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发现,当一个人打电话来找你,得知你不在,便留言道,请你一回来后便立即给他挂个电话,因为事情紧要等等,这时可以断定,这事只是对他紧要,而非对你紧要。如果他是前来向你做点馈赠,或给你办好事的,一般人的耐性必不会如此之好。所以,当某日我返回寓所,匆匆喝了口水,吸了支烟,翻了翻报纸便赶着换上礼服去吃饭,这时听到了房东费罗小姐要我立即给阿罗依·基尔先生挂电话时,这当儿我的感觉是,这事大可不必理他。

“那是位作家吧?”她问我。

“嗯。”

她向那电话机友好地瞟了一眼。

“我替你叫好吗?”

“不用,谢谢。”

“如果他再打来,我该怎么说法?”

“让他留话就是了。”

“好的,先生。”

她抿了抿嘴。接着她抓起吸尘器来,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见到一切都很整洁,便自去了。这位费罗小姐可是个小说看得不少的人。我敢说罗依①的书她都看过。她对我那简慢态度的不满表明,她对罗依的书是佩服的。

当我再次返回住所时,我看到碗橱上放着她的一个条子,那笔迹清晰而奔放:

“基尔先生又打来两次电话。他问你明天能否同他共进午餐?如果明天不行,哪天可以?”

我耸了耸眉头。我同罗依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面了,而上次见面也仅仅有几分钟;但他的态度却非常友好,他的态度什么时候都是非常友好的。临分手时,他仿佛对我们彼此很少见面一事深表惋惜。

“伦敦这地方实在太糟糕了,”他道,“一个人简直找不出时间去望一下他的朋友。所以下个星期哪天我们一起去吃顿午饭如何?”

“我愿意,”我回答道。罗依是阿罗依的简称、通称或昵称。

“我一回家就去查查我那簿子,然后给你打电话吧。”

“好的。”

我与罗依相识至今已有二十年了,因而不可能不知道他的那个小本子平时就在他背心的左上口袋里装着,那里面记着他的各种约会;所以回去之后,他那方面便再没消息,也就毫不奇怪了,说到目前这次,我很难相信,他的这番急切相邀的背后便绝无个人目的。临睡之前,我一边抽烟,一边仍在琢磨罗依要请我去吃饭的种种可能理由。这也或许是因为,他的某位仰慕者非要逼着他去把我介绍给她,或是因为,某位美国编辑,因在伦敦小住几日,于是恳请罗依为我和那编辑的见面做个引荐;不过这些可能性都不大,我的这位老友总不致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来吧。再说,这次他明明是要我自定时间,这说明他不希望会面时有其他的人在场。

比起罗依来,在下面两点上我们恐怕都会自叹弗如。当一位同行小说家红得发紫,受到众口交赞时,这时在向他申表仰慕之情这事上,谁也不会比罗依来得更加真诚;同样一旦这位作家由于怠惰、失败或因为成就为他人所掩而声名大坠,因而不免对他冷眼相加时,这时谁也不会比罗依干得更加漂亮。作家的一生当中总是有升有降,而我自己非常清楚,那时我在一般人的眼里并不受宠。显然我不愁找点借口,委婉回绝罗依的邀请,尽管他是个最有决心的人,因而一旦为了他个人的目的打定主意前来找你,那时除非你拉下脸来,当面让他滚蛋,你是喝不退他的。但我终因自己也抵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而应承下来,再说我对罗依也是不无相当好感的。

我曾怀着惊异心情注视他在文坛上是怎么升起来的。他的一生可说是任何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的一副绝好榜样。以如此有限的才能而竟取得如此可观的地位,这在我的同辈当中我确实还再找不出第二个。这种情形,正像人们早餐时服用的一种叫贝克思牌的泻盐那样,一点点就会涨满一大调羹。这点他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但是凭借着这点东西,他后来居然著成书籍三十来种,这事在他看来也会无异是世上一桩奇迹。我不禁认为,他大概是从一则逸事中读出灵光来了,因为那里记载道,狄更斯在一次宴会的演说中说过,天才即在于能够无限吃苦。他很好地思考了这句话的意义。他肯定认真想过,如果这个便是一切的话,那他也一定能和别人一样成为一位天才;于是当后来某个妇女杂志的书评家在谈论他的一部书时竟激动得用出了天才这个字眼时(至于最近这么使用的人就更多得可爱了),那当儿,他的一番踌躇满志的心情或者唯有那经过多少小时辛苦方才最后解出了字谜的人才能比拟。谁如果多年来看到他是这么艰苦卓绝,也就无法不承认不论怎么说他还是可以算是一个天才。

