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静谧,整个桐城也已进入了安眠的状态,只余星星点点的路灯还在街头孤单伫立着,为寥寥无几的车辆照亮着前行的路。
身穿黄色环卫服的工人打着呵欠,拖着扫帚,有一搭没一搭扫着,好不容易将一堆垃圾扫在一起,正转身欲往垃圾车里倒时,蓦地从东南方急速驶过来一辆绿色出租车,疾驰而去的出租车带起一阵狂风,原本被环卫工人扫在一起的垃圾纷纷卷土而起,在路上四散开来。
“要死了,大半夜的,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么?”原本还有些迷糊的环卫工人顿时清醒过来,拿着扫帚骂骂咧咧说着。
“师傅,麻烦快点。”出租车后座上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皮肤白皙的女人急声对着出租车司机说道。
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面色紧张地瞥了那个女人一眼。半个小时前,这个女人在幸福小区门口拦下了他的车说要去东郊云溪,他瞧着她面色慌张、衣衫凌乱的样子,当即心里便对她的职业有了猜想。一路上他故意放慢车速,想借此跟她聊几句,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面色蓦地一冷,而后迅速掏出证件递到他跟前:“重案组办案,征你的车用一下,尽快赶到云溪。”
“师傅……”
催促声又起,司机赶紧回过神来。
“好嘞,慕警官,您坐稳了。”刚才那个女人掏出警员证时,他匆匆扫了一眼,依稀记得她好像叫慕一念。
慕一念是桐城重案组的成员,她所在的重案组主要负责桐城重大刑事案件。而且桐城每个辖区都有明确划分,即便他们是重案组也不能贸然插手别的辖区的事情。这次案件发生在东郊,东郊原本就不属于他们管辖的区域,半个小时前同事周小帅火急火燎地给她打电话让她赶去东郊,看来这次又是一桩大案。
“慕警官,你们警局的女警察都是像你这么漂亮的美女么?”
“不是。”慕一念手法利落地将及腰的长发绾了起来,面色沉冷,瞥了一眼窗外飞快掠过的路灯,迅速掏出手机查阅东郊云溪的资料。
慕一念到达案发现场时,现场已拉起了黄色警戒线,虽说现在已是深夜,但现场周遭还是围了不少人,瞧他们的穿着,像是附近的渔民。
“小刘,什么情况?”慕一念去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了,几个法医正在进行初步检验。
“腹腔积水,内有河中泥沙,属于窒息死亡,全身缺氧发白,口唇青紫,尸体已有浮肿,初步判断是溺水死亡,具体的还要等回去进一步进行尸检。”蹲在尸体旁的一个年轻法医,一面记录,一面飞快说明初检结果。
慕一念正准备转身去问别的事情,一个身穿黑色T恤、面色清秀的少年悄悄靠了过来,耷拉着眼皮:“真羡慕你们这种不会开车的人,来办案的路上还能趁机补一觉。”说话的人正是半个小时前给慕一念打电话的周小帅。
周小帅跟慕一念一同进的重案组,为人不错,就是过于八卦。慕一念丢了一个白眼给他,随手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套朝前面走去:“现场有查到什么线索么?”
“没有,凶手处理得很干净。”周小帅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快速跟了上去,“你应该知道半个月前东郊的河中女尸案吧?”
“渔民捕鱼意外捞出女尸的案子?”
“对,不过那并不是东郊出现的第一起河中女尸案。”
慕一念脚步猛地停下来,挑眉看着周小帅:“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呗。”
“你的意思是说,东郊分局上报的时候并没有说明还发现过一具类似的女尸?”慕一念皱着眉头道,“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
“你傻啊!”周小帅不客气地戳了戳慕一念的脑袋,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跟她科普了一下什么叫作“我啃不下的骨头,我也不愿意便宜别人”的职场原则。
“你想啊,如果东郊分局上报了东郊之前已经出现过两起河中女尸案,而且东郊分局什么都没查出来,你觉得上头会让他们端着铁饭碗光吃饭不干活吗?”
“这样一来,这桩案子势必就会分到我们重案组这边调查。东郊分局的领导肯定不乐意看见我们抢了他们碗里的饭,虽然这饭他们不一定能吃到嘴里去,但他们也不想便宜我们,所以才在上报的时候故意没有提及以前出现的女尸案件。”慕一念被周小帅这么一提点,也开始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
“聪明。”周小帅打了个响指夸奖道,随即又哂笑起来,“不过谁让东郊分局点儿背呢?原本想着啃下这个硬骨头兴许能得到上面的赏识,可谁想到今天市里的领导恰好来东郊这边视察工作,结果好巧不巧地就赶上了这个案子。东郊分局的郭局长眼看着瞒不下去了,索性就全招了。”
难怪保护现场的人中,有好多都是东郊的得力干将,看来这次市里的领导是真动怒了,估计很快就会让东郊将他们掌握的资料全部移送到重案组。
等他们从案发现场出来,就发现东郊分局的领导早早候在外面了。周小帅指着那个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领导,凑到慕一念耳边低语:“你瞧,每次只有出了烫手山芋一样的案子的时候,那帮人才会把我们当大爷一样伺候着,平常我们需要他们协助的时候,那群人跩得就差没上天了。哼,这次栽在这个案子上面,本大爷也让他们尝尝当孙子的滋味。”
这次如果重案组很快破案,东郊分局从轻处分也就是个未能及时上报的处分,可如果案子迟迟未破,完全有理由说是因为东郊分局徇私,导致案件的许多线索失去。这样一来,东郊分局凡是参与这次事件的人必定都要受到处分。现在重案组的破案速度决定了他们的受罚程度,这些人肯定恨不得把重案组当祖宗供起来,哪敢还像以前一样对他们横眉冷眼。
离东郊分局的人不远处,站着一个身高约一米八五,体态偏瘦的男子,再加上那男子今天穿了一套黑色休闲衣,更衬得身姿修长,远远看去,半个侧脸棱角分明得让人心动。
这人正是重案组队长顾南。
慕一念还没到重案组之前就听过顾南的名字,据警局里的前辈私下说,顾南是由部队转到警局这边来的。许是在部队待过的原因,顾南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再加上他参与破获了好几桩大案子,颇受上级领导的重视。上面给他升职的文件都发下来了,却被他态度强硬地拒绝掉了,不仅如此,他还给上面建议重新组建重案组。上级领导思虑一番,随了他的心愿,让他亲自带队,自己挑选组员,这才组建了如今的重案组。
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才结束现场勘查带着浓浓的疲惫回到局里,顾南很快就被郭局长叫了过去。这已经是东郊出现的第三起河中女尸案,上级领导非常重视。
顾南前脚刚走,东郊分局后脚就把案件的卷宗都送了过来,时机把握得就像是算准了顾南什么时候不在似的。尽管周小帅对东郊分局这种行为很不齿,但面对案件的时候,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查看送过来的卷宗。
“周小帅,你来说一下东郊那边调查的资料。”顾南的声音突然响起,仿佛是从某个地方蹿到周小帅耳边。
周小帅赶紧抬起头,打起精神开始汇报。
“根据东郊分局送过来的资料,第一个被害人柳雪,上个月二十号失去联系,直到当月二十七号尸体在东郊的沽塘被发现。第二个被害人韩霏,本月三号失去联系,十二号尸体在东郊的廊河被发现。第三个被害人张薇,本月十五号失去联系,二十八号尸体在云溪被发现。这三名被害人年龄都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而且她们都是中心医院的护士,根据调查显示,她们都是在上下班途中失踪的。”
“每次尸体被发现的方式都不一样。第一次是暴雨过后水位上升,尸体浮上水面才被人发现的。而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渔民捕鱼时发现的。”
顾南倚在桌边,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距离第一次案发时间已经一个月了,东郊分局那边只查出这么点东西,竟然还想着瞒天过海自己破了这几桩案子,真是天真得可笑。
“鉴定科那边怎么说?”
