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熟门熟路,进了灵芪园在空中围着满圃满地的灵芪草,飞来转去,俯瞰了很久,终于比较出一棵自认为最是健壮葱郁的来。直飞下去,现出人形。正欲手掌起风,头顶忽然一只遮天鸟笼从天而降生生罩住了她。那笼骨漆黑生硬,迅疾发出厉气,越收越小,越小越急,直将黄莺逼出原形,扑腾不得。
“果真是只鸟,还是一只黄莺。”一白衣少年拎起鸟笼,看了眼黄莺,对另一白衣少年道。他们身后站着两位守园的仙童,眼眶红着怒视黄莺。显然他们受了师父的责罚,搬来了救兵。
只是谁都没想到,两位白衣少年刚推断出偷盗者也许是只仙鸟,黄莺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几人叙着话,两位少年赶着回去复命,在仙童千恩万谢中走出园来。迎面正巧撞上一人,朝他们展颜笑道:“月石师弟。画报师弟。”
黄莺看着来人,立即停止了乱舞挣扎,怯怯得羞羞得把头埋进翅膀之下,倦缩成团。
月石,画报拱手施礼:“见过九皇子殿下。”
九皇子少谦看了看笼里的黄莺,问询了一番事由,指头轻轻点了下她金黄色里带着黑斑的小脑袋,说道:“真是可惜,这么漂亮的一只黄莺。师父打算如何处置她?”
黄莺听着语气里的怜爱,情不自禁抬头看向少谦。这恐怕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心上人这么近。眼里的人一袭深紫色衣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玉润般的脸庞眉目俊俏,嘴角上扬的微笑风流华姿。
一眼就够让人醉了。
他还摸了我的头。他的手指好是柔软温暖。
黄莺澄亮的眼睛扑闪出晶莹的泪光。
“殿下忘了?我们夕照山一向只查案,逮人犯。查明真相后,自是交给度刑司治罪。”月石答道。
少谦连连点头。他先前看见逸霞匆匆去见父君,两人在御书房关着门说了好一会。逸霞走了之后,父君脸色凝重。少谦这才赶了来,想探究个所以然。
可月石画报不像知道内情,少谦只得再应酬几句,看着他们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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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山不在天庭之上。它远在天边,是太阳每日暮落之地。
夕照山的主人堔冲神君是位战神。他为战而生,不死不休。他司职战争,保障三界的和平。他刚毅凌厉,坚韧傲骨。他断了情欲,斩了权望,一心只为自己信仰的正义。
仙界除了天君,最受尊重敬仰的人便莫过于这位了。
逸霞在若大的院子里心急如焚地走来走去,在堔冲用拖把就地写得字里行间走来走去,又围着堔冲身边走来走去。
终于,堔冲手里的拖把被她踩到。堔冲叹口气,看着一地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水字,冷峭道:“我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你对他起了杀心。”
“没错。我要知道那棵草真是烈焰,我定一脚踩死他,何以养了他六千年?”逸霞忿忿着把地上的字一个个踏开,直到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才作罢。
仿佛那些都是烈焰。
她一向深知堔冲为人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她在听风阁对鲲廷说的话不过是想诓住鲲廷,谁想到堔冲让她养了六千年的雪莲真的是魔王烈焰。
天宫皇太子少恒十万六千年前死于烈焰一剑之下。少恒颈脖飞喷的鲜血,印染在他天青色的衣衫上,整个人在她怀里片片碎雪般消逝。在那个炙热的夏日里,却是最让人寒冷如冰。
逸霞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堔冲暗暗一笑,心想说:三昧真火都烧不死他,你一脚就能踩死?
当年烈焰死了,化成了一颗莲珠。堔冲把他穿在手串上,日日带在手腕。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若不是烈焰入了魔,他定要收他为弟子。若不是自己抓住了烈焰的软肋,他二人激战了七天七夜,烈焰岂能败下?
