的创作中,都可看出记体文与地理志的深刻关联。
文人在记各地州郡的修造、建学之事时,对地理沿革、土风民俗等内容都极为关注。刘禹锡《山南西道新修驿路记》明言:“既讫役,南梁人书事于牍,请纪之以附于史官地理志。”韩综《郡厅壁题名记》也有:“今记自朝廷置守之臣,由殿中丞王澣而下得三十有二人,表其位氏,题于乐石,揭置东序。将以监居任者政治而韦弦之,且以附于史官地理志。”明确记文的写作意图,在“附于史官地理志”。
在祠庙、学记、亭台、厅壁等记文中,皆有地方州郡地理状况的记载,但内容所占比重不一。学记中关于州郡地理形势的介绍较为简略,或总述概况,如尹洙《巩县孔子庙记》:“其属邑曰巩,距府百里,据大道之冲,河洛所会,舟车之饶,民以富强。”或侧重于土风民俗,为兴学教化作铺垫说明。余靖学记多以此为式,如《雷州新修郡学记》:“海康郡,濒海之乐郊也,地域虽远,风俗颇淳,圣训涵濡,人多向学。”《浔州新成州学记》:“桂林之南,州郡以十数,浔为善地。郁江东注,上无氛恶,蛮溪獠洞,不际其境,民之从化,岂间然哉?”《洪州新置州学记》:“大江之西,处都会而山水佳者,洪为率,郡之造秀,以文获仕,岁有人焉,固宜兴学校以宠其俗。”以民俗崇儒向学来鼓励兴学教化。
亭台记里也有大量地理风物的内容,尤其是宋以后,记亭台时,通常先叙地理环境,后渐成定制。亭台记中的地理内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说明亭台所在的地理位置。如余靖《韶亭记》:“惟韶山去州治八十里,自元精胚胎,阳结阴流,不知炉锤者谁,独秀兹境,在昔虞舜南狩苍梧,九韶之乐奏于石上,山之得名起于是矣。”考韶亭所在之韶山的位置、状貌及得名由来。又如石雄《骑立山龙堂记》:“穰之西北隅,乱峰屏开,东距嵩岳,西接商于,亘千余里,层峦叠嶂,不可胜纪。其秀出者,唯骑立山焉。……山有三池:一在山顶,一在山腹,一在山足。其上、中二池,非惟鸟道悬绝,而复有毒蛇猛兽卫之,人莫能到。其下一池,若遇岁旱,民往揖其水而祷之。”既介绍龙堂所在地骑立山的地理位置及状貌,又记百姓于骑立山祷水的民俗,为下文描述建骑立山龙堂以祷水事作铺垫。其次是写山川风物,因亭台的观游性质,记文中记地理地势时,多倾向于表现山川风物之美。如沈括《江州揽秀亭记》:“江州据吴鄣之麓,垂踵江澨,虹骞螭络。贯城皆山,而庶民列馆会市于其下。台观廛庐高下隐见于茂阴篁竹之间。西有荷芰之池。南属羌庐,连嶂绀天,挟以湓、浦、甘棠之水,北渐九江之酾流。隐然幕植于百里之外者,淮南群舒之诸山。四时之景,变化吐吸,类无常物,非语言绘素之所能一。”记亭台景观之美,先从江州山川之形势说起。此外,亭台记中还有各地土风的载录,通常与地方守令的政事举措有一定关联,如刘公仪《万州西亭记》中“郡濒江蹲山,土瘠而民啬,居室多草茨,井闾之间,栉比皆是”,记万州以茅草建居室的民俗,是为下文记东平东公在万州的政治举措作必要的铺垫。
地理内容比重最大的当属厅壁记,其中几乎包括州国郡县、山川夷险、时俗之异、风气所生、区域之广、户口之数等所有地志内容。首先是州郡区划及城府建置,厅壁记中通常先交代州国郡县的层级区划及历史沿革。如李华《杭州刺史厅壁记》:“杭州东南名郡,后汉分会稽为吴郡钱塘,属隋平陈,置此州,咽喉吴越,势雄江海。”有时记载极其详明,如李白《任城县厅壁记》:“风姓之后,国为任城,盖古之秦县也。在《禹贡》则南徐之分,当周成乃东鲁之邦,自伯禽至于顺[顷]公,三十二[三]代。遭楚荡灭,因属楚焉。炎汉之后,更为郡县。隋开皇三年,废高平郡,移任城于旧居。邑乃屡迁,井则不改。鲁境七百里,郡有十一县,任城其冲要,东盘琅琊,西控巨野,北走厥国,南驰互乡。青帝太昊之遗墟,白衣尚书之旧里。”