原本还在神游的慕一念听到顾南发问,慌乱站起来将鉴定科的结果说出来:“根据东郊分局提供的前两次尸检报告和这次的尸检结果来看,可以断定三名受害者全都是溺水而亡。鉴定科在她们的鼻腔里分别提取到了案发地点的水中物质,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三名被害人生前都曾受到类似惩罚性的击打。”
“什么叫作类似惩罚性的击打?”
“三名被害人的背部皆有不同程度被抽打过的痕迹,腹部也有明显的瘀青。根据伤口的形状,鉴定科初步判断凶手抽打被害人背部用的应该是类似藤条的东西,而腹部则是木棍,至于是什么凶器,还要等鉴定科那边的鉴定结果才能知道。”
慕一念还没来得及合上尸检报告,另一个略带犀利的声音响起,“如果凶手要惩罚被害人,应该先将被害人捆住才对,可这次发现的尸体上除了脚上那根断掉的绳子,被害人的手并没有被捆绑,说明被害人被抛入河中时,手可以自由活动,可为什么她没有反抗?”
提出疑问的是坐在办公室东南角落里的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人称莫叔,当警察十几年了。虽然莫叔是组里资历最老的一个,但大多数时间都将自己藏在电脑后面,要是不出声大家都没意识到他也在。
慕一念心里一跳,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被害人生前并没有强烈反抗的迹象,虽然鉴定科没有在被害人的指甲里提取到任何凶手身上的毛发及衣物纤维,可她们手腕处却有明显的瘀青,这就意味着她们在被击打时曾被捆绑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凶手在将她们抛入河中时,明知道她们还有反抗能力却没有将她们双手捆绑住。”
“鉴定科在被害人的血液里有没有提取出药物成分?”顾南一针见血地提出这个关键性问题。
慕一念先是一愣,随即摇摇头:“鉴定科已经对所有被害人进行了血液检查,并没有发现血液中有任何药物成分。”
慕一念的回答无疑让重案组所有人面色一僵,如果被害人血液里没有提取到任何药物成分,那么凶手为什么明知道被害人还有反抗能力却没有绑住她们的手脚?被害人意识清醒且有反抗能力,为什么没有反抗?而且凶手是如何将她们带走的?
“我查过东郊分局调查的资料,没有什么有效信息。”周小帅这时不知死活地加了一句,办公室里的温度明显又降了好几度。
顾南向来不喜于色、不怒于形的脸上隐隐有了些许怒意,这次的案子已经引起了上面的高度重视,想必刚才郭局长也已经略微给他施过压了。慕一念在心里暗自揣摩,依顾南的脾气,东郊那边送来的卷宗应该对他们帮助不大。
果不其然,慕一念刚想到这里,顾南低沉的嗓音就响了起来:“这次调查,东郊那边递过来的资料,除了案发现场报告和尸检报告以外,其余的我们都要推翻重做。”
众人先是一惊,然后又集体沉默。东郊送来的卷宗他们也大概看过,根本就没有什么对案件有帮助的线索。从案发至今,东郊那边甚至连犯罪嫌疑人都没有锁定,要是参照他们的卷宗查案,估计是没破案的希望了,但将所有资料推翻重做谈何容易,可这却是目前破案唯一的办法。
“我和莫叔去东郊调查发现尸体的第一目击证人,同时进行案发现场周边的排查工作。周小帅、慕一念你们两个负责走访被害人的同事、父母,看从他们那里能得到什么线索。”顾南沉声将工作分配下去。
(2)
中心医院脑神经外科休息室内,慕一念和周小帅并肩坐在椅子上,他们到这里后掏出证件,说明来意后就有个小护士将他们带到这里,说是要去请主任过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身穿白大褂、身材略微偏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那主任一进来,先是自报家门,就要热情地给他们泡茶喝,被慕一念拦了下来。
“王主任,不必客气,我们这次来是为了调查贵科室护士柳雪、韩霏、张薇被杀案。”慕一念向那名自称王文柯的主任解释道。
王文柯听到慕一念这么说,原本站起来的身子又重新坐了回去:“她们确实是我们医院的护士,柳雪是我们科的,韩霏是刚转到我们科实习的护士。至于张薇,她本来是儿科的护士,因为最近一个月我们科室的病人增多,再加上柳雪和韩霏的事情,有些非编制的护士辞职了,所以才从别的科抽一些护士过来帮忙。唉,韩霏那个上进的姑娘,真是可惜了。”
慕一念正准备发问,休息室门猛然被人推开,一名护士匆忙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主任,不好了,李医生手术中出现失误,病人在手术台上去世了,病人家属现在正堵在手术室门口,嚷着要见我们科室的负责人。”
王文柯腾一下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怒声道:“沈副主任呢?他怎么不去处理?”
小护士被王文柯的语气吓了一大跳,小心翼翼看了慕一念他们一眼,战战兢兢道:“沈副主任现在在做另一台手术,人还没出手术室。”
王文柯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慕一念他们还在,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警察同志,我先去处理一下。我已经跟护士长打过招呼了,你们想问什么我们都会配合的。”
“嗯,好的。你先忙。”周小帅笑着目送王文柯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立马转过头开始跟慕一念碎碎念,“一念,你看看那个王主任,一看就是个没有担当的。一听说手术出问题人家要见负责人,第一反应竟然是问副主任去哪里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这个位置的。”
“喂,一念你在听我说吗?”周小帅见慕一念没反应便推了她一把。
“哦,既然主任有事,我们先问问跟被害人关系相近的同事好了。”周小帅彻底被慕一念的自动过滤功能打败了。
因为王文柯打过招呼的缘故,接下来的询问很顺利,护士长率先提议进来接受他们的询问,此举也避免了后面被叫进来的护士不自在。
“张薇是什么时候被调到你们科来帮忙的?”慕一念率先从最近的案子着手。
身穿白色护士服的中年护士长端正地坐在他们对面,思索了一下:“应该是二十号。韩霏是十八号失去联系的,她失踪的第二天有许多非编护士都纷纷提出了离职,而第三天那些护士都没来上班。我们科人手不够,刚好儿科那几天病人少,张薇就被叫过来帮忙了。”
“一般辞职都需要提前交辞职信,你们科怎么会第一天递交辞职信,第二天就直接不来了?”
护士长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全是无奈:“原本柳雪的事传来之后,护士们都有些人心惶惶,但表面还是在正常工作,而韩霏失踪后,护士更是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下一个目标就变成自己。她们辞职时,主任软硬兼施都没挽留住。当时主任找人来我们科帮忙,根本就没有人愿意过来。张薇以前在我们科待过,所以才肯过来帮忙,谁想到她刚来几天就出了事。”
在得知有不可预知的危险时,人们最先想到的就是离开那个让他们感觉到危险的环境。想必不单单是那些非编制的护士,就连那些正式编制的护士恐怕心里都略微有些动摇,只是对事态的发展还持观望态度。慕一念心里暗自分析了一番,敏锐地捕捉到刚才护士长那番话里的一个重要信息:“你是说张薇以前在你们科待过?”
“是的,张薇毕业就被分到我们科,她在我们科待了两年左右,刚好那时候儿科人手严重不足,她就申请调到那边去了。”
慕一念有些疑惑,同一家医院的科室待遇应该都差不多,况且在脑神经外科应该会比儿科好很多,毕竟脑神经外科是中心医院的王牌科室。可是为什么张薇会放弃自己已经熟悉的工作,转而去另一个陌生的环境?
