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朝墓志文体与北朝文化
- 马立军
- 15231字
- 2024-11-02 14:33:10
第二节 清、民国——研究体例之完善与方法之实践
北朝墓志研究经宋、元、明而体例和方法得以确立,自清代以来,随着北朝墓志出土数量渐增,北朝墓志的著录和研究也随之展开,至清末民国年间,达到鼎盛。
一 著录之成绩
北朝墓志著录,与其出土密切相关。宋、元、明三代所收北朝墓志不过10余方,这固然与时贤未能倾力有关,但出土极少应该是主要因素。[26]在明末以后,随着北朝墓志出土数量有所增加,这种情形也逐渐发生改变。到了清代末年与民国年间,洛阳邙山与河北磁县等地北朝陵墓大量被盗,北朝墓志出土数量激增,于是渐成为各家收录的重点。至于著录方法与体例,则伴随金石学的成熟而形成一套较为科学的体系:著录内容方面,不仅记其姓氏、年代和藏地,墓志形制、行款以及出土流传的情形等也详细记录,使我们既能知其人并能考其时文物制度,在必要的时候更可以用来鉴别真伪。体例方面,则在前人的基础上又加以融合变通,从而形成以下几种主要著录体式:摹拓类,系从《隶续》碑图之式中来,如褚峻《金石图说》、邹安《古石抱守录》、杨守敬《寰宇贞石图》等;目录类,系从《集古录目》、《金石录》、《金石略》中来,如赵魏《竹崦庵金石目录》、胡谧《山西金石记》等;录文类,系从《隶释》中来,如王昶《金石萃编》、罗振玉《寰宇冢墓遗文》等;游记类,系从《河朔访古记》中来,如顾燮光《河朔访古随笔》等。而在此四种体例之上,又可分为一般类与地方类两种。北朝墓志著作体例之划分,大略如此。但在实际情形中,录文又往往伴随有考论,形成考论与著录相结合的特殊形态,如《金石萃编》、《八琼室金石补正》等即是。因此,在下文叙述北朝墓志著录成绩时还将会涉及一些考论类著作,以便对此时期北朝墓志的出土与载录情形有一个较为准确的掌握。
清代金石之学远较宋元明为发达,著述甚多。其中与北朝墓志有关的重要著作:一般录目类,有《钦定续通志·金石略》,赵魏《竹崦庵金石目录》,钱大昕《金石后录》,孙星衍、邢澍《寰宇访碑录》,黄本骥《金石萃编补目》,吴式芬《金石汇目分编》,赵之谦《补寰宇访碑录》,叶志诜《平安馆藏碑目》,杨守敬《望堂金石初集、二集》,缪荃孙《艺风堂金石文字目》,无名氏《石目》等;一般录文类,有王昶《金石萃编》,严可均《平津馆金石萃编》、《全后魏文》、《全北齐文》、《全北周文》,黄本骥《古志石华》,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朱士端《宜禄草堂金石记存》,端方《匋斋臧石记》等。地方录目类,有冯敏昌《孟县金石志》,段松苓《山左碑目》,夏宝晋《山右金石录》,张煦《山西通志·金石记》,章嗣衡《太谷墓志》,樊彬《畿辅碑目》,尹彭寿《山左南北朝石刻存目》,黄本诚《新郑金石志》,杨铎《中州金石目录》等;地方录文类,有武亿《偃师金石遗文记》、《安阳金石录》,冯云鹓《济南金石志》,缪荃孙《畿辅金石志》,孙葆田《山东金石志》,杨晨《定兴金石志》,周悦让《登州金石志》等。
考察这一时期北朝墓志著录情形可以发现,如高植、李宪、朱岱林等墓志,其出土都具有较大的偶然性。意外所得,相关的保护意识和措施也未形成,于是所出墓志或为人带走难见拓本,如司马绍、司马昞、司马升等墓志;或因未妥善保存而致文字漫漶乃至佚失,如高植、刘玉、陈留太守等墓志。此外,受乾嘉以后碑学风气的影响,拓本和刻石价格皆为不菲,至清末犹然。[27]这都给收藏和著录带来很大困难,以致当时人为得一拓而寤寐思之、欢喜累日。[28]故以前列赵魏、孙星衍、王昶、严可均、吴式芬、陆增祥、段松苓、缪荃孙等人收藏之富,也不过一二十方。端方最多,其数也仅止于30余方。但这一形势在清代末年,发生了急剧变化。
清代末年,社会动荡不安,各地古墓多有为人发掘者。罗振玉先生曾叙当日之情形:
今日古刻日出之故,因以前政令严禁发冢。海桑以后则否,故发墓公行。所得古物,地方官且设局收税,及土人出售所得,则官绅又假保存古物之名而劫夺之。及为官有,则假口于政费不足,公然出售,故发冢者所得,转不如贪吏劣绅之厚。[29]异邦人之访古于我河朔,购古刻以去者趾相接。有朝出重泉夕登市舶未传拓一纸者,士夫所获亦展转归于海外。其幸存者亦不谋流传,及一入肆贾之手,则列石以市,不许施墨,谓伤古泽。一旦得善价,乃亟毡包席裹以去,如是者比比。[30]
盗墓之风盛行,于死者多不敬,于文物也多有损失,但墓志大量出土,却也再次促进了金石之学的勃兴。张海若对此间之关系,作过如此解说:“金石学昉于宋而盛于清,清末欧化东渐,宜若几于熄矣。鼎革以来,公家之维护,私人之搜讨,反月异而岁不同焉,是何也?世道交丧,老师宿儒惧古学之寖亡,而远识之士,狷洁者流,亦怀才而寄托焉尔。抑吾国数千年文化最古东西,国人渐知趋重,遇有古物,争以重资购载而去,朝野人士浸浸觉悟,故古金石诸刻日发见而维护之道与搜讨之功相演并进。盖不知其止也。”[31]
