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教会我的

早上八点，窗外却是一副夏日傍晚特有的昏黄景致。错乱的时间中，起风了。对面学校正在趁暴雨来临前抓紧时间施工。我坐在从敞开的窗口涌入的、暴雨前似乎妄图刮乱一切思绪的风中，在施工队赶工时发出的巨大噪音中，内心静如止水。回忆不再如滚滚波涛，却似秋日清晨，从窗口斜斜地投射到地面上的缓缓流动的阳光，汩汩而来。

今年是我第二年考北大了。

我思考了很久，才写出上面这句比较通顺的话。谢天谢地我只需要把它写出来，而不是说出来，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把重音放在“第二年”上，还是放在“北大”上。到底，重读一年和考上北大，哪一件事对我的意义更大呢？

我和北大的渊源，说起来可能没有像其他那些考上北大的学生们有那么多故事。我看过一些北大的学哥学姐们写过的感言，很多人都是从小就对北大抱有无限憧憬，或是受父母影响，或是曾参观过北大并留有美好的印象。我则恰恰相反，既没有家里人让我以北大为目标，参观倒是去过一次，但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说实话，北大那时候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只是历史书上的一段文字，别人口中的一个传说罢了。

在进入高三以前，我只是一味拼命地、甚至是盲目地学习。我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知道自己能考上那所大学，以后能做什么。我唯一能算做目标的东西，就是努力提高自己的成绩，这样以后报志愿的时候，选择的余地就能大一些。

上了高三以后，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问题了。模拟考试越来越近，5月份就要报志愿了。我虽然没有考上北大的自信，但由于我的成绩还不错，老师们都把我当成北大的苗子重点培养，一时间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但渐渐地，也因为这压力而产生了动力。既然大家都觉得我能上北大，说不定我真的能上呢！于是终于决心，以北大为目标，拼他一拼！目标定了之后，学习突然变成了一种斤斤计较的事：每天都在想，如何抓紧时间，如何在公交车上多背几页单词，如何利用课间时间多算几道数学题，如何在睡觉之前多背几课政治……考完试后总在盘算，这一次总分够不够北大的线，哪一科应该再高几分，哪一科努力保持现状，哪一科还可能有多少提升空间……在这样的斤斤计较中，时间竟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一模。

没想到，我的一模考得格外的砸。

我记得我数学破天荒考了全班倒数第一，文综根本就没有做完，总分将将过了600分，就算有20分加分我也上不了北大。如果这就是高考，我该怎么办？是重读一年，再考一次北大？还是干脆走第二志愿，去一个二流的学校？我想到这不禁害怕起来。但偏偏当时班里流行一句考试失利后聊以自慰的话：幸亏这次不是高考！我想了想也是，一模考砸了而已，怕什么！如果这么轻易就放弃目标，那我也太懦弱了！

调整好心态后，一切又像原来那样顺利而平稳地进行下去。一模之后几乎每天都有考试，兵荒马乱的，用当时班里比较经典的一句话来形容，我们当时每天的生活就是：get up，survive，go to bed！仔细想想，的确如此，但我却因为心里有了目标，并不觉得有多苦，反而充满了向目标一步步迈进的充实感，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有意义的，都会得到回报。

一模之后的几次大型考试，我的成绩都不错。到了报志愿的时候，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北大报在了第一志愿。可报二志愿的时候心里纠结不已，所有明确招收二志愿的学校我都不想去。最后，在同老师沟通之后，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只报北大。

所有的老师都跟我说，你没问题的，肯定能考上。可我心里却免不了打鼓：我真能考上么？万一考砸了怎么办？难道真要复读……在这样的忐忑中，6月7号逼近了。

8号上午考完文综从考场走出来的时候，阳光一瞬间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想起中考物理考砸后从考场走出来时雷声大作、风雨交加的场景，心想老天真是不配合，怎么不再下一场大雨，也好让我在雨里安心地哭一场啊。

由于文综考砸了，考完试后我丝毫没有放松或开心的情绪，内心充满煎熬地等待成绩公布。我无比清晰地记得出成绩的那晚我故作镇定地看电视里的娱乐节目，不时还跟家人一起放声大笑。就在某个笑点上，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是前几日预约的成绩查询平台发来的短信。我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就那样僵在了脸上。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足有一分钟，屏幕暗下去了，再按亮，又暗下去了，再按亮……如此反复，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屏幕上显示的数字。

当我终于反应过来时，我意识到，我落榜了。

我落榜了。

似乎所有人对这个结果都感到很惊讶，只有我觉得是意料之中，因为我知道我文综考砸了，只是仍保留着一丝侥幸心理。可当事实如我所料地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一时间难以接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哑然，却在心里一遍遍咆哮着发问，不知道是在问我自己，还是在问这个荒唐的世界。