“请问你知道张薇为什么要申请调到儿科吗?”
“不知道,可能是觉得我们科室的工作量太大了吧!儿科那边能相对轻松些。”
“那柳雪和韩霏呢?据说柳雪是你们科的护士,而韩霏是实习护士,她们两个人在你们科人缘怎么样?”慕一念将话题引到前两个被害人身上。
提到柳雪和韩霏,护士长的眼眶明显红了一圈,语气也有些哽咽:“柳雪去年刚来我们医院实习,后来就留下来了。而韩霏那孩子今年来我们医院实习,我们科是她在医院轮转的最后一个科室。”说到这里,护士长终是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慕一念沉默地掏出纸巾递过去,周小帅瞧着她一副蔫蔫的神情,将笔录本塞到她手上,坐直身子低声道:“抱歉,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
护士长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冲他们歉意地点点头:“柳雪和韩霏那两个姑娘人长得漂亮,手脚又勤快,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都很喜欢她们。”
周小帅思虑一下,询问道:“张薇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以前在我们科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美人,人长得好看又肯吃苦。”提起张薇,护士长赞不绝口,“听说儿科的护士长要退休了,新护士长竞选中她应该是最有希望的。”
“她们三个人在感情方面怎么样?”周小帅很自然地抛出了这个涉及隐私的问题。
护士长不解地抬头看了周小帅一眼,周小帅回了她一个这或许对案情有帮助的眼神。护士长抿着嘴唇说道:“听他们科的人说张薇是去年结的婚,她老公好像是做房地产开发的。柳雪和我们科的刘医生是情侣关系,而韩霏目前好像是单身,没听说过她有男朋友。”
接着护士长好心帮他们找了跟三个被害人关系较好的同事,慕一念他们照例询问一番后,准备再去被害人家里一趟。
两人从休息室出来,周小帅就吵着要去问洗手间在哪儿,慕一念想都没想说她知道,在周小帅怀疑的话还没说出口,慕一念已率先走了。
穿过长长的走廊,大约走了三分钟左右,慕一念指着一处标有盥洗室的标牌:“从这里进去,如果我记得没错,左边是男厕,右边是女厕。”
看着周小帅急奔的背影,慕一念唇边的浅笑也淡了下去。掌心的黏腻感让她有些不舒服,记忆中这个盥洗室里面有两排长长的水龙头供医患洗漱,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慕一念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进去,两排长长的水龙头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上面斑驳的铁锈见证了时间的流逝。她走到右边中间,拧开了一个水龙头。细长的水流顺着掌心的纹路缓缓下滑,掌心的黏腻感瞬间被冲得消失殆尽。拿起放在旁边的洗手液,轻轻按压到自己的掌心细细揉搓着。她记得曾经有人跟她说过,病从口入,菌从手入。
“慕一念……”陌生而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身后响起,正在洗手的慕一念手一抖,中枢神经发出的迅速转头的信息硬生生被她克制住。
被派到这里查案时,她就已经做好了会遇见他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她发现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真实的感情。闭着眼深呼吸一下,慕一念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比较自然地转过身子,可水龙头上面的镜子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僵硬的动作。
慕一念身后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精瘦的身上穿着一件白大褂,依稀可以看见里面做工精良的白衬衫。松软的头发垂下覆在额上,细长的丹凤眼微挑,幽暗深邃的眸子里此刻皆是戾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曾想过无数次他们再次相遇的场景,原本以为经过时间的洗涤,他对她的恨意能少一点,而她也可以练就一颗面对他时能波澜不惊的心,可当彼此真正再次相遇时,她才发现自以为的足够坚强,在看到他那张恨意不加掩饰的脸时,终是丢盔弃甲。
慕一念攥了攥掌心,拼命压制住心底那抹悸动,佯装平静地抬起头刚说了一个“我……”,周小帅的大嗓门就从后面传了过来:“哟,一念你这么舍不得我啊,我上个洗手间你都要在门口等着我。”平常两人开玩笑已经成了习惯,即使此刻看到慕一念跟前站了一个男人,他也没有丝毫收敛。
站在慕一念跟前的男人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怒意,随即又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漠然转身拧开水龙头仔细洗着自己的双手。
慕一念自然看到了那个男人脸上的神情,呼吸猛地一窒,抿了抿发白的唇却没再说什么。
“慕警官,周警官。”一个身穿白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不知何时站在了盥洗室门口,浅笑着冲他们打招呼。慕一念记得,她是刚才护士长带进来跟韩霏关系比较好的一个同事,据说她们是大学同学兼闺蜜,好像叫叶姣。
慕一念朝她露出一抹礼貌的笑意,从叶姣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慕一念知道她应该是专程来找他们的。
“你们一定能找到凶手的,对吗?”叶姣咬着唇角,双眼充满希冀地看着他们。周小帅和慕一念相互看了一眼,刚才询问的时候叶姣也没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波动,现在怎么会专程来请求他们找出凶手?
“霏霏那么阳光善良的一个女孩子,拜托你们一定要找到害死她的凶手。”叶姣红着眼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抓捕犯人是警察的职责,如果每破一个案子都需要被害人亲属来低声下气祈求的话,那是不是也太搞笑了些!”
一个冷峻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叶姣这时候才注意到身后洗手的人,战战兢兢地喊了声:“沈医生。”
那男人敷衍地点了点头,抽出纸巾擦干手径直朝外面走去。
“科室这么忙,你有空来拜托警察查案,不如给同事分担点工作。”男人稳健的步伐中带着冷意的声音传来。
叶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向慕一念道了声再见,小跑着朝病房跑去。周小帅看着叶姣消失在拐角的身影,脸色一沉止不住念叨:“那男人是什么人,管那么宽?谁规定被害人家属就不能给警察打气了,真讨厌,好不容易有人对我有这么高的期待……”
“哎,一念,你去哪儿?你等等我。”周小帅正念叨得起劲,身边的慕一念已经一声不吭地就朝外面跑出很远了。
“一念,你等等我,等等我。”周小帅在后面狂追着喊,可慕一念好像没听见一般,一直朝前面跑。
转过拐角,周小帅这才在护士站旁边寻到慕一念,此时慕一念正仰着头看着一面墙。“喂,你怎么了?一声不吭就跑掉了。”周小帅喘着粗气埋怨道,“这里可不是警局,你在这里找不到方向……”后面的话在他看清楚慕一念面前那堵墙上的内容时自动消失了。
“这是脑神经外科的医护名单。”周小帅颤抖着指向墙上面那个标题名为“脑神经外科医护履历”公告栏叫出了声,“天哪,这里面有医护的学历、职位,还有联系方式。”
“那是什么?”慕一念指了指公告栏旁边贴的那张纸。
周小帅凑近看了一眼:“这是脑神经外科实习医生和护士的名单,你看,后面还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两人乘着电梯下楼,看着电梯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周小帅抽动着鼻子:“一念,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好香啊!”慕一念蔫着头没有回答,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搭理他。
(3)
经过数天的走访工作,慕一念他们收到顾南的召集,周三早上集体汇总调查结果。
周三早上,慕一念刚进重案组办公室,一个身材苗条、化着淡妆、年龄大约二十五岁的女人突然扑过来抱住她:“一念,老娘想死你了。”
“静静,你回来了。”慕一念被她扑得身体往前倾了一下,勉强扶住旁边的桌子淡笑道。这是重案组的另外一个成员唐静静,唐静静是个电脑天才,当初顾南就是看中她这一点才将她破格招进重案组。因为她的技术是局里最好的,局里有什么科技比赛全都由她去参赛。前一段时间,她就去参加了桐城公安系统的一个科技比赛,据说还摘得桂冠。
“昨天刚回来。”说完,唐静静迅速转身从桌上拿了一个纸袋子递给慕一念,“喏,这是给你带的礼物,老娘够义气吧!”