官方出面收购,虽有贪吏牟利于其中,但洛阳、孟县、济南、磁县等地所成立的金石或文物保存所(或文物保存会),仍对墓志的保存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至于北平图书馆、河南图书馆、开封图书馆对墓志的收藏,更取得了积极的成果。但相对而言,此时期涌现出来的许多收藏大家,如罗振玉、顾燮光、关葆益、董康、李盛铎、于右任、徐森玉、李根源等人,在墓志收藏和著录等方面所取得的成效更为明显。其中尤以罗振玉先生为著名。
罗氏在中国学术史中地位极高,生平著述近200种,所涉领域遍及传统四部诸学。但其学问用力最勤与成绩最大者,则在墓志。[32]罗氏曾自叙其治金石之历程:“予年十有六,始治金石文字之学。(中略)年三十,旅沪渎,人事之暇手自移录,为《蒿里遗文》。顾闻见苦隘,是时所得碑志,不逾五百。四十备官京师,广为蒐集,遂增至千余。宣统纪元,始手录碑文百余篇,并命婿迻写志墓之文,亲为校雠。值辛亥国变……余稿散佚。海外索居,取旧蓄墓志,分地重录之。逮返国寓津沽,数年间所得墨本,倍于往昔,随录随刊。然付手民者,什才六七而已。乃于甲子季春,将箧中所储,编为《蒿里遗文目录》。”[33]罗氏一生勤于收藏整理墓志,著作之富前此未见,而其收藏北朝墓志之多更是一时无两。在其所著《石交录》、《蒿里遗文目录》、《蒿里遗文目录续编》、《墓志征存目录》、《海外贞珉录》、《增订海外贞珉录》、《再续寰宇访碑录》、《洛阳石刻录》、《寰宇碑刻冢墓遗文》、《六朝墓志菁英》等书中,北朝墓志皆为重要构成部分。计其先后所录,有近450方,其中新增者有近240方,录其文者又有160余方。
罗氏以一人之力既救文物于将毁,又手录其目、其文以使古人不亡于今日。其功之大,实如无名氏所言:“五百年不能泯没者也。”[34]其时能为其同志者,尚有甘鹏云、顾燮光、刘声木、黄立猷、沈勤庐、吴鼎昌等人。其中顾燮光较为特殊。盖其虽为当时金石名家,但以寒士之身而为金石之聚,故常常“布衣芒履,裹粮负帙,躬揽太行诸山之胜,济卫之源,漳洹沁淇长河之流域。凡古刹丛祠、荒墟废垒、榛藓翳薶、猿猱啸吟之地,断崖片石,无不手扪而椎拓之”[35]。历时多年,先后撰成《梦碧簃石言》、《河朔访古新录》[36]、《河朔新碑目》、《河朔访古录》、《河朔新碑目》、《河朔金石存目》、《两浙金石别录》等书。至其晚年,更“搜集石刻遗文关于墓志塔铭者,咸录其目”[37],以成《古志汇目》,为同好者索引之便。至于北朝墓志,也著录100余方。其余甘、刘等人虽无罗、顾收藏之富,然而以其皆重视北朝墓志,故间或也有彼二人收藏之未逮者,可为补充。
与此时期私家藏石相伴随,清代以来地方金石志记之风,至民国时期犹是如火如荼。山东、河南、河北、陕西、山西、浙江、安徽等省所辖之县的县志中,多有金石志。其中记北朝墓志之作,录其目者有:何士骥、刘厚同《南北乡堂附近石刻目录》,牛宝善《柏乡金石志》,董瑶林《德县金石志》,常茂徕《洛阳石刻录》,阮藩济《孟县金石志》,王斩《山西碑碣志》,张维《陇右金石录》,米联奎《咸宁、长安金石续考》,罗福颐《满洲金石志别录》,李根源《河南图书馆藏石目》,王荣光《枣阳金石志》等;录其文者有:贾恩绂《民国定县志》、《定县金石志余》,邹允中《寿光金石志》,刘仞千《临朐金石续志》,夏曾德、夏金年《历城金石续考》,刘靖宇《东平金石志》,赵东阶《汜水金石志》,段光世《鄠县金石志》等。这些著作虽然所收数量不多,但其所录志目与志文在补私家收藏不足外,亦自有其参考与文献之价值,不容忽视。
在地方金石志之外,国立北平图书馆于1941年由范国腾等人,将馆中历年征集购置所得前京师图书馆与福山王氏之藏,以及郭玉堂先生费力入藏之近世邺下芒洛所出之墓志,编成《国立北平图书馆藏碑目》,共得3400余方碑刻。其中北朝墓志约300方,可补诸家之漏者则有80余方。
从上述清代至民国年间北朝墓志出土与著录情形可以发现,前后所出数量悬殊。各家之著录,因为体例和著录条件的不同,其成绩固然差异较大,谬误也因之而有异。以清人而言,北朝墓志出土多具有偶然性,收藏墓志拓片也殊为不易,故在各家记载北朝墓志时,就难免出现依从前人著录的情形。[38]于是竟有出土地点不能明辨者,有录文而多舛漏者,有刊刻时间以讹传讹者。如王昶《金石萃编》、孙星衍《寰宇访碑录》、赵之谦《补寰宇访碑录》等书皆于金石学界影响极大,但王氏“迫于浸木雠校之功,颇疏鲁鱼亥豕”[39],孙氏则虽“采取详备,为金石目录诸书之冠。然纰缪触目,读者病之”[40]。故王书流布未久,沈钦韩便已作《读金石萃编条记》为之驳正。至罗振玉先生又以所获碑志为三家正讹补阙,撰成《金石萃编校字记》、《寰宇访碑录刊谬》、《补寰宇访碑录刊误》。与罗氏先后而属意于此者,尚有李煑《寰宇访碑录校勘记》,刘声木《寰宇访碑录校勘记》、《补寰宇访碑录校勘记》、《再续寰宇访碑录校勘记》等。与清人著录情形相比较,清末至民国年间所出北朝墓志虽然收藏也颇为不易,但各家著录新出之志,多有志石或精拓本可据,故在文字释录方面成绩较高。偶有错误者,也可以据拓本和他家录文相校订,不再一一举例。至于此时期北朝墓志著录中存在的伪刻辨别的问题,以其于墓志研究妨碍较大,故笔者特别留意,并著成专文附于书后,此处不再复述。