罗依的家庭与教育等条件也都是很有利的。他以独子的身份出身于英国一名文官家庭,这位文官,也即是他的父亲,曾在香港任殖民局大臣多年,最后官至牙买加总督。如果你肯费事查阅一下那字迹密密麻麻的《名人录》,你便将在阿罗依·基尔的条目下另见到,父系见雷蒙德·基尔爵士(荣膺圣米迦勒与圣乔治高级爵士;皇室维多利亚勋章高级爵士)条;母氏参见艾米丽条,母氏家系转见已故波希·坎普顿少将(驻印度军),等等,总之,一切均有案可稽。罗依自己起初在温切斯特公学读书,其后去牛津大学新院深造。在那里他当了学生俱乐部的主席,另外如果不是因为不幸得了麻疹,他肯定还会当上划船选手的。他的学习成绩虽然不算是特别杰出,也够得上相当不错,但优点是大学期间从未负过债。罗依在那时便已养成节俭习惯,有钱绝不乱花,因而不惭为良家子弟。他深深懂得这个道理,做父母的出了那么高昂的费用供他念书,确实对他们负担不轻。他的父亲,自退休后,便在格洛赛斯郡的斯托镇上做了名寓公,所居宅院虽不排场,但也颇过得去,其间也不断前往伦敦赴赴官宴,这些都是他供过职的那些殖民局请的。每逢这种场合,他总是照例要到雅典协会走走,因他也是那里的一名会员。正是在这里,通过他旧日的朋友关系,终于使他的儿子自牛津一毕业后,便在一名要员的手下当了私人秘书,至于这位要员,说来滑稽,他在两届保守党政府任国务大臣期间曾经丢尽脸面,但却从此而位列勋籍。这个位置使得罗依在很轻的年纪便有了熟悉上流社会的优越条件,而他自己也充分利用了他那许多有利机会。你在他的作品中就见不到那种由于不懂贵族规矩而造成的破绽漏洞,这类败笔正是一些但凭画报图册来写上流阶层的角色所难免的。他非常清楚公爵们彼此之间是怎样个谈话方法,另外人们见了他们时,不论你是大使、律师、书商还是用人,又该各以什么样的一套方式来开腔搭话。所以看到他在他早期的小说中在描写那些总督、大使、首相、王族与贵妇时的一副驾驭娴熟、挥斥如意的神情,的确也是怪迷人的。这时他态度总是友善而不倨傲,亲切而不唐突。他并没有让你忘记他们的爵位身份,但却使你和他同样心安理得地感觉到,原来他们和你我一样同属血肉之躯。每每使我感到惋惜的一件事便是,由于风气关系,贵族的行事既已不再是小说写作的正式题材,罗依这位对时代的趋向最称敏感的人,在他后期的小说中也就不得不仅仅写写一般律师、会计师与物产经纪人等的苦恼纠纷而已。在这些新的环境里他已经失去其往日的纯熟了。

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刚刚辞去他那秘书职务不久,准备专门从事于文学写作。那时他还是个翩翩少年,生得一副运动员的身材,不着皮靴也有六呎来高,肩膀宽阔,风度很好。他长着一双坦诚而湛蓝的大眼睛,一头色作浅棕的鬈发,鼻短而阔,下颌方正;面孔虽够不上漂亮,但因尚有几分英俊,所以也绝不难看。他看上去诚实干净,非常健康。他实际上就带有几分运动员的气质。谁如果读了他早期小说里那些带犬逐猎的生动准确描写,大概都不会怀疑这类场面都是根据他的实地经验写出来的;而且直到最近前不久,他还是不时走出书斋,打上天猎。他开始出书之日,正值体育之风在文坛大盛之时,那时候的一批文士,仿佛为了显示其阳刚之气,最盛行喝啤酒和打板球,因而若干年间,几乎没有一个文人的球队中没有他的名字。但这个古怪流派,我也说不清什么原因,今天却早已失去其当年的雄风了,板球队员虽然继续当着,他们的书却再无人闻问,他们的稿子已再刊不出来。当然罗依早已不再打板球,在嗜好上,他也弃啤酒而改饮红葡萄酒。

