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承北大出版社朋友的好意,将我论文学的一些稿件集编起来,分为中国诗歌史论、中国小说史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论、中国文学批评史论四部,以便大陆的学侣检索参考。感谢之余,谊略附识语,敬述因缘。

我生于台北。少年时期从父教,读了点诗文;又得师友爱护,渐识治学门径。17岁负笈于淡江大学,开始撰写研究论著以自励。大一时试作《庄子注》一帙,大二试作《谢宣城诗研究》,大三作《古学微论》,大四作《近代诗学与诗派》,各30余万言,另有散稿若干。今收在本编《中国诗歌史论》中谈晚清的一些篇章,大抵即昔年残稿,辑出求教于方家的。以后若得暇,将再逐渐整理出来。

那时我正从张眉叔、汪雨盦、张梦机先生学诗,屡追陪诸诗老之诗酒文宴,文字甘苦,略有体验,故稍不同于一般不能创作的学人。大学毕业,入硕士班后,又秉心得,做了若干推广诗词的赏析工作,撰有《古典诗歌中的季节》、《小品文赏析》、《词赏析》、《东坡诗赏析》、《读诗偶记》等著,销行迄今。因此我的学术生涯,不妨说是由说诗开始的。博士论文做的也是《江西诗社宗派研究》。

但我治学,自幼受孔子启发,子曰:“君子不器”“博学于文”,当然不能只以“兴于诗”为满足。孔子师老聃,而老聃,据庄子形容,乃是“古之博大真人”。我愚妄,遂以博大真人自期,因此文、史、哲、政治、社会、宗教、艺术,什么都要研究。在文学这一块,自然也就不仅限于诗,例如小说,我就谈得不少,后辑稿为《中国小说史论丛》、《红楼梦梦》等。在这方面,我显然又与学界流行的“专家”风气颇不相同。

我们学界,除了强调专业以外,理论研究与实际文学批评也还不一样,人员、思维,乃至学术传统,其实畛域各别。做文学家生平考证、分析作品的朋友,对理论大多心怀疑虑而亦莫测其浅深。从事理论思考的,对作品的实际研究也罕下工夫,纵其玄思,以构系统而已。然其系统,时或不免于稗贩西方成说。故谈文学创作与作品欣赏者,对之又颇不以为然。我则在担任“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会”秘书长、会长期间,大力提倡一种带有文学批评意识的古典文学研究,希望能沟通二者,重建中国文学批评乃至文学理论的传统。曾出版过《诗史本色与妙悟》、《文学与美学》、《文学批评的视野》等书。

这些20世纪80年代的作为,大都具有一种“追求中国性”的意涵。相对于世界上其他的文学体系,我及我的一些朋友们可能是想说明:中国文学的特性何在、中国文学的理论到底是什么、中国文学批评的术语又都有什么确切的含义和指涉。因此,这不是一般地泛述史事、考证史料,或审美欣赏,而是带有强烈的历史意识、方法论思考及中西比较文学视野的探问。例如问:中国到底有没有一个抒情传统?在抒情传统底下对作品的诠释方法有何局限?中国有没有悲剧与史诗?若无,中国小说戏曲的结构原则又是什么?等等。

不断追问这些问题,当然也就会涉及对文学与中国社会、中国文化的关系的梳理,因为中国文学之所以如此,必然是与其社会文化相关的,它本身亦代表了中国文化的主要面相或内容。因此,80年代后期我便已开始将文学研究结合起我的哲学、社会、历史、宗教知识,综合发展为文化美学式的探讨,著有《文化文学与美学》、《文化符号学》、《中国文人阶层史论》等书。既由社会文化以观察文学,有文学社会学的趣味;又由文学以论定中国社会文化的性质,说明中国文化因有这么个“主文”的传统,所以迥异于欧西印度诸文明。

释古,目的当然是在诠今。我们怎么解释古代,其实正表现着我们如何面对当代。以上所描述的那些工作,大致可以概括为:我是谁?我从前是什么样一个人?而现在,由于社会变了,我也不免有些改变。可是我又到底该变成什么样呢?要继续问这些问题,文学研究者才真正能找到自己的定位或方向,因此,我虽出身于古典文学阵营,研究的问题意识及具体研究课题从来就不限于古典。我曾在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传播管理所、未来所、欧洲所教过书,还办过管理学院,这些与现代社会相关的知识与经验,也显然不同于一般古典文学研究者,会促使我去思考文学再现当代社会大处境与问题。称为“现当代”,当然是从俗,套用大陆流行的文学分类法。我自己对这个名称并不赞成,故有时说现代,有时说当代。论旨自然也与一般现当代文学的名家不甚相同,所辑诸文,可见一斑。

以上这些叙述,简单介绍了这几本书中各篇文章的总体脉络,否则文章东一篇西一篇,可能读者摸不着头脑,不知此东鳞西爪者,实非漫然苟作也。这也是它们与一般论文集不同的所在。至于各单篇论文,质疑旧范式,开拓新视角,乃我一贯的风格,便不用说了。

《后汉书》有“独行传”,我亦方今学林之独行者。欣赏我的,视我为独行大侠;讨厌我的,则以为上述种种皆是大盗恶行,不足为训。两方面的评论,我都很喜欢,故略述独行者之独,以为读者告。

戊子清明,序于燕京小西天如来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