此外尚需提及的是,方若《校碑随笔》勘订拓本之先后与文字之异同,并录伪刻之目。郭玉堂《洛阳出土石刻时地记》则记石刻出土时间、地点、经过等内容,其中记载清末民国时期出土北朝墓志260余方。杨殿珣《石刻题跋索引》则将《集古录》以下137种石学著作,分别系以其所录碑刻之后,以为检索之便。这三种著作的体例虽有异于他书,对北朝墓志研究则助益多多,堪称“著述之别裁”[41]。
二 括例之学
括例之产生,盖如卢见曾所说:“文章无义例,碑碣之制,备载姓氏爵里、世系以及功烈德望、子女卒葬之类,近于史家,如春秋之有五十凡,故例尚焉。”[42]梁玉绳也说:“自有志铭,而例因之以起。”[43]既然碑志自有其例,故撰文之士自当循例而作,不能随意为之。杨本叙潘氏《金石例》著作之由云:“凡碑碣之制,始作之本,铭志之式,辞义之要,莫不放古以为准。以其可法于天下后世,故曰例。而其所以为例者,由先秦二汉暨唐宋诸大儒,皆因文之类以为例。至夫节目之详率祖韩愈氏,大书特书,不一书彪列,其亦放乎《春秋》之例也欤?甚矣!先生有功于斯文也。先生世居中州,以文学鸣。国初,士之为文者,犹袭纤巧,其气萎不振。先生患去久而难变也,乃述是书以授学者,使其知古之为文如此。粲然毕举,如示诸掌。”[44]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潘、王、黄三人总结碑志文例又意在示人以撰文津梁。故其将考察对象限定在韩、柳等唐宋以后诸人作品,自有其道理。然而石例与碑志同时出现,故作为文体研究,则又必须打破潘、王、黄等人以韩文为正统而造成的研究樊篱。于是,朱彝尊以其学界巨擘的身份而倡为先声:“窃意墓铭莫盛于东汉。鄱阳洪氏所辑《隶释》、《隶续》,其文、其铭体例匪一,宜用止仲之法举而胪列之。惜乎,予老矣,不能为也。”[45]朱氏虽然未能付诸实践,但受其影响而欣然行动者却此起彼伏。
梁玉绳叙其所以作《志铭广例》云:“元潘苍崖辑《金石例》十卷,明王止仲撰《墓铭举例》四卷,余姚黄梨洲著《金石要例》一卷,德州卢氏汇梓以行世。然标采杂错,兼多漏略,览者病之。余据耳目所及,别其类而补其遗,摘旧增新,次为《广例》二卷,广变例也。”[46]此书从其所举碑志情况来看,唐宋人的作品仍占主体。在卷2言“书法”时,以唐宋人碑志为正统的观念更是明白可见。然而综观文中所举石目,其范围已扩展至《集古录》、《金石录》、《隶释》、《金石萃编》等所载汉魏以来碑志文献。尤为重要的是,在论述“铭即志”、“题书文略”、“两人分撰志铭”等条目时,梁氏分别举北朝司马元兴、李超、司马昞妻孟氏、朱岱林等墓志为例,将其置于汉唐碑志文的变化中进行联系考察。在突破潘、黄等人视括例研究为写作服务的学术囿见的同时,能够从文体发展的层面上探讨碑志演变的历史进程。至于其中判断失误之处,则系梁氏所见有限之故[47],不必苛责于古人。
与梁氏之仍未舍弃正统观念的情形不同,李富孙所著《汉魏六朝墓铭纂例》则已明确具备源流意识:
明初王止仲以唐宋十五家碑志撰《墓铭举例》四卷,撮例之要,十有三事,足以括其大凡。顾十五家之文,譬诸黄河之水,已过积石、龙门,但见其流之骪输奔注,而未知昆仑以上之原之所在也。(中略)若后世之必欲详著之,南北朝多骈偶,犹是汉制体修辞之意,鄱阳洪氏谓汉人铭墓皆一律,殆只论其文而未寀其例也。予惟乡前辈朱竹垞检讨之言,因取洪氏《隶释》、《隶续》所载,益以六朝人碑制及有墓石之出于近世者,略仿止仲之法,胪而列之,曰《墓铭纂例》。其叙、其铭虽各异体,举皆可见,则合止仲之例观之,庶不至沿其流而忘其原也。[48]
