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动翮翔九霄：本书主题曲《凤凰之歌》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一片苍茫洪荒的空白，是一片混沌未始天地未开的寂静，是一片渺渺梦境般深幽的黑暗。

在这梦境般黑暗的中心，却有一豆遥远的光明，像天上的星辰般若隐若现，像泥土深处的种子一样，将醒而未醒，将萌而未萌，将动而未动。

那是什么？

那是我们的世界正在用天地之精华历经千载孕育着的一种精神、一首诗歌和一位旷古的诗人！

过去了多少年！又过去了多少年！那一豆光明终于开始萌动了。它渐渐透出了亮光。与此同时，天地之间响起了幽远若无的悠悠凤鸣。随着凤鸣的由弱到强、由远而近、由古至今，那天地万载所孕育的一豆光明也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由远而近地生长着……它的光芒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灼灼其焰且烁烁其辉。它照亮了整个宇宙，整个世界，整个历史！那是一种比黄金还要高贵、比火焰还要热烈、比热血还要鲜亮的光芒！现在，它来了，它来自九千仞的高空，它身上五彩皆备，它横绝四海翩然而至，它要来照耀我们的雨雪天空和风尘世界，它要来照耀我们苍凉的眼睛和无限惆怅的内心！

突然，沉郁的凤鸣嘎然而止，我们的眼前红光散尽。突然散尽的红光如血流失。一片蓝天。一片神奇的蓝天在我们的眼前徐徐展现，而那悠悠凤声，也一变而为天地廓清时的清爽、欢乐与高扬……一切都预示着一个伟大神奇的事物即将出现！

这个伟大神奇的事物不久真的出现了。公元712年的中国上空，一只流金溢彩巨大神奇的鸟儿出现了。它出现在我们凝眸瞩望的蓝天深处。它向着我们的人间骄傲地飞来。它在我们的惊呼中翩然飞舞，黄金的光芒与火焰的光芒好像是它身上飞动的飘带！

它是一只凤凰啊！人们在大地上惊呼。人们同时听到了一首由远而近的凤凰之歌。其歌曰：

君不见：凤鸣苍天兮声悠悠

君不见：凤飞九霄兮彩翮扬

君不见：无所可食兮凤徘徊

君不见：无所可饮兮凤惆怅

上击千里凤凰志啊

绝云霓啊

负雄心啊

凤凰高翔在头顶上

翅垂口噤心甚劳啊

东柯谷啊

西枝村啊

东柯西枝难依傍

凤凰落！凤凰落在那落凤的台！

凤凰落！凤凰落在那落凤的谷！

凤凰落！落下那高高的云天来！

凤凰落！落向那熊熊再生的火！

以我心啊，为竹实啊，养我凤啊！

以我血啊，为醴泉啊，养我凰啊！

上击千里凤凰志啊

绝云霓啊

负苍天啊

凤凰高翔在高天上[1]

是的，它就是一只凤凰！它是一只神奇的凤凰！它是一只天上才有的神鸟！它就在我们的天空中飞翔！凤凰翼下，群山莽莽；凤凰左右，祥云环绕。

它翩然来到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中间。

它到来的那个时代，叫唐朝；它在世上行走时使用的名字，叫杜甫。

是的，它就是伟大的诗人杜甫。闻一多说，他是中国“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2]他年轻的时候，“像羽翮初满的雏凤，乘着灵风，踏着彩云，往濛濛的长空飞去。他胁下只觉得一股轻松，到处有竹实，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鲜，是自由，是无垠的希望，和薛雷（雪莱）的云雀一般，他是An 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三十五以后，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穹窿在他背上逼压着，太阳也不见了，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地旋舞，他长号，他哀呼，唱得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沈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3]显然，在闻一多关于杜甫的叙述里，同样也飞翔着一只凤凰神鸟。

而且，闻一多在这里提到了杜甫人生的“挫败”。

是的，自古以来，杜甫的一生即使不被看作失败的一生，也往往被视为挫败的一生，但是，杜甫一生虽然贫困潦倒，虽然没有既富且贵，他却用自己的诗歌之成功，早早地证明了一个叫海明威的美国人多少年之后才悟到的真理：一个人，他生来就不是为了被打败的；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人不可以被打败。其实，古往今来，好多人，成功是成功了，但是却成功得十分龌龊；其实，古往今来，好多人，挫败是挫败过，但是却挫败得无比干净！比如杜甫！

是的，杜甫就是这样一只不断遭遇挫败却一生不改高洁的人间凤鸟！公元759年秋，这只凤凰奇迹般出现在陇右秦州。在秦州的东柯谷，它曾试图留驻；在秦州的西枝村，它也曾试图留驻，但是，东柯西枝，它都难以依傍，最终，它一声悲歌，然后振翮南去了……留下了他的117首陇右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