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瑷珲富裕两地萨满文化调查报告

满族是一个勤劳勇敢的民族,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满族人民在从事物质生产的同时,创造了灿烂的文化。

任何一个民族的原始文化总是和宗教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自古代社会以来,满族就信仰萨满教,迄今仍有一部分人保留此种信仰。由于满族信仰萨满教的历史悠久,所以萨满教在满族社会生活的各方面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如收获、治病、出征、喜庆等都要唱神歌,这样便逐渐形成了以神歌为主要内容、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萨满教文化。萨满教如同其他宗教一样,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它的神歌和祭祀必然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反映人类的社会活动、思想观念、生产技术和风俗习惯,因此从萨满教,尤其是神歌的产生、发展和变化中,不仅可以探讨满族的民间习俗,而且可以研究它的文学、音乐、舞蹈的历史渊源。为了深入地发掘材料,研究萨满教文化及其渊源,我们于今年七、八月间,深入祖国东北边陲名城瑷珲和红色边疆农场的满族聚居区五家子、蓝旗沟、下马厂以及富裕县的三家子屯等地进行调查,采访了近三十位满族老人,其中有的是跳过神的萨满。

虽然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但是,有着上千年历史的萨满文化仍然相当牢固地扎根于广大群众之中。

我们首先到了黑河,接着乘船到了古城瑷珲。瑷珲位于黑龙江的西岸,它“因有水名瑷珲,故以得名”[1],不过,瑷珲河现在位于苏联境内。清政府曾在瑷珲古城设立黑龙江将军和副都统衙门,所以,历史上瑷珲城曾是一座有“长而宽阔的大街”,“颇有一个大商场的感觉”[2]的繁华城市。五家子屯也在黑龙江西岸,瑷珲乡的东南,与孙吴县毗邻。一九五六年那里成立了第一个满族自治乡,现在隶属于红色边疆农场。因为最初居住在这里的关、臧、杨、吴、富等五姓的满族人数最多,所以被称为五家子,直至今日。富裕县三家子屯的满族,传说原是由吉林长白山一带随八旗驻兵迁徙到这里来的,最初只有计、陶、孟三个姓氏,故称为三家子屯。随后又有赵、关、吴、白等姓氏相继迁入,但仍叫三家子屯,它位于嫩江的东岸。

我们到满族聚居的乡屯时,首先给我们的印象是服饰和语言上已与汉族无异,但其强烈的民族心理,民族意识和原始古朴的民族文化艺术,特别是萨满教文化却仍然恒久地保持着。萨满教不仅是满族所信仰的原始宗教,而且也是鄂伦春族、赫哲族、达斡尔族、蒙古族、柯尔克孜族等阿尔泰语系的民族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所信仰的原始宗教,有的至今仍保留此种信仰,尤其是以渔猎为生的民族,对萨满教的信仰更为强烈。据我们调查,满族的萨满可分为家萨满和大萨满两种(即家神和大神)。家萨满又叫包萨满,大萨满又叫毕干萨满。两种萨满的区分是:家萨满一般是每个姓氏一个,如瑷珲的吴子明(男,68岁)和三家子屯的赵喜庆(男,61岁),从前都当过家萨满。因为一个姓氏一个,所以也叫氏族萨满,其职能是为本姓氏家族主持祭祀活动,一般是在每年收获季节,为庆祝丰收、祈祷全家或全族安康和颂扬祖先的功德而举行的祭祀,俗称跳太平神,也称跳家神。跳神时身穿裙子,系戴腰铃,手持太平鼓(即抓鼓),击鼓而舞,但不戴神帽。其内容主要是祭天和祭祀祖先神。祭天是通过祖宗杆(即索罗杆子)祭祀;祖先神灵的祭祀较为复杂,随姓氏的不同而异,如有的姓氏祖先神灵是用白祖布或是纸画的持枪跃马的勇士或身穿鱼鳞盔甲片的壮汉的画像;有的是绸子条,有的是一叠高丽纸;有的是一块黄色的方布;等等,并需要供奉不同的牲畜和饽饽之类的供品。这些神像和神物之类的物件,平时都放在祖宗匣内,敬放在西墙上的祖宗龛上,只能在一定的时候,经过祭祀活动后,才能打开匣子举行跳神活动。