此书体例仿王行《墓铭举例》,于所列碑志目下以王行所归纳的“十三事”为标准,概括每事的正变与详略情形。关于此书体例,《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于考古、辞章两无所取”[49]。叶国良先生虽嫌其批评太苛,同时却以为:“盖括例之作,若以考古立场言,宜分别时代、品目,然后能详各代之不同、体制之有别,提要所谓‘盖古刻体例,墓碑、墓表、墓志、神道、石阙,各自有别’也。李书分其时代矣,而卷3以后未分别名目也。若以辞章立场言,宜重黄宗羲《金石要例》所倡‘著为例之义’,李书于此着墨不多;盖李氏重在考古,辞章殆非其志也。”[50]然而考察全书,《提要》所评固然失于苛刻,叶氏之论似乎也不符合实情。盖李氏此书虽然借鉴王氏之法,但在安排碑刻篇目时则纯以时间为先后,并无区别碑刻各种名目的意图。这一点不仅在卷3以后如此,便是卷1、卷2亦然。[51]因此,综观作者以“墓铭”命名及安排碑志的顺序,此书主旨只在说明前后承继与变化关系。至于名目之间的区别,则是在具体分析中加以揭示。[52]此其一。其二,李氏重在发现和总结体例,体例之中既有考古,为例之义更时有涉及。考古内容叶国良先生已有论说[53],而著例之义,则如《李昭碑》:“首书讳字族望,不著姓,以有额篆‘汉故李君之碑’也”[54];《从事武梁碑》:“后叙卒年及子孙,以立碑也”[55];《孝廉柳敏碑》:“首书故孝廉柳君,重其行也”[56],等等。当然,李氏若能在体例上仿照《墓铭举例》而将碑刻名目加以归类论述,则其体例固能得到提高和完善,于读者尤能起到考镜源流的作用。但举例而不分碑刻品目,自潘、黄以来便一直如此,不能求全于李氏一人。[57]更何况此书于北朝墓志之研究,则更有重要之意义。
李氏既欲究碑刻体例之源,故详绎唐以前碑志之例,而北朝正处在这一环节中。于是,在卷4中便出现对北朝31方墓志进行考察的现象。这是括例类著作,第一次较为系统地对北朝墓志的写法、体式进行研究。作者在分析过程中,既对这些墓志内容详略情形进行叙述,也对其正例和变例进行划定,同时更不时点明其中所出现的创例。如论《刁遵墓志》:“首题魏故使持节都督洛兖州诸而去额,与《中常侍樊安碑》同。另行书高、曾、祖父名字、官阶及夫人某氏、父某,此创例也。(中略)末又书夫人同郡高氏,父允官爵,前后似复出,又一例也。(中略)志列三世官爵于首,似行状之式。而铭之后别云同郡高氏云云,皆墓志之变例也。”[58]此类分析,兼顾北朝墓志时代特征与前代碑志的联系,正是将北朝墓志置于碑志发展的历史语境中考察,从而根本上摆脱了潘、王以来所谓“正统”观念的束缚,站在历史的角度去重新审视碑志文各个阶段所具有的价值和地位。
与李氏相类而能秉承朱氏志愿且加以发挥者,尚有同时期郭麐所著《金石例补》与吴镐所撰《汉魏六朝唐代志墓金石例》。
郭氏之书仿潘、黄先标其例后举碑志证实的方法,而以六朝为汉唐之津梁,正是此时期学者之共识。此书所论北朝墓志者仅有刁遵、李超、陆希道、司马元兴、侯莫陈君夫人窦氏、贺拔夫人元氏等六方墓志,数量不多。叶国良先生认为:“卷二论汉魏六朝碑志文例为唐宋文士所本者,多可参考”[59]。但据笔者所查,郭氏此类论断时有与事实不符处。如论《刁遵墓志》,以为:“汉人书其祖父止有官阀,而不书名,从未有及其配者,此则既著高曾祖父之官位与名,而并著其字,既书其夫人而又著其夫人之父,可谓详矣。此亦世变文繁之一验也。”[60]然则汉人书其祖父亦有官、名俱书者,如蔡中郎《祖携碑》等;至于其先世并妻氏同书,则西晋永嘉(307—313)元年《华氏之铭》已详书其夫曾祖父以下与夫人子嗣,并华氏祖父以下及其母舅之官爵与夫人姓氏等[61];至东晋而渐多,至南朝则遂成常例。类似误判在论及李超等墓志时都有,而为叶先生所未论及,故在此略作申述。
吴镐《汉魏六朝志墓金石例》卷1与卷2以时代分次,于每代之下又以作者而分列其碑与志,叙其正、变之例;卷3则先录例后举碑志以证之。因此,在体例上堪称集潘、王之长,而能免去李富孙《汉魏六朝墓铭举例》不作分类之失。另外,李、郭二氏考察韩愈以前碑志文例情形,意在溯源辨流,而吴氏则更进一步:
自东汉至隋,文集之放佚多矣。其间所撰志墓之文,可考撰人姓氏者,仅五十余家,而一人止有数篇,又多简略,不可举以为例。惟汉蔡中郎、北周庾开府二家文多例备,故专以二君文体为式,详举于后,俟宗法汉魏六朝骈体者有所参考焉。[62]
至撰写《唐代志墓金石例》时,则明确提出:
志墓之文,始自东汉。蔡中郎集中所见稍多,然叙事则失之太略。盖当时文体简朴,类如斯也。至子山庾氏,始成正格。厥后至唐,又失之太详,未免冗滥。赖昌黎崛起,力振衰靡,遂得复古。平心持论,撰志墓文者,止可以此三家为正宗,不得因骈散歧途而有所偏废也。[63]
这种将蔡、庾、韩三人并尊的观点,实际已是将碑志文发展的历史划分为三个时段,如果不具备文体沿革的观念,的确不能有此卓识。[64]而在具体论述中,吴氏也能前后联系,指出其间的承继关系。如论《李超墓志铭》:“铭后题行另书妻某氏、父某官,息女某、适某、系某职,息某、年若干,较《刘使君碑》式又稍变矣”[65];《临青男崔公墓志铭》:“右志首列祖父及祖母讳字等,后书本人爵里,与宋《谢公墓志》同例也。……书孤息某刊遗德于泉路,与汉《邯郸淳》、《鸿胪陈君碑》同例也”[66];《朱岱林墓志》:“直书名讳,如蔡中郎《祖携碑》之例,一例也。(中略)末云第四子某式序徽猷,而从父兄某勒铭黄壤,系合作者,又一变例也。