这颗莲珠,是他最看重的战利品。
可是六千年前,魔界方罡作乱,堔冲一战击杀他。回来后才发现,莲珠沾了血,怎么也拭不去。当时方罡的血溅到他身上,他自己手臂也被砍伤,失了血。
堔冲一时不明莲珠上的血是谁的。
他把方罡的尸首,一只花丘豹丢进三昧真火,焚烧干净。旨在妖魔邪佞灰飞烟灭,不得转世。
彼时,堔冲看着莲珠,第一次有了迟疑,想着终究是邪恶之物。他将手串随手丢进火去,顷刻,成了灰烬。
一声“啪啦”,莲珠却破动。
堔冲这才将莲珠捡了出来,做了个决定,交给了逸霞。
“如果烈焰重生了,该当如何?”逸霞问道。
“那就是一棵草。”堔冲不以为然。
逸霞面对眼前沉静自如的人,心里忽然翻滚出反感。十万六千年的太平是不是太安逸了?十万六千年没有敌手是不是太寂寞了?作为战神,无战可战,靠写字消磨时光,是不是太无聊了?
逸霞猜度着堔冲的别有用心。想象着烈焰重生,仙界一派火燎,尸骨横野之景,心里不由得冷凛颤动。
堔冲对着地面拂袖洒过,那些狼狈水字顿时无影无踪,恢复一片干净平整。他将拖把掷去数丈远的水池,人站在原地,手指晃动,拖把在池里旋转汲水。他再手掌一收,拖把便又稳稳得回到了他的手里。
堔冲眼眸稍抬,看过一眼逸霞,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讥笑,不徐不疾重复了一遍:“那就是一棵草。”
声音淡定得仿若高山空灵,却又似蕴涵气吞山河的魄力。
他低下头,这次指挥拖把尖儿写上一地细巧的小字。
逸霞如梦初醒,像是悟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誓把砂锅打破底地追问:“神君莫非对那雪莲做过什么?烈焰醒不过来?”
这句话颇把自己说得阴暗。堔冲眼角闪过一丝恼怒,只是很快又隐了下去。他冷淡道:“你只需看管好旁边那棵灵芪草,旁的事不用多问。”
“神君也知道那是天君让我照管的?”逸霞紧蹙双眉。六千年前,天君交给她那棵灵芪草的时候,说了那是秘密,全天下只有他俩知晓。可如今看起来,堔冲也知道,那是天君骗了自己?
堔冲手里一顿。
逸霞干脆把鲲廷偷了那棵灵芪草的事抱怨了一通。本来正愁没处发牢骚,堔冲既是知情人,这下正好,也让他伤伤脑筋。
“天君怎么说?”堔冲问着,将手里的拖把丢了出去。
看着尊贵高雅的人再不淡定,逸霞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天君什么也没说。”
堔冲低下头,默默思虑片刻,道:“你跟鲲廷说,等他儿子能走会跑的时候带来拜师。”
逸霞讶异地睁大了她的丹凤眼,这句话在她乌黑的瞳仁前久久徘徊,直令她承受不住。
堔冲是个清高超然的人。他虽自命担负维护天下太平之神职,但他却不愿布施重教。想拜他门下,做他弟子,必得上品仙家的出身,卓然不凡的资质,还得有愿意说情,圆滑周巧的上神博得下脸面充当说客。不然堔冲只要一点点不满,就会将人哄出门去。
所以,这几十万年以来,能成为堔冲的徒弟比能受邀去得天君的九霄宫还来之不易,难能可贵。
那棵灵芪草一定有玄妙。
逸霞这么想。
其实六千年前第一次从天君手里接过时不就产生过这想法么?逸霞看了看重山之后的落日,万丈金虹,美艳得极不真实。想想这么多年实在是太过平常,她的灵芪园无人问津的几乎让人都遗忘了。
当年烈焰在仙魔两界开战之前,耍了一点小心机。他先毁烬了灵芪园里的灵芪草。
灵芪草妙补元气,回阳救逆,是仙家治伤救命的仙草。亦是正气不佞,虚邪不授之物。故,只有仙家能够采之用之,魔者补益不得。
烈焰毁烬灵芪草,就是要仙家得不到及时的救助,好教他魔界大开杀戒,一屠为快。