是的，我当时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荒唐的。现在想想很可笑，但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人人都在道貌岸然地说，结果并不重要，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可偏偏，所有的人都是只看结果，只有结果是好的，人家才会想起来关心你的过程，向你取经；如果结果是失败的，那么你的过程——无论轻松还是紧张，愉悦还是痛苦，都无关紧要。反正，你就是一个失败者。

然后我开始愤怒。我愤怒自己的不争气，愤怒自己的失败，愤怒我自己伤了自己的自尊心。再后来，我开始愤怒这个世界的不公平。我也努力了一年，每天起早贪黑，上学的时候几乎没有睡足过6个小时，就算是休息日早上也不敢睡过8点。我几乎把我能挤出来的全部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满心想着如何能提高一分、再提高一分……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事与愿违。人们都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都说付出了就一定会有回报，可我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得到了什么？

再后来我开始怀疑。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考上北大的能力。如果本来就没有这个能力，那么再怎样努力，结果不还是一样失败？可是，谁又能告诉我，我究竟有没有能力呢？

最后，我开始害怕。因为无论如何，我能走的只有一条路：复读。一想到这两个字，我就无比的恐慌。我害怕再过一年紧张而又疲惫的日子；害怕因为复读而带来的更大的压力；害怕再一次报志愿时踌躇不定的痛苦；害怕再考一次仍会带来失败的结果；害怕再一次伤害自己，伤害家人……

但是没有办法，谁让我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当时报志愿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英雄，然而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当时并没有做好可能要复读的心理准备。可是后来回想起来，任何事都有其两面性，我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报二志愿，否则我还得在复读和走二志愿之间犹豫，说不定一软弱，就真的与北大失之交臂了。

经过学校老师的安排，我得以回母校复读。这其实是我最不愿接受的结局。我觉得我没有颜面再去面对一直帮助我、鼓励我、相信着我的老师们，我宁愿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这一年的生活。然而经过理智的考虑以及老师的劝导，我还是硬着头皮回到了母校，回到了这个曾经生活过三年的地方。

物是人非。这真是一个残忍的词语。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老天有意安排，我竟又回到了原来高三时的教室，连门口贴着的班训都没来得及换下。我看着上面用篆体写的“远大之目标，崇高之理想”，心里狠狠地疼起来。我的目标，我的理想，它们还在么？

旧的教室，新的同学。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连老师也换了几个。我就是在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中，开始了我的复读生活。一切好像时光倒流。同样的作息时间，同样的广播体操，同样的食堂；同样的讲义，同样的习题，同样的月考，甚至以前的老师讲课时的幻灯片都不曾有什么改动。有时候走到熟悉的地方，碰到熟悉的场景，甚至遇到和以前的同学长得相似的人，我都会突然心里一紧，好像冷不防被丢回到一年前，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然而回过神来，却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心下顿时生出一片凄凉。我就这样在现实和回忆之间穿梭，在错乱的时光里，感到无比的孤独。

秋天就在我自顾自的孤独中仓促地来了又走了，冬天于是逼近了。天黑得越来越早。从学校到车站的那条笔直的道路上没有路灯，我一个人走在放学后黑漆漆的路上，反而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在这样的黑暗中，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因为没有人看得见。初冬寒冷的风汹涌地灌进肺里，一瞬间冻透了全身。我在这样彻骨的寒冷中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流出来的眼泪不久就冻在了脸上，然后在温暖的车厢里融化、蒸发，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就如同软弱、抱怨、逃避不会改变任何东西，只能让自己更绝望、更痛苦、更消沉，最后随波逐流、自暴自弃，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永远这样孤独下去，这样软弱下去，我应该重新鼓起勇气，坚强起来！

我就像掉进了一个坑里，狠狠地摔了一跤。一开始我冲着这个坑生气，又跳又叫地嚷嚷着为什么好端端的路上会有一个坑，为什么别人都安然通过偏偏我掉了进去；后来我开始害怕，不知道掉到坑里后会面对什么可怕的事；再后来我蹲在坑里开始绝望，心里想着别人都已经到达自己理想的新天地了，而我却在坑里原地踏步……而现在，我却突然明白了，掉进坑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掉进去之后就再也跳不出去。可是，如果我努力跳出去了，不是一样可以大踏步地向前，一样可以走向属于我的新天地么？

我记起我第一天回学校复读的那个晚上，我的一位老师在“人人网”上给我留言。她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远方，你只是在原地多停留了一会儿，调整好步伐，然后更加坚定地继续前行。还看过一个电影片段：一个只有一只脚的人对一个摔倒在地的绝望的人说“站起来，向前走，你不是有一双完好的脚么？”