唐高卢藏用《苏瑰神道碑》及宋欧阳文忠公《张君改葬墓碣》,皆两人合作者,盖宗此例也”[67]。而在论《司马元兴墓志》时认为:“右志书氏讳乡邑后,详述其高、曾、祖、考讳字、官阶、谥法,凡一百七十余言,叙本人止十六字,不言官秩,变例也。或云南朝禁墓志,故仅载官秩,不叙功勋耳。”[68]此处吴氏所说“或云”,本为备一说。虽然已无法确知提出观点之人,但其能从司马元兴乃晋室遗裔的身份,而联想到《司马元兴墓志》的文例可能是受南朝墓志文例影响,进而又将志文不叙功勋与南朝禁墓志相联系。这一认识是否属实有待商榷,但其思考角度却颇具识见。吴氏征引其观点,应该也是基于南北墓志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的考虑。[69]因此,综观吴氏此书,其关于碑志文例的观念及对北朝墓志的认识,较之于梁、李、郭等人已然深入了许多。
上述三家而外,王芑孙《碑版文广例》写作宗旨与梁玉绳《志铭广例》相似。冯登府《金石综例》考察范围有限,故两书于北朝墓志不仅谈及很少,且观点也多为前人所道,价值有限。至于鲍振方《金石订例》则需稍作申说。关于此书,叶国良先生以其往往“窃他人说为己见”,因此认定为“欺世盗名之作耳”。[70]观叶先生所举诸例以及文中所谓“振方按”举证情形,确有据他人之说以为己意之嫌,但也不能因此而废弃全书。盖鲍氏所论亦间有可资启发处,如其论“碑志必实书”:“振方按,碑志虽曰称美,但须核实,不得凭空设撰谀词,使其人之名实相反。曾传闻先辈为人寿文,其人本悍愎不轨武断乡曲者,其文云:‘翁之为人,不拘小节,不畏强御,信心而言,遂意而行’,虽不失为称美,而其人之大略可见。此等笔力,惟前辈有之,有志于古者不可不加意也。”[71]鲍氏能在所谓谀辞之后看到作者的别样用心,较之于单纯视碑志文为谀辞的观点要高明得多,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北朝墓志文辞表达的复杂性。如此例者尚有,读者需在阅读时加以审慎取舍,不可盲从。
金石括例之学对于北朝墓志研究的意义,主要在方法的开创与完善,而其研究的进程则又主要体现于以上所述各家著作。除此之外,清、民国时期金石学者在考证北朝墓志时也对部分墓志文例有所提及,如钱大昕论《刁遵墓志》:“志列三世官爵于首,似行状之式,而铭词之后,别云‘夫人同郡高氏’云云,皆墓志之变例也”[72];王昶言《司马升墓志》:“碑称‘曾祖彭城王,祖荆州’,但书爵书官,而不书名,与《高湛碑》同”[73];黄本骥评《崔敬邕墓志》:“其祖父名爵列于题衔之前,与宋《刘袭志》同”[74],等等。但以所括之例得当与否及多寡来看,显然不能与李富孙等人相提并论,所以只有部分参考价值。
三 考证之学
如前所说,宋人考证的内容涉及经学、小学、文学、艺术、职官、谱牒等内容。赵明诚所考北朝墓志虽然仅有4方,且只涉及职官、姓氏,但史志校补、互证的方法却为后人研究北朝墓志时所继承。为说明清至民国时期北朝墓志研究所关注的内容与具体的方法,试以诸家考证康熙年间出土《崔敬邕墓志》之文为例:
入目初似丑拙,然不衫不履,意象开阔,唐人终莫能及,未可概以北体少之也。六朝长处在落落自得,不为法度拘局。欧虞既出,始有一定之绳尺,而古韵微矣。宋人欲矫之,然所师承者皆不越唐代,恣睢自便,亦岂复能近古乎?山谷稍黠跳而学《瘗鹤铭》,故能倔强一时。康熙丙戌夏雨浸记。
——何焯《义门先生集》卷8
志石近出安平县,已取置县学乡贤祠。今按其文,另行序世系在题目之前:“祖秀才,讳殊,字敬异,夫人从事中郎赵国李烋女;父双护,中书侍郎冠军将军豫州刺史安平敬侯,夫人中书赵国李诜女。”此惟行状序三代有此式,今用于志铭,亦金石例所希也。下入崔公志题。序云:“君讳敬邕,博陵安平人也。年廿八,被旨起家召为司徒府主簿,俄而转尚书都官郎中、兼吏部郎。太和廿二年春,宣武皇帝以君为东朝步兵。景明初,丁母忧,服终,征君为左中郎将大都督中山王长史。出围伪义阳,城拔凯旋,君有协规之功,授龙骧将军太府少卿临青男。永平初,持节营州刺史。延昌四年,征君为征虏将军太中大夫。以熙平二年十一月廿一日卒,蒙赠左将军济州刺史,加谥曰贞。”敬邕,《魏书》有传,自初历官至卒加赠,皆与志合。惟营州刺史,传作青州,为字形之讹。又延昌四年征为征虏将军,传作熙平二年。卒于熙平二年,而传作神龟中。谥曰贞,而传作恭。当依碑为正。临青男,传作临淄男,未知其孰为审也。“义阳城拔,君有协规之功”,即传所谓中山王英南讨事也。字别体,煎作,旄作,禀作粟。
——武亿《授堂金石文字续跋》
按《魏书》,敬邕附《崔挺传》,其所历官,碑与史略同。但史载敬邕为脩和之弟,而不言其为双护之子。史言脩和为挺从祖弟,则敬邕亦为挺从祖弟。而挺字双根,碑言敬邕之父双护,疑史于其世次殆有误也。又史谓“熙平二年拜征虏将军太中大夫,神龟中卒,谥曰恭”,而碑称延昌四年为是官,以熙平二年卒,加谥曰贞。自当以碑为正。