罗依在对待他的第一部小说的态度上是异常谦虚的。这部书的篇幅不大,但笔墨干净,另外正像他以后的每部作品那样,趣味非常高雅。书出之后,他各自附上漂亮的信件一封,分头把书寄奉给当日文坛的每位重要作家,在信件中他告诉每位作家他是如何仰慕他的大著,他从认真钻研他的作品中学习到了哪些东西,以及他是如何满怀热情地殷切希望能在这位先辈辛苦开创的光明大道上做一名谦卑的步趋者,尽管他还远远追随不上。他此刻将自己的试作奉献在一位艺术大师的脚下,不过是聊表一名初涉此道年轻人的一番礼赞之忱而已,另外他将永远把对方视为他的恩师。虽然他明知要求如此一位忙人在一个新手的涂鸦之作上虚耗时光一事,迹近孟浪之举,他还是情不由己地恳请大师们对他惠赐批评指教。其结果,他接到的许多复信便不单是几句客套话了。看了他去信的不少作家,个个被他奉承得舒舒服服,写起回信来也就下笔不能自休。他们盛情赞美了他这部书;许多人还请他吃饭。他们不能不被他的诚恳迷住,被他的热情打动,他向人讨教的一副谦卑态度实在是太动人了,他答应一切照办的赤诚表示实在是太坚决了。他们全都觉得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费点心血也还完全值得。

他的小说获得了很大成功。这使得他在文学界里结识了许多朋友,因而没有多久,他已经是许多茶会上的常见人物;你只消到布卢姆斯伯里、坎普顿山或威斯敏斯特等街区的这类地方走走,你就会见到他不是正在向周围的人递送奶油和面包,就是往一位被冷落了的老太太的空杯里注入点什么。他是那么年轻,那么直爽,那么兴致勃勃,人家说了个笑话,他就笑得那么开心,所以谁见了也不能不喜欢上他。他还加入了不少聚餐俱乐部,这些往往在维多利亚街或荷邦区某家饭店的底层餐室里举行,届时文人、年轻律师、穿人造丝戴项链的妇女等一边吃着普通客饭,一边讨论文学艺术。这里的人们很快发现,他在饭后演说方面也很有才能。由于他的态度总是那么快活和气,所以就连他的不少同行作家、他的对手和同辈也都不再因为他的出身地位而记恨他了。他对那些人的幼稚作品总是口边充满赞词,另外当人们送稿子去请他提意见时,所得到的看法也完全能够令人满意。因此人们不仅认为他是好人,而且很有见识。

他的第二部小说著出来了。在这上头他倾注了极大心血,同行老一辈人对他的精神指点他都作了充分考虑。因而不止一位在他的恳请下为他在各报上写了书评(更何况这些报的编辑罗依早就有了联系),而且篇篇都是佳评,这事便不仅合理,而且自然。他的这部作品又成功了,不过成功的程度尚不致引起他同行们的抑郁不快。事实上这点成功反而证实了他们原来的一种猜想,他是掀不起滔天巨浪来的。他不过是个嘻嘻哈哈的无心家伙;没有派系、倾向等等这类东西,因而他们也就乐得帮他个忙,反正他爬不太高,成不了他们的前进障碍。不过我看得出来,当他们回想起过去所犯的这个错误时,他们目前的微笑里是带有苦涩味道的。

但是当他们讲他此刻已经在头脑发涨,他们可弄错了。罗依从来也没有丢掉过他的谦虚,这个正是他年轻时候最迷人的品质。

“我知道我不是个大小说家,”他会对你这么讲的。“当我拿自己同那些巨匠比较时,我简直就不存在。我以前也想望过,将来什么时候我也能写出一部真正伟大的小说,但连这样的念头我也早打消了。我的唯一要求不过是人们还肯承认我尽了最大努力罢了。我总还在干活。我总不希望自己写出的东西太不成样。我觉着我还能把个故事讲好,我笔下的人物也还大体真实。因为毕竟一块蛋糕的好坏还在亲口尝尝:《针眼》一书在这里销了三万五千本,在美国销了八万,这样我下一本书在连载版权方面所能得到的报酬就比过去都高。”

因此,我们又怎么能说这不是谦虚呢,既然他至今仍旧不断给为他讲了好话的书评者们寄感谢信,并请他们吃饭?