大萨满,也就是野萨满。这种萨满一个乡、屯一个或几个。它可以跨姓氏为本乡、屯或其他村落的群众行医治病和跳大神,如富裕县三家子屯的孟照祥就是一个既跳神又行医的大萨满。他已去世(76岁),我们只好向他的儿子和其他群众了解有关他跳神和行医的情况。据了解,他还会看病开方(草药)和针灸,给不少人看过病。大萨满的另一职能,也是萨满教文化中最有研究价值的一部分,就是“跳大神”。“跳大神”这部分神灵很多,多至近百位,如黑虎老爷(熊神)、鹰神老爷、长仙(蛇神)、海林瞒爷等。这部分神灵,跳神时的动作如同优美的舞蹈,如鹰神老爷,一边打鼓一边高抬胳膊,像雄鹰展翅。长仙跳神时,腰铃、神帽都不动,碎步快走,像蛇在草上蠕动。满族对这些野神的信仰与他们远古时期生活的地理环境有关,与他们的图腾崇拜关系更为密切。另一部分大神便是某姓氏有功德的古代祖先,如三家子屯有一姓氏的“布库老爷”,是使用大刀的一位男性神灵,传说英勇无比。“布库”是满语,意思是“会拌跤打跛跤有力人”[3],这位神灵很可能是在战争中立过功劳的本姓氏的先人,被后人崇敬并祭祀为神灵。再如,五家子屯有一姓氏的大神中,有一位叫二姑奶奶,这位神灵是女性,跳神时是边跳边从人群中寻找小孩,并爱抚地逗耍着;有时,看到被逗小孩脸色不好便开药方予他。这位神灵可能是一位萨满兼行医者,被后人祭祀为神灵。

萨满跳神都要杀牲献祭,多数是杀猪,少数杀牛、羊等。杀牲中也保留了满族原始社会时期的风貌。如祭索罗杆子,也就是祭天时要杀猪。有的姓氏杀猪后,不是先在锅里煮,而是把猪的内脏取出来,用从山林里新砍伐来的柳树钩子(其他树钩也可以),勾住四个蹄腿燎毛,毛燎净后,放入锅里煮熟敬献天神。这肉是全姓氏、全屯甚至过路人都能来吃。这真是一幅一伙人围在火堆旁边分吃着兽肉的原始共产主义生活图景的再现。

在萨满进行祭祀活动时,不仅需要跳神,而且还要唱神歌。萨满跳神的动作,正如上文已经提到,都是模拟性的,这是满族的原始舞蹈艺术;为跳神而唱的神歌,就是满族的民间诗歌;萨满跳神时使用的腰铃、手鼓、神帽、裙子等,都是具有本民族特色的手工艺品,而节奏和谐的演奏,又是一种原始音乐。

我们调查中,还发现有的姓氏祭祀“喜利妈妈”,这本是锡伯族萨满教中的女神。“喜利”为满语,是“接连不断”的意思,其内涵是希望子孙繁荣。祭祀“喜利妈妈”的姓氏很可能与锡伯族或其他民族有关系。由此可以看出,从萨满教祭祀神灵中,还可以探讨满族姓氏的渊源。