——赵绍祖《古墨斋金石跋》卷2
崔敬邕,《魏书》附《崔挺传》,盖亦挺之从祖弟也(挺从祖弟脩和,脩和弟敬邕)。祖父名爵列于志前,与宋《刘袭志》同。志云:“祖秀才殊,字敬异,夫人从事中郎赵国李烋女;父双护,中书侍郎”,又云:“夫人中书赵国李诜女”。殊与双护,名位不见史。烋即休之别体。李休附《北史·李士谦传》云:“字绍则,缵次子”。诜,《魏书》附《李顺传》云:“灵族叔,字令孙,官京兆太守”,盖即其人也。志称:“敬邕起家为司徒府主簿,转尚书都官郎中,为东朝步兵。景明初,丁母忧。”及其余官,皆与史合。惟为都官时兼吏部郎,则史所不著。志云“临青男”,史作“临淄男”。志云“营州刺史”,史作“管州”。临青既临清,《地形志》:“司州阳平郡临清县”。营之为管,以字形相近而。又志称:“延昌四年,征君为征虏将军太中大夫,方授美任而君婴疾连岁,以熙平二年十一月卒于位。”史误以卒之岁为授征虏之岁,而云“神龟中卒”。又史称“谥曰恭”,志云“谥曰贞”,皆当以志为正。志云“孤息伯茂”,史称“子子盛袭爵,除奉朝请”,伯茂即子盛,六朝时名与字往往互见。
——李宗莲《怀岷精舍金石跋尾》
上举四家考证文字之外,还有黄本骥《古志石华》、吴汝伦《深州风土记》、郑业敩《独笑斋金石跋考略》等都对《崔敬邕》墓志有论及,言语多有重出处,故不烦录。而以这四家所论情形来看,除过何焯仅论书法外,其余诸家所考,或如武亿,考论志中所叙墓主历官之详略,文中时间(如历官之时间、卒葬年月)之正误,赠谥之异同,志中所叙事件发生时间、相关人物以及墓主之表现,文中别体字对应的正字;或如赵绍祖,与史书结合考正志中所叙及人物之身份(包括官爵、姓名及其亲属关系);或如李宗莲,考订地理之讹谬。这四家考述角度虽各有偏重,但综观乾嘉以来北朝墓志考证成绩,则武亿等人所论已基本涵盖此时期考证之学的主要内容,即以职官、人物、时间、事件、地理为主,以正“经”、字形、书体、文例等为辅的研究格局。
王国维先生曾论宋人治金石之法云:“既据史传以考遗刻,复以遗刻还正史传。”[75]但从赵明诚等人考论北朝墓志的情形看,这一点表现还不明显。而以之考察清至民国时期北朝墓志研究,则可谓一语破的。如上举《崔敬邕墓志》,墓主于《魏书》有传,故武亿等人考证时间、事件、人物等内容时,皆以《魏书》相关记载为着眼点,论其异同正谬。如果只从此时期考证北朝墓志所得结论来看,墓志所叙职官、时间、姓名等内容,其正确率不仅很高,而且一般比《魏书》、《北史》所记为详。这与赵明诚当初相信刻词的看法,可谓前后呼应[76]。由此看来,墓志的文献价值自是不言而喻。但认真考察各家考证文字,墓志的意义则几乎只是建立在它对史传内容的补正基础上。武亿等人情形已见上文,再举数例以见其余:
右魏《刁遵墓志》。遵,雍子也。志载遵历官始末,与《魏书·刁雍传》略同。惟本传云:“遵袭爵,太和中例降为侯”,而前叙雍事,但云“赐爵东安侯”,别无进封之文,不知何以云“例降”?盖传文有脱误尔。碑于遵高祖协、曾祖彝皆云“晋侍中”,祖畅云“晋中书令”,而《晋书》皆无之。窃疑雍北归之后,自述其家世以夸耀魏朝,或有饰词,不如《晋书》之得其真,故《魏书》亦不取也。
——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
《持节左将军平州刺史宜阳子司马使君墓志铭》,正书,卒于正光元年七月,与《魏书》三十七本传合。是年庚子,魏孝明帝即位之五年,在南朝为梁武帝普通元年。即以是年元枵之月葬于本乡温城西十五里。元枵,十一月也。又云“君讳昞,字景和,河内温人也”,本传但书景和,盖以字行者。(按:后论“昞”字之意与司马氏之郡望,从略)又云:“君少被命,为奉朝请牧王主簿员外散骑侍郎给事中,从龙骧府上佐迁扬州车骑大将军府长史带梁郡太守,转授清河内史”,与本传亦多合。
——王鸣盛《蛾术编·八十二》
右《皇甫墓志》,辛澍撰,当在鄠县出土,未见箸录。史无传,志叙先世但云荆州刺史之孙,辟主簿州部处士之元子,不详其祖若父,名无从考证矣。碑首题云“安西平西二府长史”,安西府属幽州。又云“新平安定清水武始四郡太守”,《地形志》新平安定属泾州,武始属河州,无清水郡而有清水县,殆先尝置郡后经省改耳。文云“安定朝那人”,安定属泾州。又云:“延兴中,泾土夷民,请为统酋。戎华理隔,中旨特许。”按《帝纪》,延兴三年吐谷浑部内羌民钟岂渴干等二千三百户内附。《志》所述者,当即其时事也。又有“太和廿年,仇地不静”云云。按《帝纪》,太和廿年不载此事。《魏书》、《北史》同。《任城王澄传》云:“氐羌反叛,除都督梁益荆三州诸军事、征南大将军、梁州刺史。澄至州,量彼风俗,诱导怀附,表送婆罗授仲显循城镇副将杨卜广业太守、叱盘固道镇副将。自余首帅,各随才而用之。款附者赏,违命加诛。于是仇池帖然,西南款顺。”