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先生常常对我们说:

我这门学问,看似枯燥无味,整天就来回摆弄几个字儿。而你要是入进去了,用这个字串那个字,用那个字串这个字,像用绳串蚂蚱似的,那就有意思了。

陆先生用非常形象的语言道出了章黄学术的底蕴,中华学术旨在发明:“用这个字串那个字,用那个字串这个字”,不仅“字串”要创新,其方法本身也是一种创新。陆先生说“那就有意思了”,这是这类创新驱使的结果。著名逻辑学家蔡曙山教授指出:

科学发现和发明,是人类特有的认知活动,它也是建立在人类语言和思维的基础之上的。我们用语言来表征对世界的认知,我们用语言来思维,我们通过语言和思维来建构事物发生、发展和变化的规律,我们通过语言和思维来建构科学理论和科学认知的模型。所以,科学是发明,而不是发现。注105

“学术在发明,而不在发现”,这正是章黄科学思想的精华所在。吉川幸次郎在他的《我的读学记》里面回忆说:

黄侃说过的话中,有一句是:“中国之学,不在于发现,而在于发明。”但实际上要达到一个结论,其中运用逻辑,或归纳或演绎……演绎是非常有难度的,必须对全体有通观的把握。绝不是谁都有能力这样做的,于是,就认识到中国学问,确实是需要功底的。

季刚先生把用新材料做学问叫作“发现”,把用原有材料做学问叫作“发明”。吉川幸次郎又说:

“中国之学,不在于发现,而在于发明。”因为“发现”是靠别人不知道的材料说话,而“发明”则是靠别人熟悉的材料但不知道的“奥秘和规律”说话,这就需要有更深厚的功力和更有力的逻辑。这就是为什么吉川幸次郎说:“……演绎是非常有难度的,必须对全体有通观的把握。绝不是谁都有能力这样做的,于是,就认识到中国学问,确实是需要功底的。”

“学重发明”是有很深的哲学与科学的背景的。当年顾颉刚先生刚刚从欧洲回来,受西方影响,认为一切事物都要重实证,只有亲眼看见的才能坐实。当他把这个道理说给老师章太炎先生听时,太炎先生反问道:“你有曾祖父吗?”顾颉刚笑道:“当然。”章太炎说:“那你见过他吗?”太炎先生对顾颉刚的责难是基于他对科学演绎逻辑的深刻认识:

(苏)轼使人跌逿而无主,设两可之辨,仗无穷之辞……难乎有恒矣!……幸有顾炎武、戴震以形名求实之道约之,然犹几不能胜。何者?……来者虽贤,众寡有数矣。不知新圣哲人,持名实以遍诏国民者,将何道也?又不知齐州之学,终已不得齿比于西邻耶?(《訄书·王学》)

“以形名求实之道约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用科学演绎和科学实验为原则来指导我们的研究。如上所示,陆宗达先生的“汉语文献语言学”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

(冯胜利: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北京语言大学汉语研究中心,100083,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