慕一念知晓唐静静的脾气,如果不收她又要碎碎念好久,也没再推脱,便冲她道了谢,直接收进自己抽屉。唐静静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拉着慕一念说着她去参加比赛的事情。
之后周小帅和莫叔也陆续来了办公室,周小帅和唐静静两个人许是八字不合,每次一见面不是吵就是打。这次也不例外,因前几天唐静静给慕一念打电话被拒听,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周小帅干的,双手叉腰正打算跟周小帅干一架时,周小帅已率先凉凉地问:“莫叔前几天给你传的案子你看完了么?老大待会儿来了应该就要开会了。”
唐静静怔愣了三秒,狠狠瞪了周小帅一眼,急忙转身去看电脑里莫叔前几天发给她的文档。刚草草浏览了一遍,一身黑衣的顾南拿着资料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资料看了没,唐静静忙不迭点头:“嗯嗯,都看完了。”
“开始会议,我们组先汇报。”顾南坐在放资料的桌子前,沉声道。
略微踌躇了一下,与顾南一个组的莫叔站起来,沙哑着声音开始说:“我们首先去走访了沽塘附近发现柳雪的那个村民,据那个村民讲,他是在接自己上初中的女儿回家,途经沽塘的时候发现尸体的。”
“莫叔,具体点。”周小帅听着有些模棱两可。
莫叔点点头,继续讲述:“据那个村民介绍,那几天恰好东郊连续下了好几天暴雨,他一直在家里没出门。刚好那天周五,他上初中的女儿放假,他妻子担心下雨天女儿一个人回来不安全,让他去女儿学校接。他经过沽塘时,远远看见沽塘上面浮着什么东西,当时他以为是暴雨过后,从哪里冲下来的树枝什么的,就没怎么在意。等他接到女儿,雨已经停了,走到那里的时候发现上面漂浮的东西还在,一时好奇索性走过去看,发现是一具女尸,才赶快报了案。”
“至于韩霏和张薇,我们也询问了当时发现的渔民,可他们什么都不了解,是在捕捞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尸体的。”莫叔又雪上加霜地说了句,“更为麻烦的是,发现尸体的地方都是没有监控区域。”
“沽塘那边应该有凶手的脚印之类的线索吧?”唐静静突然问道,她记得资料上显示,沽塘那个案发地点比较偏僻,车辆根本进不去,所以凶手只能徒步将被害人带过去。
“东郊那几天下了暴雨,所有的线索都被那场暴雨冲刷殆尽了。”顾南出声解释。
“如果在案发地点找不到线索的话,那柳雪很有可能是被人在下雨之前扔进去的。”莫叔接着顾南的话开始分析,“根据东郊分局提供的现场报告,上面明确显示在案发现场并没有发现脚印之类的线索,所以我们推断柳雪被扔下去的时间应该在下雨前。”
“尸检报告显示,柳雪的死亡时间应该是被发现的三四天前。”慕一念将桌上尸检报告的结果说出来,给唐静静的结论做辅证。“这也间接证明,柳雪的死亡时间应该在二十三号或者二十四号左右。”
“可是一场暴雨之后在案发现场还能找到什么线索?”周小帅接着顾南的话问道。
“我跟组长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们查了一下桐城天气播报的情况,找出了一些线索。桐城各地区的天气不单单会在电视上播报,同时也会在交通广播播报。”
“一般会准时守在电视机前听天气预报的,大多是老人与农民,而老人显然没有力道扛得起那么重的尸体,那就只剩下农民了。但如果是交通广播的话,一般开车的人都会听。”唐静静立刻明白了莫叔的意思,“但是除了柳雪之外,韩霏和张薇被抛尸的地方交通便利,又不在监控范围,凶手开车更方便作案,这样我们便能把农民这一条线索去掉了。”
看了一眼顾南,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原本要坐下去的莫叔,又不自在地站起来:“我们把这次调查的结果总结一下。首先,被害人被发现的地方,廊河、云溪这两个地方盛产鱼类,交通便利。但沽塘就不一样了,它地理位置偏僻,而且发现尸体的地方也没有监控探头,一般人应该不容易找到那个地方。但是这三个地方都在桐城342国道附近,国道上有监控探头,由此断定凶手应该会开车做掩护,以方便将被害人运往被害地点。最后根据尸体被发现的三个地点,凶手如果不是东郊人,也一定很熟悉东郊的地形,至于凶手为什么会挑她们三个就有待调查了。”
“莫叔你跟组长真厉害。”周小帅立马恭维,“东郊那帮饭桶查了那么久,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查到。你看你和组长一出马,立马将案情分析得头头是道。”
莫叔原本不善言辞,这次发言是因为和顾南一个组,顾南素来沉默寡言,他不得已才站出来的。现在被周小帅这么夸赞,莫叔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抹不自在的笑意,复又将身子缩回电脑后面。
“好了,下面该我们闪亮登场了。”周小帅轻咳一声,朗声说,“根据我们的调查,她们三个人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上,都是典型的招人喜欢的类型。根据她们的同事和家人反映,基本上已经可以排除她们是因为纠纷而惨遭毒手。”
“那感情纠葛方面呢?”缩在角落里的莫叔瞧着周小帅故意卖关子的模样,很给面子地问了句。
“感情方面,据调查,柳雪跟他们科室的一个医生在谈恋爱,柳雪出事的时候,那个医生恰好被派到外地学习去了,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排除那个医生的嫌疑。而韩霏目前没有交往的对象,据说对他们科室的主任还不错。”说到这里,周小帅还瞥了慕一念一眼,“就是那天接待我们的叫王文柯的主任。哎,一念你说她的眼光怎么那么差,要攀高枝最起码也要找个像副主任那么帅的男人,你看那王文柯长得那叫一个……”
“小帅,说重点。”慕一念截断他的话,好心提醒了他一句。周小帅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平时就爱八卦,可现在这么八卦被害人,明显不合适。
经慕一念这么一提醒,周小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扯远了,赶忙自圆其说:“韩霏是医院的实习护士,脑神经外科是她在医院实习的最后一个科室。我刚才之所以扯那么远,只是想表达,韩霏会不会为了想留在医院,而故意谎称自己没有对象,希望王文柯能看在她长得漂亮的分上,将她留在脑神经外科。”
“喂,周小帅你那是猪脑子吗?”唐静静呛声道,“她谎称单身跟留在脑神经外科有什么直接联系?”