志所称“驰驿慰劳”、“陈示祸福”、“凶顽尽悟”、“面缚归降”者,即其事。盖在任城军中,任城遣往谕导,著有功绩也。志称任城王者为澄,刺史为梁州刺史也。任城王嘉其远量,表为长史,当即碑题之长史。又有“正始三年,秦泾叛逆”云云。按《帝纪》,正始三年正月,秦州民王智等聚众二千,自号王公,寻推秦州主簿吕苟儿为主,年号建明。二月,诏右卫将军元丽等讨吕苟儿。五月,以秦陇未平,诏征西将军于劲节度诸军。六月,安西将军元丽大破秦贼,斩贼帅王智五人,枭首六千。七月,元丽大破秦贼,降吕苟儿及其王公三十余人,秦泾二州平。又《元丽传》云:“时秦州屠各王法智推州主簿吕苟儿为主,号建明元年,置立百官,攻逼州郡。泾州人陈瞻亦聚众,自称王,号圣明元年。诏以丽为使持节都督秦州刺史,与别驾杨椿讨之。”又《杨椿传》云:“秦州羌吕苟儿、泾州屠各陈赡等聚众反,诏椿为别将,隶安西将军元丽讨之。”志所述者即此事。“都督杨公”者,当即椿也。惟椿非都督,与传不合。丽传称“别驾椿”。传称“别将”,亦不相符。又纪称“王智”,传称“王法智”;丽传称“陈瞻”,椿传称“陈赡”,又复互异。“表为都长史”,“都长史”不见于《官氏志》。此所云“长史”,当即碑题之“安西长史”,抑或是“都督长史”脱一督字邪?至所称“刺史王公”、“河州刺史梁公”、“刺史元王”者,皆不详其名,不知何许。“中书博士”加“议”,《官氏志》所不载,可补其阙。偶阅《北周书·赵肃传》云:“曾祖武始归于魏,祖兴中书博士”,其余诸史传中当更有之,然亦无加议之称辞。“以夕年”,夕年犹暮年也。“横水令辛澍与君缠笃,寻君平志,刊记金石”,是此志为辛澍所撰也。横水属岐州平秦郡,辛澍无考。妻父梁洪敬、魏留孙,亦无考。赵兴郡属豳州,盖郡公也。
——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卷14
刁遵、司马昞两方墓志的考论情形,与《崔敬邕墓志》别无二致。《皇甫墓志》,其墓主于史无征,故陆氏不能直接对其作出考证。但因为志文所叙仇池氐羌反叛等事件在《魏书》之《宣武纪》、《元澄传》、《元丽传》及《杨椿传》中有提及,故从旁考知皇甫为长史的时间与原因等内容。在一定意义上,这是以史释志。但在更多情形下,如果墓志所叙人物、事件没有关切于史实者,则往往为研究者所忽略。因此,史志互证既有志对史的订正,也有史对志的说明,但二者地位并不对等。显然,传统考证皆以补正史传为第一要务,亦即法式善所说:“盖世所重于金石文字者,非独以其有益于小学也。史家记载所未及详,或其治传闻之误者,博学之士,每取资于金石以为考正。虽不必其果当,然其当者往往有之。故余尝谓,金石文字足以备读史者之采择。此其功较专论小学者为更大也。”[77]
目的决定方法。清代学者虽然上承宋人史志互证的思想,但以考据之法而治墓志,故其研究以单篇墓志史事的考证为表现形式;而成果的多少,则又取决于墓志所叙内容与史传之间对应关系的大小。由此导致的结果是,清人考证成绩在很大程度上受限于墓志的出土数量。因此,清末以前北朝墓志出土虽已近百种,但诸家论及的墓志前后相加不过刁遵、崔敬邕、司马昞、高植、司马昞妻孟氏、皇甫、司马绍、郑道忠、叔孙协、陆希道、李超、吴高黎、李谋、刘玉、张玄(黑女)、贾瑾暨子晶、司马升、李宪、高湛、刘懿、王偃、惠猛、高肱、崔頠、皇甫琳、法懃、朱岱林、乞伏保达、刘忻、李琮、郑子尚、贺屯植、时珍等30余方,而其中尤以高植、高湛、司马昞、司马绍、司马升、李超、崔敬邕、崔等墓志最受关注,考论最详。所以,若论清人研究北朝墓志的成绩,即在对以上30余方墓志所叙相关之人物、时间、事件、地理等内容的考索与辨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对清人的研究有所轻视。其理由当如毛凤枝所说:“考证金石虽系识小之学,然非史学贯通兼明说文训诂,遇有事迹同异、文字奥衍即难下笔,而舆地、职官、姓氏三门尤必详其沿革,知其源委,方能彼此印证,归于至当。”[78]故以清代学人识见之广博、学养之丰富,其考订的史事与疏证的志文,多以精审为胜,堪称典范,对于北朝墓志文献价值的开掘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实践意义。
清末民国期间,北朝墓志出土数量激增。与之相应,此时期题跋著作考论及的墓志数量也远较此前为多。如由云龙《定庵题跋》考论《王僧墓志》等近20方,吴士鉴《九钟精舍金石文跋尾》考论《寇臻墓志》等近30方,罗振玉《松翁近稿》、《雪堂金石文字跋尾》等先后考论《穆亮墓志》等近90方,范寿铭、顾燮光《循园古冢遗文跋尾》考论《韩显宗墓志》等100余方。考察各家研究情形,仍是从志文出发,与史传文献相互勘校以明异同,从方法到内容与乾嘉考据一脉相承。因此,清末民国时期北朝墓志研究,其成绩也就更多表现为墓志考证数量与补正史籍阙略等方面。
