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寒时从金碧辉煌的大殿内退下,殿外是锦衣貂裘也挡不住的漫天寒意。
庭都今年的冬格外地凛冽,初雪在十一月中旬落下。寒时十一月初从边疆出发,抵达庭都时是十二月上旬,庭都已落下第六场大雪,又过半月,庭州王才召她觐见。
寒时站在廊下,仰起头越过重重的屋檐向天上望去,厚密的云布满了整张天空,雪花随风洋洋洒洒、旋转飘落,不过片刻便在地面上积攒了一层。
时辰尚早,庭州王召她入殿觐见不会超过两刻钟——庭州王并不看重她。一来为庭州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军已逝,生前再如何荣耀加身,如今俱已化作青冢与云烟,彻底烟消云散不过时间长短;二来她年纪尚幼,霜氏一族仅剩她一个。
这场雪从昨日傍晚开始下,时大时小,半刻不停,即使不时有宫人出来执帚清扫,没过一会儿地上又会重新覆上积雪——传奇也是如此,总会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只是不知道下一个创造传奇又会是哪位英雄。
寒时年纪虽小,却历经过世间最悲痛之事,面容如今仍旧稚嫩,心态却苍凉不少——她再也不能在父母的羽翼庇佑下慢慢成长、无法无忧无虑的长大。
她从斗篷之中伸出一只手,两三片雪花旋转着落在掌心,转瞬化作一滴水,在掌上留下水渍,也留下一抹冰寒,就像是刚刚在堂上对他嘘寒问暖又争论不休的那些人——
满口唏嘘霜将军夫妇的不幸,却是为霜将军死后,‘大将军’一职悬空争论不休,即使现在站殿外,也依稀能听到各位大人争执不休的声音。
真真是世态炎凉。
庭州王或许是怕她在场尴尬吧,才叫她先退下。寒时站在台阶上眺望,眼神平静无波,看着一群小宫女拿着扫帚从殿内急匆匆的出来扫雪。
一旁立着的大太监面皮上十分的沉静,他不是聋子,殿内的动静他自然也能听到,看着眼前小小的孤女,难得发了场善心:“殿内闹哄哄的,估计一时半会儿说不完,风雪也愈发大了,霜小姐不如先随老奴到一旁的暖阁休息一会儿。”
“多谢公公。”寒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霜小姐客气了,”大太监恭敬道:“请随老奴来。”
若不是父亲镇守边疆,这些贵族哪能纵身享乐?此刻父亲尸骨未寒,就着急争权夺势,此等行为真是寒透了人心!
霜寒时拢拢衣襟,跟着大太监顺着廊下慢慢向前走。
······
虽打败了海人族,但霜将军夫妇以身殉国,整个霜家只剩下幼女寒时一人!这对庭州可不是一个好消息,谁知道那些越来越疯的海人会不会卷土重来。
啧,海人为什么要发疯呢!王尚书举着笏板,面上不疾不徐,内里却烦躁的不行,特别是周围的人都在说话,耳朵里就像听到了几百只鸭子同时在叫。
大殿上群臣吵的这么厉害,为的也不过是眼前这块巨大的利益。
“王上,”胡子花白的李丞相向前一步,看着很是忠心耿耿:“与海人族一战我们虽险赢,但霜将军战死殉国,此乃我庭州之大不幸!老臣以为,应立即追封霜将军与其夫人,以慰英魂!”
一旁的王尚书却撇撇嘴,一面喟叹霜夫人是这老匹夫的嫡女,却不肖父,竟愿放弃荣华富贵随军征战,一面想着自己与李丞相一派结怨、对立已久,此时若不为了这巨大的利益,他也是不得不与李相对着干——王上也乐于他们争锋相对!于是眼珠一转,也上前一步,和李相齐肩,徐徐开口道:
“老臣不这么认为!霜将军为国捐躯已是他的荣耀,既已荣耀加身,很不必再为他大加追封,何况会领军打仗的可不是只有霜将军一个!庭州儿郎个个骁勇善战,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找人顶替霜将军的职缺。”
李相微不可察的瞥了王尚书一眼,深深拜倒,对庭州王涕零道:“风眠爱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老臣恳请王上不要寒了边疆将士们的心!”心中却是腹诽,早就听闻王尚书有个远房侄子在霜风眠手底下当副官,现在霜风眠战死,这老不死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了,可不能让他如愿!
“我庭州儿郎骁勇善战之辈比比皆是,为了社稷与边疆安稳,王上应该停止悲痛,即刻填职补缺,以保边疆的安定!”
“霜将军骁勇善战,若没有他,庭州怎么能保住这十余年的繁华?如今霜将军殉职,王上万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
……
两派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带劲,坐在王位上的庭州王只觉得聒噪。他年少时并不是一个昏庸的王,可那是他年少的时候了,如今他老了,得到太多,失去也太多,忌惮的更多,当霜风眠的死讯同庭州胜利的消息一起传来时,他甚至觉得好极了!失去良将固然悲痛,霜风眠在边疆的名声早已盖过庭州王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人死如灯灭,此刻他再不必担忧霜风眠功高震主。
何况霜风眠此人犟极,爱国却不太忠君,罢了,人死如灯灭。庭州王捻动手中的玉串,心中百转千回,一双利目依次扫过殿中众人:贪婪、欲望、幸灾乐祸……几乎无人面带悲色,可怜霜风眠劳苦功高、满腔爱国心,对名利不甚在乎,平素却从不拉帮结派,做了个孤臣,因此极少臣子为他的逝去真心难过。
庭州王对佝偻着腰侍奉在一旁的内侍摆摆手,内侍喊了一声肃静。
此次海人族大失元气,但没有海皇统领,情况不会比如今更棘手,霜风眠即使死了,最近几年也不太妨碍,此时正是培养自己人的大好机会,于是他摆了摆手。
“众位爱卿不必过多争执,霜卿战死,孤也很是伤心。但人死不能复生,庭州的安定肯定更为重要,霜卿肯定不会贪图所谓的身后名”
顿了顿,道:“但霜卿为国捐躯,为祭英魂,传孤旨意:封霜风眠为神勇大将军,在边疆立长生碑,至于他们的遗孤……”
庭州王捻了捻手中的念珠,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敕封安定郡主,赐婚世子正妃。霜家世代英烈,现下只剩她一人,孤万不会让她委屈……”
霜家的后事看似被安置妥当,但大将军的人选,庭州王却揭过不谈,他虽然失了锐气却不是失了智,变成一个蠢人任人愚弄,这个时候,适合坐这个位置的,只能是他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