其次是州郡的地理形势、山川夷险。或仅介绍郡县地理位置,如任城县“东盘琅琊,西控巨野,北走厥国,南驰互乡”;或察其山川夷险,与军事部署相结合,如吕温《湖南都团练副使厅壁记》:“湘中七郡,罗压上游,右振蛮,左驰瓯越,控交、广之户牖,扼吴、蜀之咽喉,翼张四隅,襟束万里,半天下之安危系焉。”代宗广德二年,为加强地方军事力量,置湖南都团练守提观察处置使,文中强调湖南所处地理位置,关系天下之安危,正对应着湖南都团练设职的本意。又如吴武陵《阳朔县厅壁题名》:“群山发海峤,顿伏腾走数千里而北。又发衡巫,千余数里而南,咸会于阳朔。朔经四百里,孤崖绝,森耸骈植。类三峰九疑,析成天柱者,凡数百里。如楼通天,如阙凌霄,如修竿,如高旗。如人而怒,如马而欢,如阵将合,如战将散,难乎其状也。而又漓江荔水,罗织其下。蛇龟猿鹤,焯耀万怪。县界山间,其土壤方百里。其势险,其形蹙,千人守之,十万不能攻。东制邕容交广之冲,南挹宾峦岩象之隘。一日有盗,则吾搤其吭而制其变,皆由善命理者常选于地。”文中铺陈山川孤绝之势,既是载录阳朔的奇异地形,也意在说明县界山间,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有利战略地势。
山川介绍还常与风物结合起来叙述,如刘禹锡《连州刺史厅壁记》:“郡从岭,州从山,而县从其朔。邑东之望曰顺山。由顺以降,无名而相歆者以万数,回环郁绕,迭高争秀,西北朝拱于九疑。城下之浸曰湟水。由湟之外,交流而合输者以百数,沦涟汩潏,擘山为渠,东南入于海。山秀而高,灵液渗漉,故石钟乳为天下甲,岁贡三百铢。原鲜而,卉物柔泽,故纻蕉为三服贵,岁贡十笥。林富桂桧,土宜陶瓬,故候居以壮闻。石侔琅玕,水孕金碧,故境物以丽闻。环峰密林,激清储阴,海风驱温,交战不胜,触石转柯,化为凉飔。城压赭冈,踞高负阳,土伯嘘湿,抵坚而散,袭山逗谷,化为鲜云。故罕罹呕泄之患,亟有华皓之齿。信荒服之善部,而炎裔之凉墟也。”先总述山川概况,由“山秀而高,灵液渗漉”引出物产贡赋的介绍,接叙水石秀丽、气候宜人。将地理地势、土风物产与山水胜概融杂叙出,总以说明连州乃“荒服之善部,而炎裔之凉墟”。因厅壁记与政教的紧密联系,其中论及州郡地理,多侧重行政区划、山川夷险、地产风物等,但也有少数篇章涉及宴乐游赏,如吴武陵《阳朔县厅壁题名》:“县治西七步有石渠,其浚十仞。渠之下有洞,洞有水,水深百尺。上有亭,可以宴乐游处。肆在亭西,廪在肆西。士宦胥吏,黎民商贾,夹川而宅,基置山足。山多大木,可以堂,可以室。其花四时红紫,望之森然,犹珊瑚琼玖。”用记山水的笔法,读来明秀轻快,少了厅壁记通常的凝重气息。
再次是民风土物。厅壁记总以记守令政绩勋德为务,各地方的民风作为政教的内容也为时人所关注。如刘禹锡《连州刺史厅壁记》记连州“于天文与荆州同星分,田壤制与番禺相犬牙,观民风与长沙同祖习,故尝隶三府,中而别合,乃今最久而安,得人统也”。注意到连州与楚地因地理的接壤造成文化习俗的交汇趋同。厅壁记中记各州郡的土俗民风,如李白《任城县厅壁记》:“土俗古远,风流清高,贤良间生,掩映天下。地博厚,川疏明。汉则名王分茅,魏则天人列土。所以代变豪侈,家传文章,君子以才雄自高,小人则鄙朴难治。”记任城有周孔遗风、洙泗遗俗,流传久远,却不免“君子以才雄自高,小人则鄙朴难治”之弊端,叙此任城土俗民风,也为下文贺公再复礼仪之邦作交代和铺垫。
此外厅壁记中还有大量的各地方经济状况的记载,如李华《杭州刺史厅壁记》记杭州为“万商所聚,百贷所殖”之地,郡内“水牵卉服,陆控山夷,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室”,商业极其繁盛。又如张途《祁门县新修阊门溪记》记祁门茶业:“山多而田少,水清而地沃。山且植茗,高下无遗土。千里之内,业于茶者七八矣。由是给衣食,供赋役,悉恃此祁之茗。色黄而香,贾客咸议,愈于诸方。”在记州郡经济发展落后时,也注意分析影响经济发展的因素,如韦纾《栝郡厅壁记》记处州:“且以地险而瘠,人贫而劳,茧丝之税,重倍他郡,故逢穰岁,亦未若他郡之平年也。”