“唐静静,你这个死女人,你不说话会死啊!”周小帅牵强附会地找了这个借口,掩饰自己刚才的尴尬,可唐静静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怎么能不生气。
眼看一场口水战就要爆发了,顾南果断掐灭了源头:“慕一念,你来说。”
“小帅说得有点道理,我们已经证实,韩霏并没有正在交往的对象。而且通过我们在医院询问对象的反应可以看出,韩霏尽管有故意讨好主任的嫌疑,但应该不明显。”
“为什么这么说?”顾南没什么情绪地问道。
“我们那天询问王文柯的时候,王文柯在最后说‘韩霏这个上进的姑娘,真是可惜了’,通常情况下,主任应该很少有跟护士直接打交道的机会,但是王文柯却对韩霏的实习情况似乎很了解。当然这不排除韩霏的确很优秀,而且护士长和同事的口中,都是对韩霏的好评。一般来说,如果一个实习护士表现出讨好医生或者护士长,一定会遭同事排挤,但这种情况在韩霏身上没有。”
“那意思是,你们也一无所获?”唐静静双手一摊,难以置信地问道。
“也不算。”慕一念沉默了一下,将在医院墙上拍下的照片放在投影仪上,“这是我们在医院拍下的脑神经外科医护人员学历、职位以及联系方式,其中包括实习的医护。”
“被害人都是在上下班途中接到电话后失踪的。”慕一念指了指银幕,语气略显沉重,“这就相当于所有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他们的联系方式。”
慕一念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下来。脑神经外科是中心医院出了名的重点科室,每天有很多人来往穿梭,从这一条线索查无疑是大海捞针。
“发现被害人尸体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发现手机。”周小帅收敛起之前的嬉皮笑脸,严肃出声,“但是通过被害人消失前的监控探头可以看到,被害人都是接到一个电话,然后才离开的。”
“这能说明什么?知道她们号码的人有那么多。”唐静静满不在乎地说道。
“一个陌生号码给你打电话让你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会去吗?”难得周小帅这次没有和唐静静针锋相对,“我们调取了三个被害人的通话记录发现,被害人失踪前最后接到的号码都是黑号,这种卡是没有登记在册的。而且通过当时的监控,我们可以看出被害人是自愿去的。这些号码我们分别核实过,被害人同事没有人知道这些号码。这就可以确定,被害人跟凶手是熟悉的。”
“你的意思是凶手跟所有被害人都认识?”唐静静有些质疑,“这根本不可能好吗?她们三个根本就没什么共同点,怎么可能跟凶手都认识,不,应该说是熟悉。”
“你忘了她们都在脑神经外科待过。”周小帅指出了这个共同点,趁大家还没发问之前继续说,“如果是柳雪和韩霏,我们完全可以认为凶手是在脑神经外科,毕竟她们俩共同交际的圈子就是脑神经外科。可最后的张薇,就让之前所有的推断都不成立了,张薇到脑神经外科不过只有短短几天时间,如果凶手是脑神经外科的某个人,那她跟凶手并不熟悉,可为什么她也会被凶手选中呢?”
“那个,我再补充几点。”正当大家都冥思苦想时,慕一念突然出声。
“首先这三名被害人都是在上下班途中失踪的。其中柳雪和张薇是晚班上班的时候失踪的,而韩霏却是在早班下班的时候失踪的。由此可以推断,凶手很清楚她们的上下班时间。其次,同事评价被害人全都是人长得漂亮,工作又努力。但被害人生前全都遭到过毒打,我觉得此举应该有很大的泄愤成分在里面。最后,凶手应该跟三名被害人很熟悉,不然她们不会在自己上下班的时间段主动去见凶手。”
“我同意一念的分析。”莫叔沙哑的声音又响起,“而且我觉得凶手应该是一名熟悉东郊地形的男性。柳雪被抛尸的沽塘地理位置偏僻,车子根本进不去,凶手只能扛着被害人进去。而柳雪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二,一般女性应该扛不起她。”
顾南的目光又自众人身上旋了一圈,低沉开口:“第一,凶手杀害柳雪抛尸沽塘,暴雨天气是凶手提前查好的,还是一切只是偶然,这个暂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第二,凶手不一定是她们的同事,也有可能是她们的病人,毕竟跟护士接触最久的还有病人。第三,如果凶手在被害人生前折磨她们只是为了泄愤,那为什么不直接毁了她们的脸,而是在背上和腹部施以毒手。第四,三个被害人身上绝对还有我们没有找到的某种隐藏的联系存在。”他简单地将众人刚才发言的漏洞依次说出来。
周小帅的面容渐渐扭曲起来,将手中的资料一推,仰天长嚎:“老大,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吗?我们好不容易找出来的线索,你两句话把里面的漏洞全找出来了,我们这么久的工夫都白费了。”
“我并没有说你们的推理不可行,只是你们的推理必须要有证据支撑才能成立,不然一切都是空谈。”说完顾南将左手边关于被害人伤口分析的材料递给慕一念。
慕一念将资料刚拿到手上,周小帅和唐静静的脑袋就伸过来了,她略微不适地将头往后仰了仰,顾南出声替她解了围:“鉴定科在被害人伤口处提取的物质显示,凶手用来击打被害人的是橡树枝。”
东郊南区盛产橡树,不过政府一直在鼓励东郊的渔业,并未将太多的精力放在林业开发这一块,所以尽管那边橡树很多,但只是周围的农户用来做些木质器具,外人并不知晓。
“橡树?”周小帅听到他这么说,先是一惊,随即转过头看向他,“老大,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将调查工作的重点放在东郊那边,而且第一案发现场有可能也在那边?我们现在要锁定目标,尽快缩小排查的范围。”
“我临时要去参加一个会议,这次调查我无法参与。”顾南解释完自己缺席调查的原因,接着开始分配任务,“莫叔和唐静静,你们去调取一下案发时间342国道上的监控,重点排查大中型车辆。慕一念和周小帅你们俩继续去医院,重点排查脑神经外科的男性医生和跟三位被害人有过亲密接触的患者。”
(4)
慕一念和周小帅再次来到中心医院。这次的调查性质跟上次的有明显差别,上次只是询问跟被害人有关的事情,可这次却隐藏了几分将他们假想成凶手的成分在里面。因为考虑到这次调查的合作程度,慕一念和周小帅决定先去拜访院长。
院长室外,慕一念和周小帅并排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院长助理出来请他们进去。推开院长室的门,周小帅就热情喊了句:“沈院长您好,您这么忙,不好意思来打扰您。”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身材高挑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做工精良的淡色西装,正低着头浏览手中的文件,听到周小帅的声音,他眉头微皱抬起头,待看清来访者,眉间的微皱不露痕迹地散了去。他就是中心医院的院长沈年。
“警察同志请进,配合调查是每个公民的责任,能对案件提供帮助也是我的荣幸。”沈年单手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朝周小帅走过来。待看清楚周小帅身后的慕一念时,轻唤了声:“一念,你怎么……”随即似又想到什么,笑道,“哎呀,你看我都忘了,你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
周小帅狐疑地看了慕一念一眼,难道他们两个认识,可慕一念怎么没说过?慕一念从周小帅身后探出头,冲着沈年浅笑:“沈伯伯,好久不见了。”
周小帅和慕一念在沙发上落座,沈年坐在他们对面,院长助理给他们端上茶水就自觉出去了。
“你进了重案组?”沈年问道,随即又欣慰地笑了笑,“你爸爸应该会很欣慰的。”
慕一念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了一抹笑意:“或许吧!”
之后慕一念给沈年说了他们这次的来意,沈年也很配合他们的工作,只是嘱咐他们不要扰乱正常的医疗秩序。原本慕一念还在想着如果沈年询问跟案情有关的事情,她该怎么回答,可现在沈年这么爽快地答应了,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沈院长。”周小帅立刻喜笑颜开道,起身的时候顺手推了慕一念一下,慕一念反应过来也站起来冲沈年道谢。
偌大的会议室里面就周小帅和慕一念两个人,看会议室的规格应该是院级领导开会用的。趁着助理去通知的时间,周小帅理所当然地坐到了椭圆形会议室最前面那个椅子上,他将腿架在桌子上面,趾高气扬地吩咐着慕一念:“你把笔录本拿出来做会议记录。”
慕一念好笑地看着周小帅的动作,默默地从包里掏出笔录本。周小帅见使唤她也没什么意思,将腿放下来,迅速坐到慕一念身边开始八卦:“一念你赶紧老实交代,你怎么从来都没说过你认识中心医院的院长?”