是啊，我有一双完好的脚，我只不过跌了一跤，结果却自己把悲伤放大了十倍，以为这就是世界末日。我可真幼稚啊，我想。

能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大概就是成长吧，我后来这样认为。也好，说不定是我之前的路走得太顺，以至于一直都没有长大。现在冷不防让我摔一跤，让我不再那么天真，不再那么自以为是，让我懂得人生的坎坷，让我可以理智地面对失败，平静地原谅生活中的不如意，让我可以真正地成长。

想通了之后，一切都豁然开朗。我开始试着融入新的集体，习惯复读的生活，开始理性地分析去年的失败，有重点地查缺补漏。一切都上了轨道，开始顺利地运行，或者说，我以为，一切都会顺利度过。

不知不觉中，农历新年就要到了。

就在我重新鼓起勇气，将北大作为我这新的一年的目标，甚至开始想象当我收到录取通知书拿给卧病在床的姥姥看，她该有多高兴的时候，姥姥去世了。

年三十那天晚上，我放假的第一天，姥姥走了。

我就像得知成绩的那天晚上盯着手机屏幕一样盯着姥姥的遗体，无法理解。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再一次哑然地在心里咆哮——

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姥姥的遗体被从太平间运到了火葬场。我看到了火葬场上空腾起的袅袅青烟，看到了从焚尸炉中推出来的白骨，看到工作人员麻利地将白骨收集起来，装在盛骨灰的袋子中，系好，郑重地交给舅舅。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在我眼前有序地、安静地进行，突然想不明白了：既然每个人死后都只剩这么一缕青烟、一捧白骨，那么，又何必这么努力地活着呢？我每天都在疲惫中挣扎，为了一分两分拼命背书做题，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之后的两天，我忙着和大人们一起收拾姥姥的遗物，根本没有丝毫心思学习。我开始回想姥姥生前对我的种种疼爱，不由得泪流满面。就在我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姥姥是活过的。姥姥虽然已经走了，可是我知道，非常清楚地知道，她是活过的，并为此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感激。姥姥活过的痕迹，还清晰地留在我的心里，被姥姥疼过、爱过的人，也不会忘记她。

这大概就是我们努力的意义吧。我们不能选择生，更不能逃避死，但是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度过这生死之间的旅程。我们的努力，是为了给自己和他人带来幸福，等我们死后，这幸福会成为他人美好的回忆，活在他人的心中。姥姥是这样，我也想这样。因此我要努力，用我的方式，谋求我希望得到和给予的幸福。

姥姥的离开虽然对我的打击很大，却也让我明白了许多。此后的几个月里，我更加专心地学习。填报志愿时，我依旧毫不犹豫地填了北大。直到6月8号下午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都无比平静。没有忐忑不安，没有一切都顺利结束后如释重负的欣喜，我只是感觉到，我在向前走，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地向前走。

成绩出来的那天，我知道今年毫无悬念一定能上北大了。亲朋好友、同学老师听说后都给我发来祝贺的短信。一年前困扰我的几个问题，我终于弄明白了：

第一，自己有没有能力，不是谁能说了算的，而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和决心，自己证明给自己看的。所以，绝不要轻易怀疑自己的能力；

第二，付出之后不是没有收获，只是时机未到，只要坚持努力，一定会有好结果。正如我今年的成绩中，一定凝结了去年乃至过去十年寒窗的辛苦；

第三，过程和结果哪一个更重要，相对于不同的对象会有不同的答案。对于旁人来说，今年的喜讯是他们最想听到的，可是对于我自己来说，复读这一年对于我的意义，远比那一纸成绩单重要得多。这一年让我懂得了，挫折之后的停留，是为了今后走得更稳、更远。我最大的成功，不在于最终的成绩，而在于那个刮着寒风的初冬傍晚，我选择了停止徘徊，继续前行。

回头看看前面的文字，我忽然明白了，我第一年之所以要考北大，是因为别人都说我能考上；是我自己骄傲的自尊心在作祟，自己跟自己较劲；是我在确立目标之后，不甘心轻易放弃，不甘心落后于人。所以最终落榜的时候，才会觉得伤了自尊，才会一蹶不振。今年考北大，是因为我知道北大能带给我什么，或者说，我知道通过考上北大这个途径，我希望得到什么。我希望通过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获得生命的价值——这也是复读这一年，在郑重考虑、重新抉择之后，这一漫长的“过程”，教会我的东西。

七月底，我接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也是我理应得到的结果。我平静地看着通知书上自己的名字，就像现在这样，坐在电脑桌前，听着窗外的雨声，任回忆如初秋清晨洒在地板上的阳光一样汩汩流动。

过程和结果哪一个更重要，相对于不同的对象会有不同的答案。对于旁人来说，今年的喜讯是他们最想听到的，可是对于我自己来说，复读这一年对于我的意义，远比那一纸成绩单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