萨满教从远古时期流传至今,发生了颇大变化。(一)满族萨满教较原始的神灵名称,祖先神灵一般是叫“瞒尼”“倭车库”“玛法”,或是某工“神”等。但这次调查中发现这些神灵都被叫作“老爷”“爷爷”“太太”“娘娘”、某某“仙”等。这显然是受到汉族文化和其他宗教影响的结果。(二)萨满教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有很强的氏族特点,即神灵因姓氏不同而异。如有的姚氏祭祀狗鱼,这是因为这个姓氏曾住在江河边,多以水中动植物为神灵,而住在原始森林中的姓氏,则以树林中的动植物为神灵。这次调究中,我们发现大神中有的姓氏仍保留了氏族特点,有的则已打破了氏族界限,甚至打破了民族界限。如某姓氏中大神有一位叫“破头先锋”,是从姜姓吸收的,还有一位叫“麒麟老爷”,是从鄂伦春族中移植过来的。这说明氏族性的特点已越来越弱了。(三)满族萨满教祭祀中主要神灵之一佛托妈妈是一位始母。佛托是满语,意为“求福跳神竖立的柳枝”[4]。它的功能最先是繁衍满族后代,保护满族子孙繁荣、健康长寿及除病驱魔等。现在有的姓氏中的佛托妈妈已只管出天花,只在小孩出天花时,向它祈求保佑恢复健康,而且仪式很简单,其他作用都消失了。这是神灵职能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说明满族萨满教已由原来的万物皆神灵的原始形态向以祖先崇拜和祭天为主要内容的祭祀转化了。当然这种变化不是今天发生的,而是有其历史渐进过程。(四)这次调查中还发现大萨满的社会地位和在群众中的威信远远不如家萨满高。如当地群众称大神为“邪仙”“邪神”,称大萨满为“野萨满”等。这说明“狼虫虎豹”之类的神灵已被群众从感情上和思想意识上逐渐淘汰了。相反,装有祖宗神像的祖宗匣子,有的仍供奉在西墙上,而且不轻易让人打开观看,说明祖先神灵在满族群众的思想感情上仍有重要位置。比如有的老人在受到青年人的反对和抵制下,也要将祖先神灵供奉在两仓房里。这种重祖先神(家神)轻大神(大萨满)的做法是受中国传统的宗族观念的影响和满族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

萨满教至今仍未完全退出满族社会生活或被其他宗教代替,这说明它在满族生活中影响很深,甚至满族的习俗也受到萨满教的深刻影响。如萨满跳神用的铜镜,被人们视为一种避邪之宝,所以在房门上方的正墙上挂一面铜镜,以避鬼邪,保护全家平安健康。我们在瑷珲和三家子屯都见到了这种情况,只不过以小圆镜代替了铜镜。这在满族婚俗这方面也有所表现。从前,满族男女青年结婚是用喜车将新娘接到婆家,喜车前面也要挂一铜镜,以保喜车和新娘路途不受鬼邪侵扰。没有铜镜的,同样用小圆镜代替。再者,满族萨满教祭祀最有特色的就是在庭院中“靠杆祭天”,所以在满族丧俗中,有的姓氏的死者尸体只能从窗户里抬出去,以免冲撞了庭院中为祭天而立的索罗杆子。还有因为西墙上有祖宗龛而以西为大不许妇女坐等习俗,都与萨满教有密切关系。

在调查过程中,我们还了解了一些与满族善骑射传统有关的习俗。如有的姓氏男女结婚时,在庭院中摆一个大香炉,炉中除插上香以外,还要放一把大弓和插上三支箭,新娘新郎在弓箭前同拜天地;再者,当新娘进入房门时,门口放一马鞍,新娘从马鞍子上跨过。新娘跨马鞍子除取“安子”之意外,更主要是让满族子孙后代不忘骑射,以保持尚武的传统。满族婚俗中,以前还唱“拉空”歌,也叫唱喜饱,坐福、“倒宝瓶”等。这些习俗虽然已被满族群众淘汰,但在他们的民族心理和民族意识中仍然占有一定地位,尤其在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中,更是如此。

