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忽在天一方:杜甫在初寓秦州的日子里

在初寓秦州的一段日子,杜甫主要的活动范围应该在城区及近郊,他看到的秦州风光,除了街市里的胡马羌妇、朱门瘦民,就是城外的隗嚣宫与南郭寺等名胜。在这期间,天晴时他和家人出去采药,阴雨天就在寓所里读书、思考、怀亲、遣兴。这段日子,杜佐一时未到,阮昉一时未识,赞公一时未访,佳人一时未遇,另外,所带川资尚丰,天气也是凉而不寒,既无奔波之累,亦无政事之烦,远离战乱而又山明水秀,诗人杜甫迎来了自己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平静休闲的日子。

估计杜甫的《东楼》一诗大约写在他初到秦州没有远出的某个日子,其诗云:

万里流沙道,西行过此门。

但添新战骨,不返旧征魂。

楼角凌风迥,城阴带水昏。

传声看驿使,送节向河源。

当时的秦州东楼,大约是州城东门上的城楼,从杜甫的诗可以看出:东楼首先是当时中原和西域之间西往东还的必经之地。其次,东楼建造得高迥而凌风欲飞。楼门之外,似有一条其水深深的护城河。

但是,当他在秦州的生活比较稳定且天气稍有睛好之后,他很快就步出州城,前往秦州城附近的风景名胜观光游历。杜甫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他是一个诗人,他的身上有着“一生好向名山游”的诗人天性,到了秦州,他登山临水的心情,一定迫切而又兴奋。

(一)隗嚣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二解读

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杜甫蹬着两只麻鞋专程去了隗嚣宫。

《全唐诗》卷603和卷604收录有唐朝诗人许棠关于秦州的四首诗。许棠是在大中三年(849年)秦州复归唐土的当年(或次年)来到秦州的,仅从他的《隗嚣宫远望》之诗题可以看出,隗嚣宫当时还依稀犹在。

隗嚣宫为东汉隗嚣割据陇西天水郡时在秦州城北山所建的宫殿。隗嚣失败后,此宫渐废。南北朝时,曾依原址改建为崇宁寺,是当时秦州的一处名胜。《杜臆》云:“秦州东北山上有崇宁寺,乃隗嚣故居。”[16]清光绪《秦州直隶州新志》也载:“东北寿山上有古城遗迹,传为隗嚣宫,城后为北坪寺,杜甫所云‘秦州城北寺’者。”[17]然而时光沧海,隗嚣宫现已不存,唯当地有一村,名为“皇城”。

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二云:

秦州城北寺,胜迹隗嚣宫。

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

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

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

此诗“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一联,写隗嚣宫之荒凉,景况真切,与杜甫后来作于至德年间的《玉华宫》之“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有“以丽句写荒凉”的异曲同工之妙。[18]而“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两联,尤其可圈可点。

之所以能够肯定地认为这首诗作于杜甫在秦州初来乍到的日子,是因为诗中“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之“清渭”二字,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以下两个“初来乍到”的信息:第一,杜甫来秦州的路上,已经路过了渭河,即他是从现在的天水市麦积区方向来到秦州城里的——好多人都说杜甫经过了现在的麦积区社棠镇。第二,由于他已知道了渭河是本地的一条大河,所以,当他看到秦州城外的耤河(渭河的支流)时,就十分自然地把它当成了渭河——一般本地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只有刚刚到达的外地人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或以为杜甫是不会犯错误的,即他不会把隗嚣宫在望中的耤河误认为渭河,然则,他们就只能把“清渭”解释成“概指唐朝江山河流”的非具体非实在之物。[19]杜甫确实在自己的诗歌里多次使用过“清渭”一词,也确多有概指之意,但此处的“清渭”却不应该是概指而应该是确指——指的就是隗嚣宫在望中的耤河。因为此处的“无情”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山无情或者水无情,这里的“无情”,因缘在其后文:愁时独向东(当我正在忧愁的时候,它没有停下来抚慰我,自己却不管不顾地独自向东流去了!所以,这河流也真是无情无意到了极点! )而隗嚣宫在望中的耤河,也正是由西向东而流的。我们觉得只有这样理解,也才不会把那个“极”字解释为“动词,是至、到达的表述”[20],这个“极”字怎么会是“及(到达)”的意思呢?

