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作于嘉庆十七年,与张惠言的《词选》成作之年仅隔15年。由于张氏之说尚未扫清当时淫词、鄙词、游词横行的现状,猖狂雕琢之风仍然盛行,学词的人“撷其粗而失其精,小其文而忽其义”[4],这都是浙西词风笼罩下产生的弊端。要改变这一现状,就要对浙西词派进行批判。而周济深知治本之道,因此他并不直接批判浙西词派,而是对浙西词派所尊奉的学习典范进行修正。

每一个词派都要树立自己的学习典范,浙西词派标举姜夔、张炎。朱彝尊云:“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如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5]认为“填词最雅,无过石帚”[6]。汪森在《词综序》中也说:“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平、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箾》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自朱、汪提倡后,“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舂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于此。”[7]对于对浙西词派变革多于继承的常州词派来说,要开宗立派,必须有自己所尊奉的词人典范来取代浙西词派所宗仰的“姜派词人”,张惠言《词选》和董毅《续词选》都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一问题,只有周济才“破除”了旧“偶像”姜夔,树立了新“偶像”周邦彦,这可以从他们的词选本中略窥端倪。我们不妨列表说明:

从表中可知,朱彝尊《词综》对“姜派词人”之词所录甚多,显示了推尊“姜派词人”的倾向。而张惠言在其词论中对两宋词没有强分轩轾,所尊八家也是南北宋各居其半。特别是从其入选作品来看,他选了不少“姜派词人”的词作,这显示了其选词的包容性,却也因此而缺乏开宗立派时应该树立典范的思想意识。董毅《续词选》选词人52家,词122首,其中“姜派词人”有8家入选,选词则多达43首,占选词总量的1/3强。特别是张炎的词有23首入选,姜夔词有7首入选,在所补词人的作品中属较多之列,更是没与浙派词人“划清界限”。但是他续选了被张惠言所摈弃的吴文英词两首,并突出周邦彦的地位(选其词7首,在两宋词人中仅次于张炎和秦观),这点给了周济以直接的启示。周济正是在扬弃了两位前贤的词学思想后,另立新标的。其《词辨》和《宋四家词选》对于“姜派词人”的作品所录甚少,特别是他将姜夔置于辛弃疾一系、将张炎置于王沂孙一系,而又都归入周邦彦的选词方式,更是使旧“偶像”淡出历史舞台,新“偶像”得以最终树立。

如果说词选间接地表述了周济的词学观念,其词论则是直接表述他“纠弹姜张”、另立新标的武器,其词论中抑姜扬周的倾向十分明显。

周济首先从历史地位的角度给时人以警示:“姜张在南宋,亦非巨擘。”[8]接着他将其与辛弃疾进行比较,“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秽,窄故斗硬。白石号为宗工,然亦有俗滥处、寒酸处、补凑处、敷衍处、支处、复处,不可不知。”[9]“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余俱据事直书,不过手意近辣耳。白石词如明七子诗,看是高格响调,不耐人细思。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白石好为小序,序即是词,词仍是序,反覆再观,如同嚼蜡矣。”[10]通过比较,从表现手法、意境、风格等方面全方位地批判了姜夔及其词作。

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周济对姜夔的“羽翼”也一一加以贬抑,他说张炎词“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史达祖则“甚有心思,而用笔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数,所谓一钩勒即薄者”,蒋捷“薄有才情,未窥雅操”,陈允平“疲软凡庸,无有是处,书中有馆阁书,西麓殆馆阁词也。西麓不善学少游,少游中行,西麓乡愿”,高观国词“一无可观,当由社中标榜而成耳”,卢祖皋长篇则“枯寂无味”,周密“不能超然遐举”,对浙西词派所尊奉的词人几乎批评殆尽,为自树新标打下了基础。

“破”与“立”是相辅而成的,周济所着力标举的典范是周邦彦。他承董晋卿将周邦彦比于杜甫之说,称赏周邦彦为“集大成者”,并说“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11]。他认为词的最高境界就是周邦彦的“浑厚”词风。

正是在周济有意识地“退苏进辛,纠弹姜张”的努力下,长期笼罩词坛的姜夔“清空”词风才让位于周邦彦“浑厚”词风,从此词坛面目为之一新,词作也更贴近现实。

在辨正变的问题上,周济受张惠言《词选》影响较深但又有新变。其《词辨》二卷即以正变为分卷标准,他在《词辨》中说:“向次《词辨》十卷:一卷起飞卿为正。二卷起南唐后主为变。”卷一收录了温庭筠、韦庄、欧阳炯、冯延巳、晏殊、欧阳修、晏几道、柳永、秦观、周邦彦、陈克、史达祖、吴文英、周密、王沂孙、张炎、唐钰、李清照10家共59阕,卷二选录李煜、孟昶、鹿虔扆、范仲淹、苏轼、王安国、辛弃疾、姜夔、陆游、刘过、蒋捷、张翥、康与之13家共35阕。其中于唐宋词人中选温庭筠、辛弃疾词最多,各达10首,其次为周邦彦、李煜,各9首。这一选评标准受张氏影响之处表现在对唐词人以花间词人为正,以五代词人为变;张惠言区分正变看重思想意蕴,周济对此也甚为看重。新变则表现在张氏区正变尚以雅正为标准,而周济则以浑化与否为界线,卷二中的许多词按今天的看法都属题材重大、思想深厚的词,但由于圭角过于分明而不浑厚只能入变的行列。

人们论述周济词论的正变观时喜言其于正变中不分优劣,较张惠言的正变观要宽闳,取径要宽。其实并不然,张氏论词作时只是不取谑词、淫词、粗豪之词、没有思想意蕴的词,这种正变观应该说是较为公允的。但周济的正变观却是以婉约豪放为标准,其卷二中所选的作品也多委婉曲折之作,对豪放风格是较为排斥的。在其评语中也看不出他对正变不分优劣,恰恰相反,他是以正声为优、以变声为次的。他在《词辨序》中就说:“南唐后主以下,虽骏快驰鹜,豪宕感激稍漓矣。然犹皆委曲以致其情,未有亢厉剽悍之习,抑亦正声之次也。”变声乃正声之次,很显然是以正为优。这显示出一个学派的理论建构愈趋成熟就愈趋严密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