“你也没问过我。”
“这还要我问?”周小帅狠狠朝慕一念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正准备继续说,门口猛地传来熟悉的男声:“周警官,慕警官。”
周小帅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堆笑:“王主任您来了,快,快进来。”慕一念看着此刻脸上都能笑出一朵花的周小帅,想起上次开会时他对王文柯的评价,转头看了王文柯一眼,强忍住笑意,冲他礼貌地点点头。
“我还纳闷呢,这个时间又不是例会的时间,院长助理怎么会通知我来开会呢!”王文柯不住用手帕擦拭着额角的汗珠。
慕一念暗暗打量他,王文柯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虽然身形略微偏胖,可也不至于走几步路就热成这个样子。慕一念注意到他放在桌子旁边的腿还在略微打颤,想来院长助理通知之后他是匆忙跑上来的。
“原本我们打算直接去你们科室一趟,可考虑到会给你们带来不便,沈院长就建议我们在会议室询问,也免得给你们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辛苦王科长您跑这一趟了。”虽然话里再三说着辛苦,可周小帅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歉意,反而是笑意满满。
慕一念心里不禁有些佩服周小帅,他打着沈年的旗号将话说给王文柯听,目的是警告他好好配合调查,以王文柯的经验又怎么听不出话里的深意。
果不其然,王文柯立马就开始赔笑:“周警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感谢您想得这么周到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您呢!您放心,但凡我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太谢谢王主任您的配合了。”周小帅满意地冲王文柯笑了笑,一把抢过慕一念的笔录本对她说道:“你问,我做笔录。”
慕一念不解地瞪了他一眼,后者耸耸肩朝她示意可以开始了:“王主任,您怎么评价柳雪、韩霏、张薇她们三个?”
“她们三个工作上都很努力。”王文柯中规中矩地给了一个答案,随即又想到自己说的话过于苍白难以令人信服,所以又解释道,“柳雪在我们科工作有一年了,为人处世各方面都很不错。而韩霏那姑娘做事踏实,我原本想着等她实习结束就将她留在我们科。至于张薇,她虽然曾经在我们科待过,但那毕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听说他们科室的人对她评价还是蛮不错的。”
“原来是这样啊!”慕一念点点头,状似无意间提起,“不知道王主任知不知道她们三个人在感情方面怎么样?”
“这……”王文柯面色有些迟疑,“她们虽然是我们科的护士,但涉及她们隐私的事情,这……”
“我们只是了解一下,不会透露出去的。”
“好吧!”王文柯犹豫了一下,“柳雪跟我们科室的刘医生是情侣关系,这在我们科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而韩霏没有对象。至于张薇,据说去年结的婚。”
“王主任您平常也这么八卦啊!连你们科护士的情感状况都这么清楚。”周小帅突然出声道。
王文柯正擦拭额角汗珠的手一抖,连忙赔笑:“周警官说的这是哪里话,我只是和同事们关系相处得比较融洽,他们有什么话也都不会避讳我。”
“王主任您别紧张啊!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周小帅嬉笑开口,像是为了印证自己刚才就是开个玩笑,他眨着眼睛状似不经意地说,“我这人也爱八卦,我把我们全局人的八卦都摸清了,我甚至连我们组长的女友长什么样都知道。”
“哎,一念、王主任,你们可不要说出去啊!”周小帅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急忙冲着王文柯和慕一念央求。
“我不会。”慕一念一本正经保证道,心底却在暗自腹诽,周小帅这忽悠人的本事真是与日俱增啊!要不是当着正等她表态的王文柯的面,她真想送给他一巴掌。
王文柯听到周小帅这么说,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得意,又见慕一念保证,心底为攥到了周小帅的把柄而暗自窃喜,可脸上却是一副信誓旦旦绝不会说出去的表情。
“那就好,太谢谢您了,王主任。”趁着周小帅和王文柯套近乎的时间,慕一念迅速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思路。
“王主任,接下来我问的几个问题可能有些尖锐,但请您诚实回答我。”慕一念坐直身子,盯着王文柯冷静道。
许是慕一念的目光过于尖锐,王文柯又忙不迭地开始擦拭额角的汗珠,脸上却仍挂着热情的笑意:“好的,我一定如实回答慕警官的问题。”
“请问,上个月二十号你在哪里?”
“上个月二十号?”
“柳雪失踪那一天。”听到慕一念这么说,王文柯的左手又开始不停颤抖起来,他赶忙用右手压制住,慕一念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收之眼底,脸上却没有表露半分。
“那天……那天我在家陪我太太。”王文柯说得有些结巴。
“王主任,据我们调查,您和您太太一年前已经离婚了,而且您太太一直都在国外,您确定上个月二十号和她在一起吗?”慕一念不疾不徐地说道。
王文柯脸色大变,额角的汗珠不断地往下滚落,他却再也没有力气去擦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慕一念好像也不着急,她慵懒地换了个姿势,软软地倚在椅背上。
“那天我跟……韩霏在一起。”王文柯终是承受不住压力,磕磕绊绊说出了实话。
慕一念和周小帅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在哪里?有什么人可以证明?”
“在我家,没有人可以证明。”王文柯像漏了气的皮球,圆润的身子软软地跌在椅子上,“不过你们可以查我家附近的监控,那应该可以证明。”
“你们在一起干什么?”周小帅插进来调侃道,“一个主任和一个实习护士,按说在工作上可没有任何交集。”虽说是调侃,但他眼睛却死死盯着王文柯。
平日里周小帅插科打诨习惯了,现在突然认真起来,身上倒真有一种审问犯人的气势。王文柯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闪躲着:“我和韩霏是老乡,她会做我们家乡那边的荞面。”
“合着那天你们在一起就是为了让韩霏给你做吃的?这理由真是……”周小帅双手一摊,说到这里的时候猛地停了下来。
王文柯脸色涨得通红,却没再接话。这世上能爬上高位的人一般分两种,一种是靠实力,另一种则是靠趋利避害。王文柯显然属于后者。慕一念勾起唇角浅笑着说:“王主任,我们这次来只是为了调查案子,如果在调查过程中有涉及您隐私的,您放心,我们不会泄露出去的。”
“真的?”王文柯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接着又觉得自己问得过于直接,想要补救,却被慕一念摆手打断掉:“那韩霏失踪那天呢?你又在哪儿?”
“那天我在医院上班,当天的医护都可以证明。”王文柯全部都交代出来,“至于张薇失踪那天,我大学同学找我出去喝茶了,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查证。”最后他还特地把茶馆的地址写了下来。接下来,脑神经外科的男医生陆陆续续进来接受他们的询问。送走了最后一个被询问的人,周小帅将笔录本往桌上一推,甩了甩酸痛的胳膊:“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一念,过来给大爷按摩一下胳膊。”
“不好意思,我的工作中没有这项服务。”慕一念头也不抬地浏览着笔录本。周小帅见慕一念不搭理自己,将凳子往她身边挪了挪,身子一歪就靠到她肩上。
“周小帅你给我起来!”慕一念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肩膀一歪,随即就要伸手将周小帅的身子推开。
“好一念,你就让大爷靠靠嘛,大爷是真心累了。”周小帅皱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嘭——”他们身后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发出声音,周小帅一个激灵一下子坐直身子朝门口望去,因是逆光只能看到那个人的大概轮廓,不过周小帅还是认出了他,是上次在盥洗室看到的那个男医生,好像叫沈瑜非。
“看来我来得还真不是时候,打扰到两位的好事了么?”沈瑜非站在门口,既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尽管慕一念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可听着他话里的嘲讽,她不难想象他此时脸上的神情。反正在他心里,她从来就不是个好人。她强压住心里的酸涩,示意周小帅出声。
“沈医生是吧?不要误会,我刚才有点晕,我同事只是好心扶了我一把而已。”周小帅急忙解释道,平常插科打诨也就算了,在办案过程中要是被人看见了投诉到局里,估计老大真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
“脑神经外科离行政楼不远,要是警官还是头晕的话,我不介意先带你去做个检查。”沈瑜非站在门口,凉凉开口。
周小帅瞬间被他这话噎得半死,他记得他好像没得罪过沈瑜非,可人家这一张嘴就曲折迂回地骂他脑子有病是怎么回事?可现在他又想不了那么多,只能硬邦邦地回答:“谢谢沈医生的好心,我现在不晕了。”
听他这么说,沈瑜非才迈着修长的腿朝他们走过来。周小帅被他身上的气势所震慑,不自觉坐直了身子,他眼角无意扫过慕一念,发现她整个人此刻就像是一张绷紧的弓,腰虽然伸得很直,可背部却微微弯曲着,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此刻正无意识地掰弄着手指。
“一念,你紧张什么?”周小帅看着她的样子,凑过去小声安慰。
“我没紧张。”
“没紧张你手在干吗?”周小帅努努嘴朝她桌下示意了一下,慕一念赶忙松开自己无意识的动作。趁着他们耳语的时间,沈瑜非走过来在他们对面落了座。
周小帅原本打算延续之前的合作模式,可慕一念却早一步洞察了他的想法,迅速将笔录本翻开做出一副做笔录的架势,周小帅又不好意思将笔录本强抢过来。许是沈瑜非身上的气场过于强大,饶是号称“气氛王”的周小帅也有些招架不住,可又不得不硬撑着头皮开始询问。
“沈副主任,请问你和柳雪、韩霏、张薇三人平常接触频繁吗?”