此外尚有两个动态值得重视。其一,此时期部分学者在具体论述时,因为所见墓志较多,所以能不时地注意到相关材料间的联系。如吴士鉴考论《元飏妻王氏墓志》中“阳平王第六弟元飏”句,便将其与《元飏墓志》中“阳平王之六子”以及《魏书·阳平王新成列传》有关记载进行比较,考证元飏为阳平王新城之子、元钦之兄,为《魏书》漏载。而元钦又是元颐之弟,故认为“阳平王之六子”与“阳平王之六弟”为变文现象。[79]此说于理可通,倒不必一定要将弟看作子之误[80]。再如罗振玉考论《卢兰墓志》中卢兰夫氏姓名与爵位等情形,也是将之与《魏书》之《宗室景穆十二王传》、《元寿安墓主》等作联系,推测元氏始平之爵或为后来所追封。[81]从吴、罗二人考证中可以看出,精通史籍是继承了清代学术的优长,同时又得益于见闻广博,故在论说时能左右逢源、翔实允当。其二,在具体考证史事的过程中,偶然会出现对某种现象进行概括的言论。如《元始和墓志》称元始和字灵光,但志中却有“唯光天戚至重,皇室懿近”,是省称灵光曰光;而称元始和之祖汝阴王天赐又作赐。故罗振玉以为:“六朝人文字之无法如此。”[82]再如《乞伏保达墓志》言乞伏保达为“夏禹之苗裔”,但查《晋书》知其族出朔漠,故吴士鉴认为:“盖自五胡云扰、割据中原,耻言先世之事,皆欲托于神明之胄,此碑殆出于文人之缘饰耳。”[83]这种论说固然浅尝辄止,未能借此深入思考。但由类似史料之中形成一般性认识,这已经是一种进步,暗示了墓志从单一的史料整理转向文化背景研究的发展趋势。
与史学研究相伴随,小学与书学之价值也备受金石研究者重视。朱士端在阐发金石学有功于经史之后,紧接着便说:“可以溯古籀篆隶,可以征诂训声音,可以通文字假借”[84]。因此,各家在考论北朝墓志时,每每于考论结尾处对志文中所出现的别体字、讹字进行辨识。如前举陆增祥在考证《皇甫墓志》有关史实之后,即对驹、那等字的别体一一作辨别说明。[85]前人言北朝石刻之弊,文字讹异现象常为其中口实。故清至民国时期北朝墓志释文,首先在其有助于北朝墓志的阅读与理解。其次,在知文字之变。如《高植墓志》作“渤海條人”,《高湛墓志》则作“渤海滌人”,《魏书》高湖、高聪、高肇等人传中则作“渤海蓚人”,联系周亚夫封條侯而《功臣表》作脩侯、《汉书》“脩”县作“蓚”县,钱大昕认为,條、蓚、脩、滌古时为通用字,在魏时犹然。[86]最后,在于可考证北朝经文版本。如《刁遵墓志》有“载仁抱义”之句,语出《礼记》,其文字与陆德明所据本同,而与《礼记正义》作“戴仁”不同。王颂蔚认为,此句当与陆德明,俱出河北旧本。[87]
然而金石学者对北朝墓志文字的考释,在比重上不能与史学比,在成绩上则不能与专门研究石刻文字的著作比。因此,金石之于小学研究助益颇大,但金石学者研究北朝墓志时却并不以此为要务。其情形同样反映在书学的发展上。
金石学者重视北朝书法的风气,自宋人欧阳修便已有之。如其在跋《后魏神龟造碑像记》时说:“余所集录自隋以前碑志皆未尝辄弃者,以其时有所取于其间也。然患其文辞鄙浅,又多言浮屠。然独其字画往往工妙。”[88]明代赵崡评《张猛龙碑》则云:“正书虬健,已开欧虞之门户。碑首正书大字十二尤险劲,又兰台之所自出也。”[89]至清代诸家考论北朝墓志,也不时出现点评墓志书法的言辞。然而不容否认的一个事实是,自宋代以来如何焯那样在跋《崔敬邕墓志》时只论书法的著作,不过郭宗昌《金石史》、李光暎《金石文考略》等数家而已。反观乾嘉以后书学态势,从清初陈奕禧等人的个别习作[90],到嘉庆时阮元著《北碑南帖论》、《南北书派论》为碑学奠基[91],稍后的包世臣《艺舟双楫》为其铺张声势[92],再到康有为对“魏碑体”的推崇备至[93],学界前后对北朝书法的认识可谓大相径庭。而北朝书法历此过程遂蔚为书学大宗,其中北朝墓志则为构成这一景观的主体之一。但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钱大昕、武亿、王昶、陆增祥、端方、罗振玉等人有关北朝墓志的论述,却仍然是那么简洁,从中几乎看不出这一历史事件演变的轨迹。
因此,联系小学与书学在北朝墓志考论文字中的从属地位,其成绩的取得主要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内部,以及墓志考证主要以史学为重心的事实,我们认为,去掉自成一体的括例之学,传统的北朝墓志考证虽然涉及领域很广,却始终以史学为中心,而小学与书学的发展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此,并反过来促成墓志研究的深入。在这一互动过程中,为北朝墓志价值的提升与进一步开发提供了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