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结构主义：欧洲的和美国的

 

1911年是语言学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瑞士语言学家费尔迪南·德·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于这年的6—7月间在日内瓦大学系统地传授了他本人语言学理论中的精华部分“静态语言学：几个普遍性原则（Linguistique statique: quelques principes généraux）”。Saussure的一系列观点散见于他的课堂讲话，他本人没有来得及将它们整理成书便辞世了。他的同事Charles Bally、Albert Sechehaye等人搜集了Saussure的讲稿和学生们的课堂笔记，下了一番整理归纳的功夫，最后编成《普通语言学教程》（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一书出版。日后的历史证明，Saussure在此书中表述的学术观点不仅给语言学在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上带来巨大的变化，而且还深刻地影响了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文艺批评等其他学术领域。同年，捷克语言学家Vilém Mathesius首次公开呼吁，应该把语言学研究的重点从历史方面转移到现实方面来，开后来布拉格学派的学风。也就是在这一年，美国的Franz Boas出版了《美洲印第安语手册》（Handbook of American Indian Languages）第一卷。在该书导言中，Boas阐述了调查和描写印第安语言所采用的一套方法，并且讨论如何通过语言研究增进对人类心理的了解。《手册》中收集了对十九种美洲印第安语的调查报告，对这套研究方法做了有力的验证。这本手册的出版，标志着美国描写语言学派的出现。

自此以后的几十年中，结构主义的各学派逐渐成为欧美语言学界的主流，结束了历史比较语言学占主导地位的前一阶段。在新阶段，语言学研究的主要对象从语言的历史演变转为语言系统本身的结构成分及其相互关系。语言学研究的主要目的从对语言之间的系统对应现象进行解释转移到了对各种语言的系统本身进行客观描写。虽然其间也有人，如布拉格学派的某些学者，在进行描写工作的同时，提出了一些具有解释性质的原则，但是，从这一阶段语言学研究的主流来看，对语言系统的精密描写一直被看作语言学研究的主要目的。

欧洲的结构主义主要分成三大流派：日内瓦学派、哥本哈根学派和布拉格学派。日内瓦学派主要人物是住在日内瓦的一些索绪尔语言学研究者，如Bally、Sechehaye、Henri Frei等人。哥本哈根学派的代表人物是Viggo Brøndal和Louis Hjelmslev。布拉格学派的代表人物是Roman Jakobson、Nikolai Trubetzkoy和Mathesius。三个学派都接受Saussure语言理论中的基本观点，但在研究工作中侧重方向则各有不同。

 

2.1 日内瓦学派

 

作为欧洲结构主义的奠基人，Saussure首先划分出语言学中的历时研究和共时研究，历时语言学研究语言的历史演变，而共时语言学则研究语言在时间长河中某一点上的状态，前者必须以后者为基础。这种划分现在看来似乎平淡无奇，但在当时语言的历史研究占统治地位、被视为语言研究的不二法门的形势下，Saussure的这种主张使人眼界大开，开始对语言系统本身的性质产生兴趣，把研究重点转移到了对语言共时系统的描写。

同时，与研究重点的转移相配合，Saussure重点阐明了以下几对概念：语言和言语、形式和实体、表达与内容、横向连锁关系与纵向选择关系。他的主要观点是：语言是一个由符号组织起来的形式系统，犹如纸有两面，符号由表达与内容两个方面组成。这两个方面的关系是任意的、约定俗成的。语言成分的意义由它在该系统内与其他成分的关系，即横向连锁关系与纵向选择关系确定。语言学研究的对象主要是语言系统内各个结构成分的性质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Saussure的这些基本思想，对语言学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同属日内瓦学派的Bally、Sechehaye等人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几乎完全排斥语言中的历史因素，把精力集中在语言的静态方面。他们尤其重视语言的心理成分和社会成分，潜心研究语言的表情（affective）作用，在语言文体学领域里取得了成就。参见Godel（1969）。

 

2.2 哥本哈根学派

 

哥本哈根学派在对语言系统的形式方面的研究上汲取Saussure语言理论中的精髓部分。他们继承了Saussure把语言系统的形式和实体严格区分开来的思想，并且做了较大的发展。Hjelmslev把Saussure语言观中符号的表达与内容的划分推广到形式和实体两个方面，两两相配，得到四个平面：

内容实体（content substance）

内容形式（content form）

表达形式（expression form）

表达实体（expression substance）

所谓内容实体，指的是客观世界的万事万物，而表达实体则指我们在客观世界所见所闻的各种语音人声、文字图形，等等。Hjelmslev认为，语言的实质表现为上述各个平面之间的关系和同一平面上各种成分之间的关系。Hjelmslev侧重研究的是内容形式与表达形式两个平面及其相互关系。一方面，他细腻地分析了这两个平面上的所有成分，按它们的性质把它们归纳为种种范畴，把其中最基本的成分称作为语符（glosseme）。另一方面，他研究同一平面上各种成分之间的关系和两个平面之间的关系，并且把这些关系以一个严谨的代数系统的形式表现出来。

