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不上算的工作

拍电影实在是个不上算的工作。这是个混迹电影圈半个多世纪、完成了二十多部作品(包括纪录片)的人的大实话。

先得求爷爷告奶奶,游说赞助商,抵押房屋筹措资金;好不容易要开拍了,又会赶上天公不作美;要是没拍出称心的镜头,还会连续几天夜不能寐;电影这玩意可不是绞尽脑汁洒尽汗水就一定能成功的。

赚钱更是不用提了。从日活[1]辞职以后,我以导演费的名义领到钱的大概只有一两次。就是说,从三十八年前独自成立制片公司至今,不是吹牛,我几乎都是在靠借钱过日子。新账旧账加在一起,我的债台已高筑到了八位数,不知自己死之前能不能把债还清。

所以一旦有人问我拍电影究竟有什么意思,我着实难以回答。硬要我回答的话,只能说我觉得世上的人很有意思。拍电影就是仔细观察分析“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魅力的动物,进而构筑其银幕形象。对于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来说,便必须全方位地深入探索人性,所以,这项工作具有无限的乐趣。

如何才能捕捉、揭示难以捉摸的、形式不定的生物?当你窥见这项工作的些许有趣之处时,就再也难以撒手不干了。之所以有许多不畏艰辛的年轻人接踵来到我设立的电影学校,又甘愿贫寒地毅然踏上这条道路,肯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开始对世人抱有无尽的兴趣,要追溯到“二战”后的黑市。日本战败时我十八岁,作为生长于东京一个富裕医生家庭的少爷,以往被培养的价值观此时完全被改变了。在早稻田大学学习期间,我几乎有空就到池袋或新宿的黑市去。

那里像是一个没有任何约束的区域:满目充斥着争吵、械斗、卖淫之类种种恶行;不问年龄、阶层,任何人都能赤裸裸地直抒己欲。韧劲十足的精明女贩、邋遢懒散的退伍老兵、暗中索贿的巡逻警察……对三教九流的观察,为我日后在电影中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提供了无尽的素材。

电影中的主人公我基本上选的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无名人士,尤其喜欢描写女性。就像《赤色杀机》和《日本昆虫记》中的女主角那样,这些被置于逆境中的女性不顾一切顽强生活的形象,展示出人不可估量的神奇潜能。

同时,我还一直关注着战地未返乡的士兵、下南洋的卖春女、无辜受歧视者……在战后日本追求富裕的背后,有许多被遗弃的人。即使现在到了二十一世纪,看看那些被朝鲜绑架后长期未受关注的人,我也忍不住想说:虽然战争已经过去将近六十年,但这个国家的基本状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电影题材还有许多许多,如今我正每日强打精神着手准备下一部电影的剧本。既然喜寿[2]已过,就此回顾一下过往岁月也不错。说来,吾师小津安二郎、川岛雄三这两位导演已然辞世西归,挚友浦山桐郎,我的得力摄影师姬田真佐久、栃泽正夫亦皆名登鬼籍了。

回忆,是将日渐淡漠的记忆断片连接起来的工作。既然通过讲述我自己的经历能够将电影的乐趣传递给读者,那我就斗胆一试吧。

注释:

[1]日活:日本电影公司“日本活动写真株式会社”的简称。

[2]喜寿:指七十七岁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