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贬谪作家
广西在古代地处蛮荒,交通闭塞,因其独特的地理环境,成为历朝历代流放、贬谪罪臣的重要区域。从中国古代贬谪的历史看,流放文人罪臣的做法,从尧舜时代就已经开始;但是因遭遇流放而发愤抒情创作的应该从屈原开始;汉魏六朝,流放、贬谪还没有形成制度和惯例,到唐宋时期贬谪已经成为处置犯官的主要方式,并形成了越来越完备的制度;秦两汉至魏晋南北朝,流放罪臣到岭南的做法少之又少,唐宋开始盛行。王雪岭《两〈唐书〉所见流人的地域分布及其特征》(《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2年第4辑)统计,两《唐书》所载流人211人中,岭南道为138人,约占65%;其次为黔中道,占13%;再次为剑南道,占10%;清代汪森编写的《粤西诗载》收录了汉代至明末的写广西的诗歌3118首,另附有词45阕,作者计832人,但广西籍仅有56人,多数为流寓文士。宋代文人贬谪仍然以岭南为重地,其次为荆楚(即今湖南、湖北等地),明代谪宦主要发往东北,清代谪宦最初的去处是东北,平定准噶尔叛乱(康熙在位后期)后,谪宦主要流向西北,即今天的新疆、内蒙古、甘肃等地。因此,东北和西北是明清谪宦的主要贬地。[1]故本书从唐宋开始梳理被贬谪至广西的诗人。贬谪作家,可分为被贬来广西为官的作家及被贬途经广西的作家。现将被贬谪至广西为官及被贬谪途经广西并留下诗歌的作家按时间顺序大概列入其下:
1.唐代
权龙褒,约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因亲属犯罪由沧州刺史远贬党州容山县(今广西玉林)[2]
沈佺期,神龙元年(公元705年),长流驩州途中五月至安海,遇北使,寄诗家人,有作品《寄北使并序》(诗本长安三年作,神龙元年长流驩州途中五月二十四日至安海遇北使,遂于诗前冠以小序以寄乡亲)。[3]同年,长流驩州途中过容州鬼门关(今广西玉林容县),有诗《入鬼门关》;公元706年,遇赦北归途中,宿廉州之越州城(今广西北海合浦),有诗《夜泊越州逢北使》[4]。
宋之问,神龙二年(公元706年)于泷州贬所获赦北归,道经湘源县(今广西全州);睿宗景云元年庚戌(公元710年)六月流钦州。[5]公元711年,流钦州途中,过滕州西上;公元711—712年,由钦州至桂州,在桂州寄书与修史学士吴兢重托国史不错漏宋父令文事迹之事。公元712年晦日,流寓桂州;公元712年,自桂州赴梧州,经桂江悬黎壁;公元712年,先天元年,往返钦、桂、广诸州,经梧州时有诗;公元712年10月,赐死桂州。[6]
张说,武则天长安三年(公元703年)流钦州,中宗神龙元年(公元705年)遇赦北归。[7]
王维,公元740年在桂州(今广西桂林)以殿中侍御史身份充任补选副使。[8]
萧颖士,公元738年授桂州参军,不久丁忧离职。
令狐楚,公元793年在桂州王拱幕府。存有大量的作品,如《立秋日》。(此诗见《全唐诗》卷三。)
柳宗元,公元815年赴柳途中至桂州,新任容管经略使徐浚尚未至,宗元留诗以待。有诗《桂州北望秦驿手开竹径至钓矶留待徐容州》[9]。公元815年6月27日,至柳州刺史任,上表谢恩。公元819年,在柳州刺史任。公元819年11月8日,病卒于柳州。
皇甫湜,公元825年赴桂州,为李渤桂管节度使府从事。[10]
杨凭,宪宗元和四年(公元809年)谪临贺尉(今广西贺州)。
李涉(李渤仲兄),宝历元年(公元825年)十月,坐武昭狱流康州,道经桂州、梧州。
裴夷直,约会昌元年(公元841年)流驩州,道经桂江。
李德裕,约宣宗大中二年(公元848年)贬崖州,道经容州鬼门关。
郑畋,咸通末,自翰林承旨谪官苍梧太守[11]。
张叔卿,约肃宗年间流桂州。
2.北宋
黄庭坚,公元1104年4月,赴贬地宜州,途经全州、桂林,有诗歌《到桂州》;公元1104年5月18日,至宜州贬所,任职期间,留下大量诗作,公元1105年9月30日,卒于宜州南楼。[12]
秦观,公元1098年过桂州秦城铺,遇一举子题诗于壁,读之涕霖;公元1098年春,自衡州赴横州,途经容州北流县,曾赋鬼门关一诗。公元1098年至横州,同年8月12日,秦观过容州,留多日,容守遣人送归衡州,至藤州,伤暑困卧,同年9月17日,卒于光华亭上。
赵抃,公元1041年,以秘书丞通判宜州。公元1042年,在宜州,集诸生讲学于香山梵宇。[13]
