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实学与清词话

清代前期,许多有识之士清醒地认识到,晚明理学的空疏无本是导致明王朝覆亡的重要根源。顾炎武《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即说:

五胡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昔王衍妙善玄言,自比子贡,及为石勒所杀,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有愧乎其言?[3]

《清史稿》卷四八○《黄宗羲传》载黄宗羲语亦云:

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

这种反省,流露出对宋明理学空洞说教的强烈不满。痛定思痛,在顾炎武、黄宗羲等学者的倡导下,学术界一改晚明“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空疏学风,重实证,讲求经世致用,提倡以有用之“实学”取代“明心见性”之空谈。梁启超即云:“清初之儒,皆讲‘致用’,所谓‘经世之务’是也。”[4]

在实学思潮的影响下,人们要求文学也要“务实”,以“经世致用”为依归,魏禧明确提出:“明理而适于用者,古今文章之所由作之本。”[5]顾炎武更主张“文须有益于天下”:

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6]

所谓“适于用”、“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都是以“经世致用”作为衡量文学的标准。

在时风影响下,此期的词话不可避免地浸染上了实学的色彩,实学思潮在清初词话的理论阐述中有着明确的体现。清初人论词喜欢将词与诗骚联系起来:

词虽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益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7]

词名诗余,以其远于诗也。然去雅、颂远甚,拟于国风,庶几近之。然二南之诗,虽多属闺襢,其词正,其音和,又非词家所及。盖诗余之作,其变风之遗乎。惟作者变而不失其正,斯为上乘。[8]

将词上溯风骚,是在意蕴上提高词的品格,使词能跻身于正统文学的行列中。在词的功用上,清初人则突破了词只是酒边樽前“用资羽盖之欢”的传统观念,而是认为词有“兴观群怨”的社会作用:

梁冶湄曰:叔父(按指梁清标)家法,自理学经济诸书外,稗官野史,不许子弟流览。然使其涉猎诗词者,所以发其兴观群怨,使知古来美人芳草,皆有寄托也。[9]

文长论诗曰:“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应是为傭言借貌一流人说法。”温柔敦厚,诗教也。陡然一惊,正是词中妙境。[10]

“兴观群怨”说是孔子对诗的社会作用所作的言简意赅的表述,它将诗与教化、政治紧密联系起来。梁清标、刘体仁认为词也有“兴观群怨”的作用,将词上接《诗经》,从而使词合于“六经”之旨、当世之务,成为“有用”之文。

清初大词人纳兰容若论词也有这种倾向。他曾说:

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11]

又有《论词诗》说:

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怜春,凤蜡红巾无限泪。芒鞵心事杜陵知,祗今惟赏杜陵诗。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兼转韵。[12]

纳兰将词的源头直接上溯《诗三百》,把韩偓香艳之作比诸屈原《离骚》的香草美人,意在要求词需用比兴手法,借美人香草以抒发内心深沉的忧患意识。这种“适用”的词学观,正与当时“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一脉相连。

清初实学并没有被发扬光大,而是很快就销声匿迹,代之以考据为重的乾嘉汉学。梁启超分析个中原因时说:“清初‘经世致用’之一学派所以中绝者,固由学风正趋于归纳的研究法,厌其空泛,抑亦因避触时忌,聊以自藏。”[13]认为这种转变,既是学风本身发展使然,也是因为统治者的高压政策。用于浅斟低唱的“小词”也不能逃脱文字狱的厄运,据张德瀛《词徵》记载:“相传有怨家摘其(按指毛奇龄)词曲中语,以为讪谤。按验无实,得不坐。”[14]词也可以成为构陷的工具。因此清初词学中的“兴观群怨”说、“比兴”说也没能得到继续发展,而是被朱彝尊的“清空骚雅”说所取代,词逐渐成为粉饰太平的工具。嘉道以还,积威日弛,人心也渐获解放。加之统治日靡,大乱将至,人们追寻根源,归咎于学非所用,今文经学应运而生,“经世致用”之说才重新抬头。词学上,常州词派的“意内言外”说、“比兴寄托”说才重新与清初词学接上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