文人记写地方兴建,对各州郡的地理土风,或就近进行地理考察,或本图牒,开篇介绍当地地理风物,成为营建类记文的固有程式。
(三)记与碑文
前人研究文体时,都注意到了记体文与碑文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郝氏续后汉书》叙记体之源流时说:“魏晋而下,自史氏记录外,凡志一事皆特为文,有序有事亦有为铭诗者皆刻之石,亦与碑等矣。”姚鼐也说记乃“碑文之属”。真德秀在《文章正宗》中以“纪一人之始终”“纪一事之始终”将碑与记区分开来。从记体的文体形成过程来看,我们认为,记体文当为碑文发展的一个分支,但当记体各文类发展成熟以后,记体逐渐溢出碑文的范围,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
记体文与碑文的文体传承,首先表现为刻石纪功纪事的文体意识。《说文》石部:“碑,竖石也。从石,卑声。”挚虞《文章流别论》中叙碑之源流时说:“古有宗庙之碑,后世立碑于墓,显之衢路,其所载者铭辞也。”碑本为立于宗庙、葬于墓穴中的竖石,后人载之以铭辞,是为碑。蔡邕《铭论》中也有:“春秋之谕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周礼·司勋》凡有大功者,铭之大常,所谓诸侯言时计功者也。宋大夫正考父,三命兹益恭,而莫侮其国;卫孔悝之父庄叔,随难汉阳,左右献公,卫国赖之,皆铭于鼎,晋魏颗获秦杜回于辅氏,铭功于景钟,所谓大夫称伐者也。钟鼎礼乐之器,昭德纪功,以示子孙,物不朽者莫不朽于金石,故碑在宗庙两阶之间。近世以来,咸铭之于碑,德非此族,不在铭典。”可见,春秋时人通常铭功于钟、鼎,希望不朽,后世则勒铭于碑。刘勰在《文心雕龙·诔碑》中说:“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因碑较钟鼎器物更为常见,于是代替钟鼎成为铭刻功绩的载体,到了后世,“碑”又逐渐转化为文体的名称。陆机的《文赋》首次将碑作为一种文体与铭、颂等文体并立。碑也逐渐发展出多种门类,但其基本的文体功能则是铭功记事,刻石以“传远”,即“以石代金,同乎不朽”。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卷三《黠陋》中,着意分辨“文集”与专门之学,其中涉及传记与碑文的源流演变过程:
负史才者不得身当史任,以尽其能事,亦当搜罗闻见,核其是非,自著一书,以附传记之专家。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请,撰为碑、铭、序、述诸体,即不得不为酬酢应给之辞,以杂其文指,韩、柳、欧、曾之所谓无如何也。
认为碑文与传记一路,是“负史才”而“不得身当史任”之人,无缘撰写传记史述,而是受人请托,徒费笔墨于碑铭。也说出“碑”之为体的写作原由,通常为“酬酢应给”。《四六丛话》中也有:“窃原记之为体,似赋而不侈,如论而不断。拟序则不事揄扬,比碑则初无诵美。”
唐宋人作记刻石,写作意图基本等同于碑文。记体文在文章末尾述作记之由时,通常有“承命纪功,让不获已。刻诸贞石,深愧菲才”,“功迄,何书之乎?乃记于石”,“故余为书二侯之绩,因道古今之变及所望乎上者,使归而刻石焉”等文辞。郑吉在《楚州修城南门记》中说:
既休役劳工,顾谓吉曰:“子学旧史,愿为我记日月,不愿黼饰空言。”曰:“古者国有史,举事必书;国有诗,王者采之,知其国之风。自秦郡县天下,史之与诗皆止矣。独有铭功记事,文之金石者,近于国史国风之类欤!然言之不文,不能播远。请将俟作者。”公曰:“否,子焉用辞!”既不得命,乃考三实以书。