李端臣,因元祐党人事件的牵连,被朝廷贬往遥远的广西任教授推官。
曾宏正,曾三聘之子。历官大理寺丞,湖南提刑。理宗淳祐三年(公元1243年),为广南西路转运使。
邹浩,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编管昭州,崇宁四年移汉阳。
陈瓘,崇宁中,坐党籍除名勒停送袁州、廉州编管,以赦移郴州。
张庭坚,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以忤蔡京入党籍,除名勒停编管鼎州,移象州。
3.南宋
胡舜陟,公元1136年,除徽猷阁学士知静江府兼广西经略安抚使。公元1136年,知静江府。公元1136年,易灵川县滑石泉名漱玉泉;公元1140—1141年,起知静江府,复为广西经略。公元1141年4月28日,诏令节制广东广西湖南三路兵骆科[14]。
徐梦莘,公元1157年,服除,调郁林州司户参军。公元1180年,除广南西路转运司主管文字,赐绯衣银鱼。公元1181年5月,夏至,游弹子岩,友人梁安世有题名。公元1181年6月15日,游潜洞,友人王卿月有题名。公元1181年8月,游冷水岩,友人梁安世有题名。公元1181年8月15日,中秋,讲乡会于湘南楼,过弹子岩题名。[15]
张孝祥,公元1165年7月,到达桂林,备李金起义军寇境。公元1165年8月15日,官知静江。[16]
王以宁,公元1140年,复右朝奉郎知全州。公元1141—1142年,知全州。[17]
管鉴,公元1181年12月,以朝请大夫知全州,同年12月到任。公元1182年,知全州。[18]
王安中,钦宗靖康初,贬单州团练副使,象州安置。高宗即位,内徙道州。绍兴四年卒。
孙觌,高宗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以盗用军钱除名,象州羁管。绍兴四年,放还。
李纲,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初贬谪海南,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北返。往返皆取道粤西。
胡珵,绍兴二年,坐附李纲及为陈东上书润色,编管梧州。
丁大全,景定二年(公元1261年)贬贵州团练使,景定三年,移置新州,景定四年,溺死藤州。
4.明代
顾璘,公元1513年,被贬至广西全州。
严震直,字子敏,浙江乌程(今吴兴县)人。明朝工部尚书。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因受牵连,降为监察御史。
解缙,明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被贬广西,任布政使司右参议。
董传策,字原汉,号幼海,淞江华亭(今上海)人。因弹劾严嵩父子而下狱,惨遭拷打,会地震获赦,谪戍广西南宁,于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到达南宁。
明代大概有50位诗人被贬谪至广西,这具体的50位诗人在叶官谋先生的《明代贬桂诗人之涉桂诗论略》一文中有详细的介绍。本文只列举了4个来广西有诗歌创作以及具有代表性的几个诗人作为代表。而元代及清代时期,因朝廷政策的变化,贬谪至广西的官员较少,在此不做过多描述。
总之,在前人总结的基础上,以及加上这些诗人对广西诗歌创作的贡献等,本文列出唐宋被贬谪至广西的有唐代15人,北宋8人,南宋10人,明代4人。当然,贬谪来广西的不止这些,如钟乃元《唐宋粤西地域文化与诗歌研究》提到,唐宋期间来桂为官的贬谪诗人大概有:“唐代14人,北宋12人,南宋27人,共53人”,而这些还是不完全统计的结果。总的来说,每次朝代更迭、党争激烈之时,就有大量的官员被贬至岭南地区,被贬谪的官员大都是政治斗争失败后被流放至岭南地区的,大多都死在贬所,如柳宗元、黄庭坚等,一生北归无望,老死或赐死在贬所。
唐宋时期是贬谪的高峰时期,伴随而来的是贬谪诗歌的繁盛时期,形成异常兴盛的贬谪诗歌创作现象。遭遇流放的悲愤和回归的渴望始终贯穿于唐宋的贬谪诗歌当中,以及诗人在贬谪之后受南荒异域风景的熏陶,写下许多关于广西风土人情的诗歌作品,这些诗人从广西的自然风景、风土人情中获得审美体验,发而为诗,这在当时对广西的文化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