“什么叫接触频繁?警察先生能不能解释一下怎么样算接触频繁?怎么样不算接触频繁?”沈瑜非毫不客气地反问。
“你……”周小帅瞬间气结,当警察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不配合调查的人。转头看了慕一念一眼,慕一念正低头握着笔不知道在笔录本上面写什么,明明自己什么都还没问呢!
周小帅求助慕一念的希望眼看着落了空,只好再接再厉:“她们是你们科的护士,你应该和她们有接触,什么接触都算。”
“警察同志,你问这个问题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调查一番。”沈瑜非的声音里带着冷意,“首先,她们三个人中只有柳雪是我们科的,韩霏只是在我们科实习,而张薇是儿科的。这三个人中我唯一有接触的是柳雪,她曾经给我做过一次助理护士。”
周小帅被沈瑜非的冷言冷语气得要跳脚,索性直接挑重点问:“上个月二十号,也就是柳雪失踪的日子,你在哪里?”
沈瑜非原本半垂的头微微扬起,微挑着眉梢看着周小帅,冷哼一声:“原来警察就是这么办案的,抓不到凶手就把所有人都当嫌疑犯来审。”
“喂,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她们都是你曾经的同事,杀害她们的凶手现在都还逍遥法外……”
“抓不住凶手只能说明警察无能。”沈瑜非毫不留情地出言讽刺。
“你……”
“我们也只是想尽快破案而已,麻烦你……尽可能地配合我们一下。”周小帅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羞辱,张嘴正准备反击,却突然被慕一念的细声细语截了话头。
沈瑜非的目光自他们身上玩味地滑过,身体向前倾,薄唇微抿:“上个月二十号,我在静轩陪我的未婚妻。”
静轩是哪里?周小帅正准备继续发问,慕一念却先他一步出声:“谢谢你的配合。”话中之意不言而喻,周小帅错愕地转过头瞪着慕一念,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问,她这就告诉对方询问结束了?
(5)
沈瑜非离开后,周小帅询问的话还没说出口,慕一念已经率先出声:“沈瑜非不是凶手,他是脑神经外科的得力医生,韩霏被害那天,他代表中心医院去参加会议了。而张薇被害那一天,他在医院做手术,根本没时间作案。”
周小帅消化掉慕一念的信息,愣了三秒冲着她咆哮:“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早说我们就不问他了,难道你没听见刚才人家骂我脑子有病,为了查案我还得赔笑告诉人家我现在好多了么?”
“人家什么时候骂你有病了?”慕一念奇怪地看着周小帅。
“一般人会因为什么去脑神经外科看病?”
“脑袋有病。”慕一念回答得极为顺溜。
说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想安慰周小帅,周小帅已经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一念,你说我是刨了他家祖坟还是给他戴了绿帽子,他这第二次见面就骂我脑子有病,真是气死本大爷了。”
“对不起啊,小帅。”慕一念看着怒气冲天的周小帅小声说道。
周小帅以为她是自责没有跟他说她调查过沈瑜非,害得他刚才被沈瑜非骂的事情,便伸手胡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了,大爷又没怪你,道什么歉呢!”
慕一念低垂着头,抿着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她认识沈瑜非这件事情。刚才沈年让助理通知脑神经外科的男性医生上来时,她以为院长助理不会通知沈瑜非,毕竟沈瑜非是沈年的儿子,这在中心医院早就不是秘密了,所以她也就没说这件事情。
慕一念并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后,院长助理特意问过沈年这个问题,沈年飞快地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头也不抬地说:“难道瑜非不属于脑神经外科的男性医生吗?”
离开时原本他们想着跟沈年告个别的,可院长助理告诉他们沈年出去开会了,并且已经和王文柯打了招呼,他们有什么事情直接找王文柯就行。
他们两个人刚转过走廊拐角,就看见不远处有人正插着双手在等电梯。尽管只是一个背影,慕一念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沈瑜非。奇怪了,明明他比他们早走,而且自己还故意在会议室多待了一会儿,怎么还会在这里遇见他?