Hjelmslev等人研制出来的是一个高度抽象的形式系统，不但可以用于自然语言的分析，也可以用于任何交际系统的分析。不过，Hjelmslev等人虽然做了大量的理论工作，但他们并没有利用这套理论武器来对某个自然语言进行详细分析，难怪有人斥之为纸上谈兵。不过，我们认为，Hjelmslev等人所做的工作，把Saussure关于语言的实质是一个抽象的形式系统的观点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也确实为语言系统或其他系统的精确描写提供了一整套十分严谨的概念和方法，后人可以从中得到不少启发和借鉴。这一学派的主要人物习惯于关门研究，不愿（或不屑）与其他学派进行思想和人员上的交流，因此它的际遇比起同时代的其他学派，如布拉格学派，似乎不太顺达。可能有朝一日，语言学家会回过头来，重新认识哥本哈根学派所做工作中蕴含的重要价值。

 

2.3 布拉格学派

 

布拉格学派最引人注目之处，是他们对于语言交际功能的高度重视。他们主张结合使用语言进行交际的人物、环境以及表现内容对语言系统进行研究，并且从功能的角度对某些语言现象做出解释。这一主张后来在1970年代和1980年代被许多语言学家接了过去并且发扬光大，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还会谈到。

布拉格学派的研究重点是音系学，他们的重要贡献在于首次从音位之间的对立关系入手，精辟地阐明了音位的性质。众所周知，Saussure认为，同其他语言成分一样，音位的值不是取决于它本身的语音表现特征，而是取决于它与同一系统中其他相关成分之间的对立。Trubetzkoy和Jakobson等人在研究中紧紧地把握住这种对立关系，提出了音系特征（phonological feature）的概念，认为音位由特征束（bundle of features）组成，语言音系中的最基本成分不是音位，而是组成音位的音系特征。音系特征之间又存在着一套层级关系。同时，为说明音位之间的种种关系，他们又提出了原音位（archiphoneme）的概念，指的是区别两个音位的音系特征在特殊条件下得到中和，结果两个音位表现为同样的语音形式。

 

2.4 美国的结构主义学派

 

美国结构主义学派为Boas所始创，但是，这个学派最有影响的人物当推莱昂纳多·布龙菲尔德（Leonard Bloomfield）。1930年代，Bloomfield出版了《语言论》（Language）一书，对这一学派的理论和方法做了规范性的描写。美国学派虽然也受了Saussure语言学说的某种影响，但是，真正决定这一学派方法论的是他们对于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的美洲印第安诸语言的长期调查研究。这个学派排斥一切无法直接验证的心理成分，主张对语言现象做“纯客观”的描写。有人以他们的这个主要研究目的作为这个学派的特点，称之为描写学派（Descriptivists）。同哥本哈根学派相比，美国学派的主要研究对象的范围更窄，完全摒除一切同语义或功能有关的因素，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面所给的所谓“表达形式”这个平面上。这个学派的最大贡献在于探索出一套相当严谨的语言描写方法，或者说是一套环环相扣的操作程序。他们采用的主要方法是：对话语的语音记录进行层层切分，以能否相互替代为标准确定各种语言成分能够出现的各类位置，也就是它们的分布，并且以这种分布状态为基础把各种语言成分做出分类。也有人以他们的这套研究方法作为这个学派的特点，称之为分布学派（Distributionalists）。

美国学派的主要精力就放在研制一套精确的、一步不逾的操作程序，利用这套程序对任何语言的语料进行分析，便可以由低渐高地在音位、语素、句法和话语四个语法描写平面上发现各种语言成分，并且确定这些成分之间的关系。一个语法描写平面上的成分同上一层平面上的成分是一一对应（biunique）的关系，并且不允许在语法描写时混淆平面，等等。在他们看来，所谓语言理论，就是这样一套操作程序，也可以叫作发现程序（discovery procedure）。他们认为，这样得到的描写结果，就是语言研究的目的。这一学派在1940年代和1950年代初期发展到顶点。Bernard Bloch的“音位分析的一套公设”（A Set of Postulates for Phonemic Analysis）和Zellig Harris的《结构语言学的方法》（Methods in Structural Linguistics）就是这套理论，或者说这套研究手段的总结。

总括以上，欧洲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派（又分日内瓦、哥本哈根、布拉格学派）和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派，虽然他们产生的背景不同，研究的目标和范围不同，但是他们都是对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反叛，都研究语言的共时结构，并在不同方面对语言结构进行描写。因此，他们代表欧美语言学以描写为主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