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国家和大陆国家

希腊人生活在海洋国家,靠商业维持其繁荣。他们根本上是商人。商人要打交道的首先是用于商业账目的抽象数字。然后才是具体东西,只有通过这些数字才能直接掌握这些具体东西。这样的数字,就是诺思罗普所谓的用假设得到的概念。于是希腊哲学家也照样以这种用假设得到的概念为其出发点。他们发展了数学和数理推理。为什么他们有知识论问题,为什么他们的语言如此明晰,原因就在此。

但是商人也就是城里人,他们的活动需要他们在城里住在一起。所以他们的社会组织形式,不是以家族共同利益为基础,而是以城市共同利益为基础。由于这个缘故,希腊人就围绕着城邦而组织其社会,与中国社会制度形成对照,中国社会制度可以叫做家邦,因为在这种制度之下,邦是用家来理解的。在一个城邦里,社会组织不是独裁的,因为在同一个市民阶级之内,没有任何道德上的理由认为某个人应当比别人重要,或高于别人。但是在一个家邦里,社会组织就是独裁的、分等级的,因为在一家之内,父的权威天然地高于子的权威。

中国人过去是“农”,这个事实还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没有发生工业革命。以工业革命为手段,才能进入现代世界。《列子》里有一个故事,说是宋国国君有一次叫一个巧匠把一片玉石雕成树叶。三年以后雕成了,把这片雕成的叶子放在树上,谁也分辨不出哪是真叶子,哪是雕成的叶子。因此国君非常高兴。但是列子听说这件事以后,说:“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列子·说符》)这是赞美自然、谴责人为的人的观点。“农”的生活方式是顺乎自然的。他们赞美自然,谴责人为,于其淳朴天真之中,很容易满足。他们不想变化,也无从想象变化。中国曾经有不少著名的创造发明,但是我们常常看到,它们不是受到鼓励,而是受到阻挠。

海洋国家的商人,情况就是另一个样子。他们有较多的机会见到不同民族的人,风俗不同,语言也不同;他们惯于变化,不怕新奇。相反,为了畅销其货物,他们必须鼓励制造货物的工艺创新。在西方,工业革命最初发生在英国,它也是一个靠商业维持繁荣的海洋国家,这不是偶然的。

本章在前面提到《吕氏春秋》关于商人的那些话,对于海洋国家的人也可以那样说,不过要把说他们心肠坏、诡计多,换成说他们很精细、很聪明。我们还可以套用孔子的话,说海洋国家的人是知者,大陆国家的人是仁者,然后照孔子的话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以希腊、英国的地理和经济条件为一方,以西方的科学思想和民主制度的发展为另一方,这两方面之间的关系,若要举出证据,加以证明,那就超出了本章范围。但是希腊、英国的地理和经济条件都与中国的完全不同,这个事实就足以构成一个反证,从反面证明我在本章内关于中国历史的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