幸而九霄宫有棵老株。天君在战争结束后,用此做本,分下很多子株。灵芪园才得以恢复。只叹原来的园主为护灵芪草亦死于烈焰之手,天君这便指派了逸霞来接任。
十万六千年,灵芪草生生不息,代代不灭。时值今日,才又有了如此满园茵郁。太平盛世里,灵芪园几乎淡出了人们的生活。逸霞不免掉以轻心。谁知道今日会接连遭遇两番偷盗。
逸霞看着落日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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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月石和画报提着鸟笼正腾云而回。
堔冲、逸霞回到正殿,众弟子齐齐左右站定。
黄莺被放了出来,回了人形。
她不过是个三万岁的小散仙,没有任何师派,也没有父母呵护,甚至连仙籍都不曾去造册。要不然她怎能连南天门都不敢堂而皇之进入呢?现今被逮个正着,眼见面前威严肃然的架势,黄莺整个人慌张不安跌坐在殿中,不知如何应对。
堔冲不喜言辞,一眼瞧出地上的人法力低弱的很,便使了个眼色将审问丢给了月石。
月石是堔冲座下第三十七弟子,是目前夕照山众弟子中位列最高之人。
他前面的三十六位师兄均已出师各领天命各司其职,只是其中过半人数都在那场仙魔两界的浩劫大战中陨了命,皇太子少恒也是其中之一。
黄莺在月石的呵斥下,颤巍巍低萎着身子,双膝跪好,眼睛偷瞄一圈地面上的衣摆,却没有看见一丝紫色。心里一阵失落。不过也好,九皇子不在,便看不见自己这身卑微屈膝的慌乱。但是也不能教大家认定自己是贼,传给九皇子知道,不然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他?
黄莺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任由月石如何苦劝威逼,她把心一横,打下聋哑咒,一字不听,一字不吐。
外面暮色渐渐沉了下去,青黑色夜光从屋檐下投了进来。有弟子掌中捏火,像打水漂一样将高柱上的油灯一个个点燃。
黄莺不由得看得新奇。
月石站在她面前,拿着戒尺如利剑般指向她心口:“你想耗到什么时候?你到底说不说?”
黄莺赶紧继续低下头去。
逸霞坐在堔冲侧下位置,双腿不自觉得跺着地,手里几次想从袖中抽出剑来。可碍于堔冲的冷静,她只得隐忍着。她觉得月石过于文弱,对黄莺用点刑早就什么都审出来了。
月石也失去了耐性,转身对堔冲正想请示用刑。堔冲却抬了下手,道:“罢了。不过一件偷盗案,证据确凿,也由不得她说不说,直接送交度刑司吧。”
“那雪莲呢?”逸霞急道。
“必定是在绿樱手里。”堔冲淡然道。
“神君不追回来吗?”
堔冲重重叹口气:“那就是一棵草。”随即看着月石把黄莺押走,自己也大步出了正殿。
逸霞看着他背影,心里直道自己自作多情。本来雪莲丢了,还担心堔冲怪罪,可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又感觉自己被耍被骗白白在一棵草上花费了六千年的心思。
堔冲真是太有心机了。
逸霞如是觉得。
那棵草当然不只是一棵草。堔冲听报逸霞走了,点了点头。若把那棵草认成烈焰,天下还有谁会比绿樱看护得更尽心更隐秘呢?但若让仙魔两界得知真相,是不是不用等到雪莲出世,又该陷入一场新的争夺或是毁灭之战了呢?
不过,对自己失去威胁的人,在他眼里,那就是一棵草。
堔冲嘴角讥讽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