《通典·南蛮下》中说:“五岭之南,涨海之北,三代之前是为荒服”[19],唐宋时期,岭南包括广东、广西、海南以及越南一部分地区。岭南靠海,且山林众多,交通不便,远离政治中心的京城,杜佑《通典》中明确指出岭南是“荒服”之地,即政府安置贬臣之地,如杜甫《梦李白二首》中提到“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唐代诗人白居易《送客春游岭南二十韵》“瘴地难为老,蛮陬不易驯。土民稀白首,洞主尽黄巾”,宋沈晦诗云:“五岭炎热地,从来着逐臣”。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被贬岭南之时发出“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的感慨(《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去往贬谪之所途中偶遇侄子又发出“知尔远有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的叮嘱,自认生还无望,可见岭南环境的恶劣以及诗人心中的悲愤之感。柳宗元《别舍弟宗一》诗曰:“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二十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一身去国、万死投荒”是诗人被贬谪到蛮荒之后觉得其政治追求再无建树的无限悲愤,一个“荒”字足以表达他对贬谪之地“岭南”的不满以及写出了当时唐宋中原文人对岭南的整体印象就是“荒凉”和“偏远”。
遭遇贬谪的诗人总是充满着悲愤之情。每个诗人遭遇贬谪的原因可能有所不同,但是遭遇贬谪之后诗人们的待遇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是身份、待遇的变化。遭遇贬谪之前,这些诗人大多位列朝廷要职,地位显赫,权倾朝野,众人拥簇。但一遭贬谪之后就变成了众矢之的的逐臣,无人为他求情讲话,昔日亲戚、旧友也置之不理,正如张籍在《伤歌行》中就明确地写出了遭贬诗人前后待遇的不同:“黄门诏下促收捕,京兆尹系御史府。出门无复部曲随,亲戚相逢不容语。辞成谪尉南海州,受命不得须臾留。身著青衫骑恶马,东门之东无送者。邮夫防吏急喧驱,往往惊堕马蹄下”[20],同样在《粤西诗载》中邹浩的《闻彦和过桂州二首》也写到贬谪前后待遇的不同:“昔如鹄矫云,今如兔罹罝”。贬谪前后如云泥之别般的待遇让这些诗人难免凄楚难言,悲愤之感无以言表,只能通过手中笔来诉说。如宋之问《桂州三月三日》:“代业京华里,远投魑魅乡。登高望不极,云海四茫茫。伊昔承休盼,曾为人所羡。两朝赐颜色,二纪陪欢宴……载笔儒林多岁月,幞被文昌佐吴越。越中山海高且深,兴来无处不登临”[21],这是诗人流寓桂州之时的作品,追忆昔日曾是馆阁重臣之时的荣华富贵岁月,但是如今身处“魑魅乡”,可见官职的改变,身份的变换,京城的繁华与贬所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这使得宋之问心里产生了极大的落差。
二是诗人对自己政治生涯的悲叹。岭南贬所既“荒凉”又远离政治中心,南逐之贬臣几乎不可能回到京都,贬谪诗人对自己的政治生涯亦加迷茫。如张说贬谪之前贵居相位,《旧唐书·张说传》载:“(张)说至御前,扬言元忠实不反,此易之诬构耳。”但是张说没有真凭实据,因此触怒武则天,被“坐忤旨配流钦州,在岭外岁余”,在发配钦州途中偶遇好友高戬,愁从中来,挥笔写下《端州别高六戬》,表达出了浓重的悲伤之情以及对未来命运的迷惘:“异壤同羁窜,途中喜共过。愁多时举酒,劳罢或长歌。南海风潮壮,西江瘴疠多。於焉复分手,此别伤如何”[22],此时张说对未来的担心不无道理,后来高戬死在贬所端州。古人历来是“学而优则仕”,他们渴望成就一番事业,追求政治上的成功,但一贬再贬的贬谪生活,让诗人难以忍受,亦无法忍受贬所清苦又孤独的生活。