满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它也像祖国大家庭中其他成员一样,用自己辛勤的双手开发了祖国的边塞之地,同时也用自己的智慧为祖国百花园增添鲜艳的花朵,我们这次调查中,也搜集到不少满旅民间故事和传说。其中有一篇是《尼山萨满》[5],它受到中外满学工作者的高度重视,苏联于1961年用满俄文出版了《尼山萨满》传说。我国东北至今仍有老人会用满语讲述,可见,这个传说在满族群众中影响之深刻,流传之广泛。再如《狗鱼的故事》[6],内容是,有一姓氏跟随老罕王征杀于疆场,来到一大江边,后有追兵,前面是滔滔江水,时值六月,在这万分紧急时刻,突然江面上出现白花花的冰道,于是,他们很快渡过了大江。这时,回头一看,原来是狗鱼搭成的一座桥。从此,便年年祭祀它。除此以外,民间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瑷珲应出十个将军,因为被皇上踩掉一个,只出了九个,这是《十大将军的传说》[7]。还有,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位白大将军,征讨敌人被困于漠河一带,人缺食马缺料。皇上知道后,向海里撒了一把锯末,变成了大蚂哈鱼。鱼顺流游到漠河,人马都吃大蚂哈鱼,解救了白大将军。所以大蚂哈鱼生在海,死在江,因出于此,这是《大蚂哈鱼的故事》[8]。瑷珲一带还流传着《七条龙的传说》[9],说的是瑷珲除东面是黑龙江以外,其他三面是七条龙环绕着。我们站在瞭望塔上放眼望去,只见滔滔黑龙江水由南向北滚滚流去,郁郁葱葱的树林,覆盖着小兴安岭的条条余脉,好像是条条飞龙蜿蜒蠕动在瑷珲的西北西南一样,三面环绕着古城,使人感叹不已。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这种关于龙的说法,更有满汉文化交流和融合的迹象。

我们在五家子和三家子屯时,还经常听到《萨布素的故事》《神乌救驾》《老罕王的故事》《万历妈妈》等。这些传说和故事,每到一乡,每到一屯都会有老人津津乐道地向你讲述。其实,每个民族不都是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和浪漫主义的情调,编织着自己的历史和生活吗?

在调查中,我们也顺便了解了一下目前满文和满语的情况。满文早已被满族人民所忘记和淘汰了,但满语仍活在六七十岁的老人中间,他们不仅用满语会话,而且还能用满语讲故事。

另外,从建筑方面来看,三家子屯的房屋最有民族特色,不仅屋内的万字炕和西墙上的祖宗龛依然如故,而且屋外西侧有一用土坯垒起来的高而粗的烟囱,像一座座小山一样矗立在各家房屋一侧,不时冒着缕缕炊烟。

总之,从调查材料中不难看出,萨满教仍以各种不同的祭祀形式,在满族群众中保留下来,而且较为原始和丰富;同时,也使我们认识到萨满教是研究满族原始文化艺术的宝贵资料。因此,对于萨满教的多功能性的深入研究和抢救、保护散存于广大民间的萨满教文化,是摆在满学工作者面前的重要任务,应予以足够的重视。

原载《民族文学研究》1987年第3期


[1] 《瑷珲县志》卷一,《地理志》。

[2] 《黑龙江旅行记》,商务印书馆1977年版,第421页。

[3] 《满文总汇》第5卷,笫12页。

[4] 《满文总汇》第12卷,第38页。

[5] 富寿山老人于1986年讲述《尼山萨满》在瑷珲流传情况等,中华发展基金管理委员会与五南图书出版公司联合出版。

[6] 孟宪钧老人于1986年讲述《狗鱼的故事》,中华发展基金管理委员会与五南图书出版公司联合出版。

[7] 关代锁讲述,中华发展基金管理委员会与五南图书出版公司联合出版。

[8] 关代锁讲述,中华发展基金管理委员会与五南图书出版公司联合出版。

[9] 关代锁讲述,中华发展基金管理委员会与五南图书出版公司联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