院长办公室在行政楼最顶层,虽然这栋楼有两部电梯,却只有一部是直通院长办公室的,所以慕一念他们此刻想要下去,只能跟沈瑜非乘坐一趟电梯。
进了电梯,因刚才在会议室的事情,周小帅也不愿意搭理沈瑜非,自顾自站在电梯一角。慕一念站在他旁边,低着头不住掰弄着自己的手指头。站在后面的沈瑜非目视前方看着电梯上的数字,眸光不经意间落在慕一念瘦弱的背影上,黝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出了行政大楼,因为慕一念他们还要去一趟脑神经外科调查一些男性患者,只能避无可避地又跟沈瑜非走在一起。
中心医院的设计除了行政楼外都是采用椭圆形结构建造的,这样做可以减少病人因为检查而各种奔波。慕一念他们从大厅进来的时候,发现通往脑神经外科的两部电梯都显示正在维修。他们两个人只能赌沈瑜非是回脑神经外科的,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沈瑜非也将他们视作不存在,一路上礼貌地跟同事打着招呼。
因为他们这次绕了路程,所以到达八楼时,一下电梯就是急诊科,穿过急诊科才能到脑神经外科。慕一念他们经过急诊科时,刚好一个出车祸的病人因抢救无效去世,医护人员推着逝者往电梯方向走去,途经周小帅跟前的时候,逝者脸上的白布突然被风掀了起来,血肉模糊的景象猝不及防落进了他们眼里。
尽管慕一念曾经有见过因车祸死亡的逝者遗容,可跟现在这个比较起来还是相差太多。他们平常办案也会看到被害者各种惨不忍睹的遗容,可接到报案之后,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个缓冲的过程,再见尸体的时候这种视觉冲击力能稍微小一点。
同行的医护人员迅速将白布又重新盖了上去,继续往前推行着。慕一念看了看旁边同是脸色煞白的周小帅,轻唤了声:“小帅。”周小帅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攥住她的手,不住地抽动着嘴角。
刚才风掀起白布时,走在前面一直没回头的沈瑜非,突然条件反射性地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冰冷的眼睛里那一刻也有了些许急切的温情。
两年前,有人为了磨炼自己的承受能力,央求沈瑜非私下带她去太平间看看尸体。那天沈瑜非事先查清楚当天太平间里只有几具病逝的尸体,才带着她进去。结果她鼓起勇气掀开白布时,却发现下面是一具血肉模糊面容损毁极为严重的尸体。当时她尖叫了一声,整个人迅速蹿到他怀里,沈瑜非原本想要打趣的话,因她那细微的啜泣声瞬间化作温言软语的安慰。那是认识她那么久,沈瑜非第一次看见她哭,他还记得后来她一面握紧他的手,一面小心翼翼挪动着脚步去看尸体时,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的场景。
只是沈瑜非眼里这抹温情,在周小帅攥住慕一念的手,而脸色煞白的慕一念还在低声安慰时瞬间冻成了冰碴。两年前,她缩在自己怀里轻声啜泣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相同的场景,她却可以强撑着去安慰别人,而且还是当着他的面,真是讽刺。
正在安慰周小帅的慕一念突然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仰起头条件反射地朝沈瑜非的方向望去,视线所及只有沈瑜非那决绝的背影。她勾了勾苦涩的唇角,看着自己被周小帅攥在掌心还微微颤抖的手,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等慕一念和周小帅平复好心情,早已不见沈瑜非的踪迹。幸亏急诊科离脑神经外科不大远,他们自己也能找到。等他们到的时候,王文柯已经早早将他们需要的名单准备好了,那名单上全是柳雪、韩霏、张薇接触过的病人。许是在会议室的谈话给了王文柯太大的压力,将他们引入休息室后,王文柯就借口有事匆匆走了。
慕一念和周小帅将那些名单大致过滤了一下,分别抽出了他们觉得有作案嫌疑的人调查了一下,因为那些人中有一部分一直在住院,有一部分已经康复出院,慕一念他们将康复的那部分人的联系方式和地址抄了下来,然后又分别询问了一下三位被害人遇害当天那些人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当天凡是跟三位被害人有接触的男性病患那天都在医院,当时的值班医生和护士可以证明。
嘭的一声,周小帅将手中的材料砸在桌子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念,我早就觉得王文柯就是凶手,刚才在会议室的时候,我们问他柳雪失踪那天他的去处,他最开始向我们撒了谎。”
慕一念也微微扭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脖子,没什么情绪地回答:“没有证据,一切就是空谈。”
“一念,你没发现你现在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老大了么?”周小帅撇撇嘴,“那我们就去找证据!王文柯不是说柳雪被杀那天他和韩霏在他家吗?那我们去查监控好了,反正监控上面有时间。”
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王文柯,可慕一念却觉得王文柯那微胖的身形,再加上走几步路就能喘成那样子的身体素质,怎么可能扛得动柳雪?想归想,有线索也总要继续查下去的,何况王文柯自己也承认柳雪被害当天他和韩霏在一起,而韩霏却是第二个被害人,这事怎么说都太过巧合了……
主任办公室内,周小帅将病患资料重新还给王文柯,想照例虚伪地跟他套套近乎,可现在跟他们说话的时候,王文柯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被他们抓到把柄。慕一念示意周小帅该走了,两人跟王文柯道别后往门口方向走去。
刚走到门口,慕一念突然转过头问道:“王主任,不知您老家是哪里的?”
正抱着资料的王文柯手一滑,手上的资料哗啦啦全都掉在了地上,王文柯一时也顾不得捡资料,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东郊北区。”
“一念,我赌一百块凶手是王文柯。”慕一念和周小帅朝外面走去,周小帅故作潇洒地掏出一张百元钱币夹在指间,信誓旦旦保证道。
慕一念毫不留情抽走那一百块钱塞进自己包里:“既然这样,那就等案子尘埃落定,再讨论这一百块钱归谁。”
“好。”周小帅不假思索回答道,两个人走了几步,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才只有自己押了赌注,“喂,慕一念你还没押呢!”
慕一念故作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我可没说我要跟你赌,是你自己要赌的。”
“那你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周小帅瞬间反应过来,伸手就要到慕一念包里去取钱。两个人嬉闹间,身后传来了小心翼翼的轻唤:“慕警官,周警官。”
周小帅和慕一念同时回头,不远处一身护士服的叶姣正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咖啡店里,周小帅和慕一念并排而坐,坐在他们对面的叶姣从坐下起就一直低着头。周小帅想开口询问,却被慕一念摇头打断了。从叶姣两次主动找他们来看,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看她的样子应该还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吧!
慕一念端起面前的黑咖啡轻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顷刻在口腔内四散开来,周小帅看着她皱眉的动作,好笑地指了指桌子上的糖块,却被慕一念无声地拒绝掉了,她又抿了一大口,苦涩的味觉已渐渐麻木。
“其实霏霏跟王主任一直不是普通同事关系那么简单。”在慕一念抿第三口咖啡时,叶姣终于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你是说韩霏和王文柯……”周小帅张了张嘴,又猛地停下来。一个护士跟一个主任不是普通同事关系那么简单,那还能是什么关系?
“霏霏的家境并不好,他们家是重组家庭,她妈妈跟她继父又生了一个孩子。当初霏霏选择上卫校就是希望能在医院里安定下来,可现在留在医院哪里会那么简单。”叶姣抿了抿发白的唇角浅声道,“听护士长她们说,去年我们学校的一个学姐在中心医院实习,她在每个科室的实习成绩都是最好的,护士长她们都以为她能留下来,她也一直在关注医院招护士的动态,三天两头就往医院的人事处跑,可最后等她知道的时候,医院招收护士的名额已经满了。”
其实关于韩霏的家庭状况慕一念他们在调查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但此刻他们谁都没有出声打断叶姣。
“原本霏霏想着只要自己手脚勤快,肯吃苦,留在医院就很有可能,可从护士长他们那里知道关于学姐的事情之后,她沉默了很久。”说到这里的时候,叶姣颤着手端起桌上的咖啡猛灌了一口。
“后来我就发现霏霏有些不对劲,她经常偷偷摸摸地发短信,当时我以为她交了男朋友也没怎么在意。有次她洗澡去了,我借用她手机缴话费,无意中点开她的短信,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小帅和慕一念瞬间便想到了发短信的人,可仍想从叶姣嘴里得到确定的答案。“是王文柯吗?”周小帅问道。
叶姣沉默了良久,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霏霏在我的质问下承认了她和王主任的事情,我劝过她,可她执意如此,我……”说到这里,叶姣的声音也猛地激动起来,“是我不好,都怪我自私。”说完她不停地朝自己的脸上扇巴掌。
慕一念和周小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的慕一念赶紧伸出胳膊拦住了叶姣。
“那不是你的错。”慕一念试图开导她。
从进咖啡馆就一直低着头的叶姣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溢满了泪水,她拼命地摇着脑袋:“不是的,当初因为这件事我和霏霏差点闹翻了。可后来霏霏允诺我,等我们实习期满就让王主任把我们都留下来。”
“在她牺牲自己给你搭桥的时候,你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吗?”原本对叶姣尚有好感的周小帅瞬间暴怒起来。
“霏霏,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叶姣捂着脸声泪俱下地忏悔着。
周小帅双手环胸瞥了她一眼:“你现在忏悔有用吗?你觉得韩霏能听见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叶姣一遍遍声泪俱下地道歉。慕一念一个眼神成功地让还准备继续毒舌的周小帅瞬间闭了嘴。
原本叶姣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是想劝阻韩霏的,可韩霏许了她梦寐以求的承诺,她被可以留在医院的可能诱惑了,接受了韩霏的做法。
慕一念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叶姣,一时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只是默默地掏出一包纸巾放在她桌上。
“一念,走了。”周小帅站在门口不耐烦地催促道。
慕一念急急应了声,叹了一口气,快步朝周小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