将记体的文体形态总结为“铭功记事,文之金石”,则与碑文体式无异。在文体认识上,唐人也惯将记与碑文相提并论,如颜真卿称赞孙逖曰:“其序事也,则《伯乐川记》及诸碑志,皆卓立千古,传于域中。”
其次,从文类发展来看,记与碑联系也很紧密。王兆芳《文体通释》说:“碑者,竖石也。古宫庙庠序之庭碑,以石丽牲,识日景;封圹之丰碑,以木悬棺绋。”可见碑之为竖石,本立于宫庙之前,作识影系牲之用,或在墓葬时,立于墓穴四角,系绳索以下棺,后人在这块竖立的石板上刻上文字,纪功颂德。在汉魏时期,碑大致就包括墓碑、宫庙碑及德政碑三种,“汉以纪功德。一为墓碑,丰碑之变也;一为宫殿碑,一为庙碑,庭碑之变也;一为德政碑,庙碑墓碑之变也”。东晋以后,寺塔碑铭逐渐兴起,《文选》中碑文一类,除传统的碑颂碑记之外,又选王简栖《头陀寺碑文》一篇。至《文苑英华》编成时期,碑文的体类逐渐定型,包括祠庙碑(含家庙)、寺观碑、德政碑、墓碑(神道碑、遗爱碑)。与记体文相比,可以看出其中重叠的部分是祠庙与寺观,德政碑、墓碑为碑文所独有,“记”文则发展出公署、亭台、厅壁、书画、学记、山水游记等新的文类。
今人研究碑文,按内容将之分为三类,如褚斌杰在《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中说:“古代的碑文,按照用途和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纪功碑文、宫室庙宇碑文和墓碑文。”谭家健的分类大致相同,分碑文为“纪功碑文、宫室庙宇工程碑和墓碑”,其中宫室庙宇碑文除祠庙、寺观碑之外,还包括亭台、宫室、开山、浚渠、修桥等记体文。将后起的记体文中修造记一类归入碑体,与寺观碑(记)、祠庙碑(记)合为宫室庙宇碑文,这是今人以逻辑归纳的方式所作的文体分类,即将记体文中接近碑体特征的文类划出,归入碑体。
综观古人的文体分类,多使用归纳的原则,具有相同或相近的体式特征、社会功能的文章即立为一体,虽不免繁复,却对我们现在分析各种文体发展演变的过程极有帮助。从《文苑英华》中著录的“碑”文与“记”文中,我们可以看出,虽祠庙与寺观为记体文与碑体交叉的内容,但仍按其篇名与山水、亭台、公署、书画等并为一类,立为“记”文一体。这是对当时记体延续碑文,又发展出新的文类形成一体的创作实绩的真实反映。姚鼐已注意到碑与记的这种文体分化,在《古文辞类纂》中有:“杂记类者,亦碑文之属。碑主于称颂功德;记则所记大小事殊,取义各异。”
从实际创作上看,唐代记体文形成以来,山水记逐渐取代山水铭文成为山水文的主体,庙记与寺观记则与庙碑、寺观碑创作数量不相上下。从创作体式上说,记体文与碑文也多相合之处。首先是刻石的形式,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中论记体文体式时,发明姚鼐的论说:“所谓全用碑文体者,则祠庙、厅壁、亭台之类;记事而不刻石,则山水游记之类。”认为记体文中公署、亭台、勘灾、学记、祠庙、寺观记等文类沿用碑文刻石的形态,大体符合“记”文创作实际。但姚鼐的论说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谓山水游记记事而不刻石,但山水记文最初也是刻诸金石,当山水游记体制形态成熟以后,才逐渐摆脱刻石的形式。其次是前序后铭的体式。吴讷在《文体明辨序说》中发明《文心雕龙》关于碑文的论说:“故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此碑之体也。”这一体式在记体的各种文类中也不鲜见。