为了更准确地理解,让我们放眼于更大的诗歌时空,去体会杜甫的这首诗歌。“李后主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辛弃疾《菩萨蛮》词:‘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读之皆使人有惊心动魄之感。杜与李、辛,可以说是情至者必有所同然,或者有所相承。相同亦有所异,杜之‘独’,李之‘长’,辛之‘毕竟’,则又是各自的心境与情思。”[21]“情至者必有所同然”,钟树梁可谓一语中的。他的这段话,正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杜甫的“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

人们解读杜甫的诗歌,似乎有一个先入之见,那就是杜甫既然是每饭不忘君的,则他的诗也就是每诗必涉君的。这种解读杜甫诗歌时带有强烈君国色彩的先入之见,其实影响到了对于杜甫诗歌作为诗歌、作为艺术的正确理解。即以杜甫此诗而论,习惯于用政治之眼来观照杜诗的人,也就嗅到了其中的政治意味。比如他们就认为杜甫之所以要写到隗嚣,是因为隗嚣的背后有一个同样割据一方的安禄山!他们也许觉得只有如此解读,如此把杜甫的诗放置到所谓忧国忧民的台面上,让杜甫此诗中的那一个“愁”字粘上黏黏糊糊的家国之愁,他们的心里就会感到些许的踏实,可是,为什么关于这首诗“专赋城北寺”的艺术解读就不能让他们心中踏实呢?这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杜甫在秦州,不乏专写历史人物的诗章,在这些诗章里,杜甫确实表述过自己的一些修身齐家治国甚至平天下的思想。如果杜甫意欲就隗嚣而论安禄山,他一定会在自己的遣兴诗里专章表述,可是杜甫显然没有。而且杜甫在这首诗里直接写的就是隗嚣其宫而不是隗嚣其人,至于末句“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不过是“逗出客感”[22]而已,其实并没有什么微言大义,我们实不该小题大做。

(二)南山寺:《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二解读

初寓秦州时,杜甫登临的另一个地方,就是南山寺,即现在的南郭寺。

天水电视台专题片《风雪南郭寺》解说词云:“‘自此风尘远,山高月夜寒。东泉澄彻底,西塔顶连天。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这首名为《南山寺》的诗相传为李白所作,诗中所咏的南山寺也就是现在的南郭寺。祖籍据说是秦安的李白究竟有没有到过天水,登临过南郭寺,因为无据可考,至今依然是个谜。但与李白并称为中国古典诗歌双峰的杜甫却在公元759年的秋天,实实在在地将自己疲惫不堪、饱经风霜的心灵,交给了秦州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是的,杜甫的南山寺之行是确凿无疑的,有他的《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二为证: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23]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大约是黄昏时分,杜甫走进了南郭寺红色的山门,在这儿,他听北流泉的淙淙水声,抚中庭苍劲之巨柏,看秋花紧挨危石而开。夕阳如金,倾泼于寺内,草丛中,一口废钟寂然倒卧,让杜甫不由得俯仰而悲身世,临风而觉飒然。

南郭寺内原有杜甫祠堂一座,祠内有杜甫及侍童塑像三尊。杜甫的塑像富态儒雅,颇见君子之风,这显然是当年天水人心目中的杜甫形象。供桌上常有应时的果鲜,也自有不断的香火。祠堂门外有一副对联:“陇头圆月吟怀朗,蜀道秋风老泪多”,它凝练、生动地概括了杜甫在秦州的困窘日月及奔赴成都的行役艰难。清朝初年,诗人宋琬官秦州,感慨杜公秦州诗“忧时悯乱,感物怀君,怨不涉诽,哀不伤激”,“未偿不慨然想见其为人”[24],故取杜公秦州诸诗,集王羲之、王献之字勒之石上。后人因二王书妙,杜公诗妙,将此碑称为《二妙轩碑》。今人又将此碑帖摹刻于南郭寺,并于其侧新塑了杜甫像。现在,这里成了天水人对杜甫最好的纪念地之一。

(三)李白的秦州之行及其《南山寺》诗

无独有偶的是,据传李白也有诗写到南郭寺——当然顺理成章地也就传说:李白也有过一次秦州之行。

李白究竟有没有来过秦州呢?那首《南山寺》究竟是不是李白所写呢?

