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还要读海德格尔?1

2014年以来,德国思想家马丁·海德格尔又在国际上大热了一把,主要原因是海德格尔二战期间的笔记本(“黑色笔记本”)被整理出版了。学界又开始激辩海德格尔与反犹、纳粹问题。海德格尔大概已经被公认为20世纪思想大师。那么,海德格尔是思想巨人与政治小人啰?思想与行动可以分开来吗?言与行可以不配合吗?我们为何还要读海德格尔这样一个曾经政治上反动的伟大思想家?

今天我们只讲海德格尔的思与言,因为我们假定:现代人的人性已经远比传统社会中的人性复杂,单维度地评判一个人(哪怕他是一个思想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就海德格尔的思与言而言,我们想讲三点:

其一,海德格尔是存在主义之集大成者,用我的译法,是“实存主义”的集大成者。海德格尔自己并不愿意这样命名自己,但他也许会部分地同意“实存哲学”(Existenzphilosophie)这个称号。关于个体“实存”(Existenz)的哲学思考自古就有,但到海德格尔这里才成就大业。实存(existence)问题是关乎个体的,但中世纪有个著名说法:个体是难以言说的。个体为何难以言说?因为个体是变动不居的,是流变的、变易的。但不可说还得说,难。西方哲学史概有两种讲法:一是普遍性言说(本质言说),二是个体言说(实存言说)。前者一直是主流,即所谓柏拉图主义,以普遍性、共相、理念为追求目标,开展出Ontologie的学问以及形式逻辑、几何学等形式科学。另一路就是实存哲学,它起自亚里士多德,经由奥古斯丁和神秘主义,至尼采、海德格尔成就大业,然后再由萨特而被张扬为社会政治思潮,成为欧洲学生运动甚至激进运动的精神动力和思想资源。海德格尔在其前期哲学中融合了现象学和实存哲学,以《存在与时间》这一巨著把实存论个体言说的成果系统化了。

其二,海德格尔是技术批判之最深邃者。我们时代的问题很多,生态环境、生活质量、精神委顿、道德沦丧、信仰式微等,但技术问题是其中的核心问题,因为其他问题多半是由现代技术—工业—商业发动起来的。人类正处于从2 500年的传统文明形态向现代性全球文明过渡的时期,而人类作为高等物种也正面临灭顶之灾(人类物种的自然生殖能力正急剧下降)。可以说在这个时代里谁把握了技术问题,谁就抓住了时代的命脉。但技术问题又是难以深入思考的,因为现代技术恐怕不再是我们能掌握的,而倒是反过来,人类已经被现代技术掌控了。海德格尔把现代技术的本质把握为“集置”(Gestell),以此来传达:现代人通过表象性思维、技术加工、伪装和滥造,整体地处置自然(包括人自身的自然),最后人类自身反而落入技术的集置陷阱无法脱身了。技术造成的危险既表现为精神祛魅,也表现为环境恶化。海德格尔以“集置”之思,希望回溯现代技术的形而上学起源,特别是它在近代主体性形而上学中的起源,从而把技术批判与现代性批判紧密结合起来。海德格尔可能是第一人,把技术问题理解为现代性之核心。海德格尔技术之思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把技术批判与神话再造相结合,正是现代技术造成今日世界的祛魅化,致使人类生活的神秘成分日益萎靡;当代思想和艺术如果不想或不能成为技术的帮凶,那么就只有“复魅”——再造神话——这样一条道路了。

其三,海德格尔是未来世界思想之开拓者。海德格尔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再以欧洲哲学家自居,而是自觉地把思想的目光投向世界和未来,投向未来世界。所以他才会说,他的“本有”(Ereignis)与希腊的“逻各斯”(Logos)和中国的“道”(Tao)一样是不可翻译的。其志向之高远无人能比。海德格尔后期一直致力于思考哲学的终结和未来思想的兴起,追问后哲学的思想是何形态。海氏为此所做的准备概有三点:其一是后种族中心主义(非西方中心论)的立场的确立;其二是通过实存哲学的努力,解构西方主流传统的本质主义或柏拉图主义;其三是通过诗性之思和期备之思的艰苦努力探索哲学和科学之外的思想可能性。海德格尔的“本有”(Ereignis)之思,特别是“本有”所具有的“返本”与“守己”的双重意义,既是海氏对我们这个技术世界的反应,也是他面向未来世界的思想努力的集中表现。而在方法论上,我们认为,海德格尔后期围绕“本有”展开的思想,仍旧具有现象学的意义,仍旧坚持了前期哲学中形成的现象学的方法,即“还原—解构—建构”三位一体的现象学方法。其中的“还原”环节在后期被表达为“返回步伐”;“解构”环节则成为对多元思想之本源性意义的确认;而“建构”环节则表现为多元思想的交互理解。这样来了解,则海德格尔的“本有”之思就具有了指向未来的启示力量。

有了上述三点,则海德格尔仍旧是我们绕不过去的思想家。我们今天仍旧要读海德格尔。

2014年11月23日记于西安

2015年2月7日补记于弗莱堡

1 本文系作者2014年11月24日下午2点30分在西北政法大学哲学学院做的演讲,事后记下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