唐人用“记”来纪功书绩,看似与碑文功能重叠,细究其实,二者之间依然存在些许差异。柳宗元在《兴州江运记》中说:“御史大夫严公,牧于梁五年。嗣天子举周、汉进律增秩之典,以亲诸侯。谓公有功德理行,就加礼部尚书。是年四月,使中谒者来锡公命。宾僚吏属,将校卒士,黧老童孺,填溢公门,舞跃欢呼,愿建碑纪德,垂亿万祀。公固不许,而相与怨咨,遑遑如不饮食。于是西鄙之人,密以公刊山导江之事,愿刻岩石。”记叙朝廷因兴州刺史严砺之功德理行,晋升其为礼部尚书,宾僚百姓就请“建碑纪德”,严公坚决辞让,因而兴州官民退而作记刻石,记严公兴修江运之事。从这里可看出,“建碑纪德,垂亿万祀”与作记刻石并不等同。“建碑纪德”是指立政德碑,据刘禹锡《高陵令刘君遗爱碑》载:“大和四年,高陵人李士清等六十三人思前令刘君之德,诣县请金石刻。县令以状申府,府以状考于明法吏,吏上言:谨案宝应诏书,凡以政绩将立碑者,其具所纪之文上尚书考功。有司考其词宜有纪者,乃奏。明年八月庚午,诏曰:可。”可见立碑有着更为重大的意义和严格的程序,政绩卓著者才有资格申请立碑,而且需具文奏请,经朝廷考功审查通过,方能立碑。相比之下,记文刻石则较为随意,凡立一事、兴一功,皆可作文刻石。
综上所述,从文体意识上讲,记文承续碑文的纪功刻石;从文类发展来看,记体中有对碑文的延续,有脱化,有新变,共同组成新的“记”文之体。
(四)记与题名题记
记体文中还有部分文类属于或源于题名题记。如厅壁记、山水题名,以及与佛道有关的造像、写经等记文,虽不占记文主体,但也为记体文中不容忽视的组成部分。
山水题名题记是记登览山水的时间及游人姓名,这类题名大量存在于自然山水之间,有少量著录于文集。文人在记姓名年月之外,间或描绘景物、抒发山水感怀,类于微型的山水游记。造像、写经等记文在南北朝时期就已兴盛,敦煌文书中保存的大量唐人写经题记,基本内容为记写经者姓名、年代、事由,较长题记除写经年代、写经人姓名之外,还涉及装潢、校阅、监制等多人署名。造像记由时人刊刻于佛教造像上,记文长短不一,短者数字、数十字,长者千言。内容包括造像时间、造像者、地点、像的题材、发愿文,长篇的造像文还述及造像经过、理由及对佛法的体悟,此外还有刻经记、经幢记等,皆属于题名题记一类。
厅壁记主要记写古代官秩创置和官员迁授,亦源于题名题记。在厅壁上列官吏姓名始于内庭,《贞观政要》记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朕每夜恒思百姓间事,或至夜半不寐,惟恐都督、刺史堪养百姓与否。故于屏风上录其姓名,坐卧恒看,在官如有善事,亦具列于名下。”此外,台省还有于厅壁上题写官司职责、律令格式的风习。《唐会要》记:“文明元年四月十四日敕:律令格式,为政之本,内外官人,退食之暇,各宜寻览。仍以当司格令,书于厅事之壁。俯仰观瞻,使免遗忘。”又记贞元二年,刑部侍郎韩洄奏:“又文明敕当司格令,并书于厅事之壁,此则百司皆合自有程序,不唯刑部,独有典章。讹弊日深,事须改正。”朝廷敕旨:“宜委诸曹司,各以本司杂钱,置所要律令格式。其中要节,仍准旧例,录在官厅壁。”题于厅壁的姓名、律令格式逐渐发展为官厅壁记,李华在《御史大夫厅壁记》中说:“初,厅壁列先政之名,记而不叙。”韦氏在《两京记》中也说:“郎官盛写壁记以记当厅(原注:一本作‘时’),前后迁除出入,浸以成俗。然则壁记之由(原注:一本作‘出’),当是国朝以来,始自台省,遂流郡邑耳。”
题名题记之流脉能归入记体文,也因其记姓名年月的形式与“记”之要义相合。《金石录》卷十四《汉麟凤赞并记》:“右《汉麟凤赞》,其上刻麟凤像,各为赞附于下,又别有《记》云:‘永建元年秋七月。'”“记”即为记姓名年月。综其源流,我们可将之归源于碑阴记。《金石录》卷十五《汉王纯碑阴》:“汉时墓碑,多其门生故吏所立,往往各纪姓名于碑阴,或载所出钱数,其非门生故吏而出钱者,谓之‘义士’。”《集古录》卷二《后汉碑阴题名》也说:“汉碑今在者惟华岳与孔子庙最多,其碑阴题名者,往往各书所出钱数,不过三百五百也。”在碑的背面常常记姓名、所出钱数,被称为“碑阴”或“碑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