秦州,是当时唐人的西陲。入唐以来,秦州以其陇右要隘之地理位置,成为唐王朝长安以西的第一个重镇。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他们西辞京华的第一个边关就是秦州。不论是高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王维,还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边塞诗人王昌龄、高适,当他们向西远行,秦州无疑是他们西去绝域的一个重镇,是咸阳一别后英雄泪下的第一个记忆。而自称“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25]的李白,他一生四海为家,高挂诗歌的风帆于楚汉之间云来鹤往,他一生的游踪,可谓东西飘荡而南北恣肆,就在这样的奔放漫游中,他也许会深藏着一颗回到古老的成纪(今天水市秦安县)来“寻根问祖”的心愿,他也许会于大唐某年某月某日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老家:秦州,于是也很可能会在秦州南郭寺留有上述一诗。

现在人们据以认为此诗确系李白写于南郭寺的证据,主要有:

1.清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南郭寺方丈了然和尚撰《重建南山护国禅林院碑石记》载:“秦关西有天水郡者,梵苑禅林,俊秀文明胜地,士所不知创自何年何代。余阅考史,唐人青莲曾游其间,题诗曰:‘此寺风尘远,山高月夜寒。东泉澄澈底,西塔顶连天。佛殿灯常灿,禅房香半燃。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26]

2.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编《直隶秦州新志》载,南郭寺卧佛殿院中舍利塔顶原嵌一小石碣,上镌李白此诗。

3.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陇上学人慕寿祺(1874—1947年)撰,陕西临潼杨鼎铭书《新修天水南郭寺古柏围墙记》碑:“李太白之诗曰‘古柏几千年’,杜少陵秦州杂诗有‘山头南郭寺’及‘老树空庭得’之句……夫古柏,何地无之,幸生于秦之南郭寺,又得太白、少陵游眺焉,品题焉,脍炙人口,雅俗共赏,盖数千年于兹矣。”[27]“古柏几千年”与“老树空庭得”确实可以互证。

4.甘肃方志馆馆长张维(1889—1950年)《陇右金石录》:“宋代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僧人惠宝在主持维修寺院、修复隋塔时,发现了李白的《南山寺》诗,随即抄录,辗转流传,可见此诗宋以后便久负盛名。”[28]

但同时也有研究者认为,此诗当为伪作,是托李白盛名以传其诗或传南山寺之名的假托之作。孙绍权《〈南山寺〉诗的作者是李白吗》、岳维宗《李白〈南山寺〉诗质疑》等文便持此观点。[29]可惜他们能够证明《南山寺》诗不是李白作品的证据同样不够充分。于是我们认为:虽然此诗的作者归属问题目前还存有较大歧义,但此诗已然流传千载,已然成为南郭寺事实上的文化遗存之一,所以,它和杜甫咏南郭寺的诗一样,应该得到后人的认可。

多年之后,杜甫即流寓天水。

中国最伟大的两位诗人,竟都与秦州有着一段难解的奇缘。

(四)暖和湾:《赤谷西崦人家》解读

初寓秦州时,在秦州的赤谷西崦(在今天水市郊暖和湾对面的西山上),杜甫为那儿秋天美丽的景色所吸引,写下了《赤谷西崦人家》一诗:

跻险不自安,出郊已清目。

溪回日气煖,径转山田熟。

鸟雀依茅茨,藩篱带松菊。

如行武陵暮,欲问桃源宿。

冯至说:“我们翻开杜甫诗集,一开始就会读到他早年写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再读到他晚年的诗,又有《登岳阳楼》里‘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那样的名句。泰山卓立在齐鲁的平原,洞庭湖的东南划分了吴楚的疆界,一在全集的开端,一在全集接近结束的地方,中间有如长幅的画卷一般,展示出秦川的云树、陇右的关山、蜀地的峰峦和江水,杜甫都用他雄浑的诗笔一一加以描绘。在这壮丽的大自然中他也从不曾忽略动物界、植物界的优美景物。”[30]

事实上,当我们每每读到杜甫对祖国山水的优美描绘时,心里会常常涌出这样的一个感想:是的,杜甫固然是诗史,他固然在自己的诗里记叙了他一生里遇到过的好多事件,但是,杜甫作为“流民长卷”的“诗史”的一面却不应该遮蔽了杜甫作为“山水图经”的“诗画”——以诗为画,亦即“山水图经”——的一面。当然这一切最终都不能遮蔽了杜甫其诗作为“诗”的一面。“四更山吐月”,固然大有“画意”,但倘无那一个“吐”字,则“诗情”又何存?通过他的诗,不知多少江山之秀美与风光之娇艳展示在我们面前。通过他的诗,也不知有多少偏僻的谷壑和溪沟,一变而成为我们心灵的圣地。余秋雨说:“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31]这个“法术”,其实就是诗人对世界一种去蔽存真的感觉,这种感觉,既是对“时间上被人遗忘的事物”之感觉,也是对“空间上被人疏忽的事物”之感觉。这是一种对世界的重新感觉,是一个诗人站在诗歌的角度上用诗人的眼光对世界的重新打量、重新发现与重新命名。诗人是“立法者或先知”[32],于是,所谓的偏僻和所谓的平常,那只是我们一般人的一般目光对于世界的看法。也许,对于深具敏锐的艺术洞察力的诗人而言,它们并非平常也并非偏僻!杜甫陇右诗中好多诗篇,都向我们喻示了这个道理,包括这首《赤谷西崦人家》。

(五)秦州的天空:《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七及《初月》

“一生好向名山游”的杜甫,在初寓秦州登山临水俯仰低昂之际,自然会对秦州大地秋风吹拂下的一水东流与夕阳映照下的远山莽莽深有感受,于是一首关于秦州的千古名诗不久即从他忧思的胸怀冲决而出,这就是《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七:

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

烟尘独长望,衰飒正摧颜。

唐诗里写到高山孤城的诗,除杜甫此诗外,以王之涣的《凉州词》较为著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不同之处在于,王诗于雄浑阔大之中隐隐带有闲远的意态,而杜甫“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于气象阔大、浑厚凝重之中透露出一种严峻紧张的边城气氛。正如浦起龙《读杜心解》之所评:“三、四,警绝。一片忧边心事,随风飘去,随月照着矣。”[33]杜甫不只是叙事大师,也是描写大师,其“写物之工,皆出于目见……如‘芹泥随燕嘴,花粉上蜂须。’‘仰蜂黏落絮,行蚁上枯梨。’……‘风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非目见安能造此等语。”[34]“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写的是秦州地理形势山岭重叠、群峰环绕以及复沓深广之实,却也隐隐传达着诗人内心的无助。杜甫人在孤城,孤城在莽莽群山之中,而莽莽群山又在天上的风云与夜月之中。阔大的意境、阔大的胸怀、阔大的眼光,让这首诗成为杜甫献给秦州城最美好也最久远的一个礼赠。“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杜甫生动传神地描写出当年秦州天空的独特景观。一千二百多年之后,天水的天空,还和杜甫当年的描写一样宁静优雅!

让我们和杜甫的目光一道,再次仔细地打量一眼秦州上空的月——杜甫的《初月》写得也是那么的优美:

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

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

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

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

马建东是这样赏析此诗的:这首诗“写初月,从月的露头写到微升,再到投下暗淡的菊花影,是一种细致耐心的观察所得。而全诗又紧紧围绕一个‘初月’之‘初’,将它的纤细、浅淡和轻柔婉顺写得哀哀动人”。[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