又如柳宗元被贬永州十年,又复为柳州刺史,史载:“王叔文之党坐滴官者,凡十年不量移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谏官争言其不可,上与武元衡亦恶之,三月乙酉,皆以为远州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23],十年的永州贬谪生活已经让柳宗元不管是在身体还是灵魂上都备受折磨和煎熬,当得知自己又被贬柳州刺史之际,心存十年的沉沦苦痛,再次被抛弃的苦闷,怎么能不发出悲愤的感慨:“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24](《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十年憔悴”道出了他这十年的艰辛,“谁料”和“翻”三字又写尽了他对再次被贬的无奈,再回忆之前因“慵疏”招致“物议”而遭遇贬谪的痛苦遭遇,现在他对未来更是迷惘,与友人更是天各一方,唯有“垂泪千行便濯缨”。此时的柳宗元并不知道他这一生将再难回朝,甚至离世于贬所,就算他在柳州最艰难的时刻,也总是抱着北归的希望。
遭遇贬谪的诗人心中总是怀着回归朝堂、家乡的希望。被贬谪至偏远的蛮荒之地,从重臣到罪臣,从中心到偏远,又加上语言不通,心中的荒凉感倍增,此时远方的亲人是诗人生命中最大的牵挂,以及对政治的期待感也让他们渴望回归,渴望重登荣华富贵之位。因此对亲人的牵挂和对政治的追求成了诗人怀归、思归的源头,故诗人们所作诗歌大多是以“怀归、思归”为主题。如宋之问流寓桂州期间所作的《登逍遥楼》:“逍遥楼上望乡关,绿水泓澄云雾间。北去衡阳二千里,无因雁足系书还”,《桂州黄潭舜祠》中的:“虞世巡百越,相传葬九疑……神来兽率舞,仙去凤还飞。日暝山气落,江空潭霭微。帝乡三万里,乘彼白云归”,《渡汉江》中的“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25],柳宗元的《铜鱼使赴都寄亲友》:“行尽关山万里馀,到时闾井是荒墟。附庸唯有铜鱼使,此后无因寄远书”,《登柳州峨山》:“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如何望乡处,西北是融州”[26],《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27]。又如宋代黄庭坚《至宜州次韵上酬七兄》:“烟中一线来时路。极目送,归鸿去。第四阳关云不度。山胡新啭,子规言语,正在人愁处。忧能损性休朝暮。忆我当年醉诗句,渡水穿云心已许。暮年光景,小轩南浦,同卷西山雨”[28],张孝祥《念奴娇》其三:“朔风吹雨,送凄凉天气,垂垂欲雪。万里南荒云雾满,弱水蓬莱相接……狐兔成车,笙歌震地,归踏层城月。持杯且醉,不须北望凄切”,岭南凄冷的意象、恶劣的生活环境,让这些迁客逐臣倍感凄楚,每逢登高或送别友人必是怀远,这些诗人所作的诗歌都散发着浓烈的思归情怀,“白云”“归雁”“归鸿”等是他们怀念故乡常用意象,但更多的是用“望乡”“近乡”“音书”等直白的词语表达自己对怀归之情。还有秦观《宁浦书事六首》所言:“南土四时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作石,一齐忘了家乡”,“身与枝藜为二,对月和影成三。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张舜民《宣赦》中的“岭南并岭北,多少望归人”等,也都直接在诗歌作品中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想回归家乡的愿望。
遭遇贬谪的诗人在岭南所写的诗歌,大多以流放之悲愤和怀乡之情贯穿始终,当然也有受到广西当地民风民俗熏陶而写下关于广西当地风景、风俗的诗歌,如秦观的《江月楼》:“苍梧云气眉山雨,玉箫三年无今古。九天雨露蛰蛟龙,琅玕长凭清虚府”[29],则描写了广西苍梧县雨中美景;同样,黄庭坚的《到桂州》:“桂岭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嶒峨。李成不在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30],这是黄庭坚到宜州上任途经桂林写下的诗歌,在这里,完全看不出诗人遭遇贬谪后的失意、受挫之感,反而洋溢着诗人对桂林山水由衷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