不仅如此。当某个书评者写了一篇尖刻带刺的评论,而罗依由于此刻早已名气很大,不可能不遭到某些恶毒攻击,这时他绝不像我们一般人那样,只是耸耸肩膀,在头脑里将这个不喜欢我们作品的流氓侮辱上一下,也就忘掉了事;不,他另有办法,他会马上长书一封,寄给那位评论家,表示他对自己的书得不到对方称许一事颇感抱歉,但那篇书评却写得饶有兴味,而且如果允许他妄加评论的话,那里面不仅表现出绝高的批评意识,而且对语言文字具有极其敏锐的感受,所以拜读之后,使他不能不写出这封感谢信。渴望得到提高的心情在他来说实在是太强烈了,他也希望他能继续学到新的东西。他绝不敢冒昧造次,但是假如这位评论家本星期五或星期六不忙,是否可以屈驾前来萨沃伊饭店共进午餐,这样也好对书中的不佳之处当面做些指点?这里不可忘记,在叫菜方面罗依最是好手。所以,一般来说,到了半打牡蛎和一块嫩羔的脊肉已经下肚之后,这位批评家早已收回前言不再坚持。于是,罗依的下一本书一出,那位评论人马上便在这新作中看出了巨大的进步,要说这也是完全合乎人间公道的吧。

当一个人涉世渐深,这时他最不好解决的难题一桩便是,他该如何去对付那些一度曾经和他相当亲密,但是后来他对他们的兴趣却呈现减退的人。如果双方的地位一直都平平常常,那么裂痕的出现便很自然,不致引起什么恶感,但如果一方显赫荣耀起来,那局面便不好处。一个人后来结交了一大批新友,但那些旧友却死不退让;这时他已经是万事缠身,再不得闲;但那些人却认为他们最有权利占用他的时间。除非他能甘听其驱遣呼唤,否则他们就会连连叹气,耸耸肩膀讲道:

“好吧,看来你也和别人没有两样。你现在成了名人,我也只好等着被你抛掉了。”

其实这倒正是他的心思,如果他真敢这么去做的话。不过一般来说,他还是没这勇气,他蔫蔫地接受了礼拜天的晚饭邀请。那冷牛肉是来自澳大利亚的冷藏肉,中午时候就烤过头了;那勃艮第酒——嗳,还管它叫勃艮第做甚?难道他们一辈子都没去过讲究点的地方,没有去过波恩餐馆和住过鲍斯旅店?当然,能够在一起欢然道故,共同叙叙往日的美好时光也是挺迷人的,你们不是在间阁楼上同啃过一块面包吗?可是一想到你们此刻所呆的房间也和那阁楼相差不多,又会感到有点狼狈。紧接着,你的不安来了。你那朋友谈起他的书来,说他的书卖不出去,他的短篇小说登不出来,他写的剧本经理连稿子也不看一眼,而当他的作品和那些刊印出来的东西又作了番比较时(此刻他的一副怪罪目光已紧盯着你),那情景,真是够难堪的。窘迫万状,你只好把眼掉转。你只好夸大你的许多失败,好让他明白你在许多事情上也并非一帆风顺。你在提到自己的作品时也尽量把它们说成不太值钱,但是使你不免吃惊的是,原来你那主人也正是这样一种看法。你又对读者的反复无常发表了一通议论,这样他也好从你的好运也长不了的想法中得点宽慰。他对你是友好的,但却绝不容情。

“你最近的那本书我没读过,”他讲道,“但我看过前面的那本。我忘记了它的名字。”

你告诉了他。

“我对这本相当失望。我觉得它远远赶不上你以前写过的那些。当然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哪本。”

这样,尽管你已经受屈过多次,你还是不得不在他的面前再吃回瘪。你报出了你的第一本书。你那时还刚刚二十,粗糙和幼稚是明显的,篇篇页页上看得出你还缺乏经验。

“你恐怕再也搞不出那么好的东西来了,”他说得更起劲了,而你自己也心头一沉,仿佛自那以后你的东西就越写越不成样了。“我总觉着,你的情形跟原来人们对你的期望相差很远。”

你发现,这时煤气炉已快把你的两脚烤焦,但手指却冻得冰冷。你偷偷看了下表,心下里说不准刚刚十点你就告别,是否会使你的老友见怪。你刚才叫你的车停在拐角地方,以防把车开到门前,那副豪华气派伤了他的自尊。但是到了门边,他却讲道:

“街的顶头就有公共汽车。我现在就陪你过去。”

这一下你可慌了手脚,只好承认你自己有车。使他不解的是车夫为何要把车停到拐角地方。你回答说这是他的怪癖。到了车跟前,你那朋友以一种似谦带傲的目光扫了它一眼。这时只见你慌慌张张地邀他哪天前去赴宴。你说你一定要给他写信等等,甚至车开走了以后,你的心里还在犯愁,他来了后该在哪儿请他;去克莱瑞奇克莱瑞奇为伦敦高级豪华饭店。吧,他会认为你在摆谱,去苏荷苏荷,伦敦中部的一个区,以外国人开设的餐馆与“夜生活”著名,但饭菜的档次偏低。呢,他又会觉得你太吝啬。

但是对罗依·基尔来说,上面提到的种种痛苦折磨却从来就不存在。他是把谁吸干榨净,他就把谁抛弃。这话虽然听起来有点粗鲁,但要想把这番意思表达得更为委婉,却决非三言两语所能济事,再说那种种微言暗喻以及半藏半露等等,不论出之戏笔还是意存忠厚,都是很难处理好的,因而基本情况既然如此,我们认为也就只能听其自然了。说到我们自己,每当我们对谁干了一件缺德的事时,我们往往会连那受害的人也都记恨起来;但是罗依的一颗心,因为从来摆得端正,却决不致坠入这种卑琐行径。他尽可以把一个人利用得不成样子,而事后绝不对他抱有丝毫恶意。

“那个可怜的老史密斯,”他会这么讲道,“他真太可爱了;我也实在爱他。可惜他近来有点太尖酸了。我希望我们能帮他干点什么。不错,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着他了,继续维持过去的朋友关系确实也没好处。这给双方只会带来痛苦。事实是,有的人总会从人群当中冒出来的,所以唯一的办法便是面对现实。”

话虽是这么说,但如果他真的在什么场合,如在英国美术院的预展,撞见了史密斯,这时谁也不会比他显得更加亲热。他会兴奋得连连搓手,表示他多么高兴又见到了他的朋友。他兴高采烈,容颜焕发,像阳光照耀那样地焕发出无限友情。见到这种满腔热忱的迸发奔放,史密斯也不由得高兴起来,再听到他讲他是至死也写不出史密斯最近的那种书来的,这话也是挺受用的。但是另一方面,假如罗依认为史密斯没瞧见他,他马上便把脸掉转;可是史密斯已经瞧见他了,因而对他这种不认朋友的做法极为反感。史密斯也是很尖刻的。史密斯讲,年轻时候罗依也在一个小饭店里跟他分吃过一块炸肉,也同他在圣爱芙镇的渔民家里共度过一个月的假期。于是史密斯便骂起罗依来。史密斯骂他是投机家,骂他是势利眼,骂他是假充好人。

但是史密斯错了。要知道阿罗依·基尔的最为鲜明的一条长处正是他的真诚。假充好人是无论如何也假充不了二三十年的。伪善这种坏事向来便最不好干,最费心血;为干这个,你得处处提防,时时注意,你还得有点那可贵的超脱精神。它并不像通奸或贪食那样,可以由你偶一为之,它要求的是你的全部时间精力。另外它还要求你得有点嘲弄式的幽默;但是,尽管罗依笑口常开,我却觉得他的幽默感并不敏锐,我还敢肯定他的嘲弄本领也较欠缺。虽然我没有读完过他的哪种小说,但是我打开过的却不止一本,而所得到的印象是,真诚一词可说分明不误地印刻在他那无穷无尽的篇篇页页之中。这显然便是他的声名所以历久而不磨的主要原因。罗依总是真诚地相信着每一个时期每一个人全都相信的东西。当他写起贵族的小说时,他便真诚地相信那里面的每一个成员都是放荡的和不道德的,不过其德其才仍足以统治大英帝国;当后来他又写起中产阶级的小说时,他便又真诚地相信这批人不愧为国家的坚强柱石。他笔下的恶棍都是十恶不赦的,他的英雄都是英勇豪侠的,他的少女都是非常贞洁的。

如果什么时候罗依请了哪位给他写了好话的书评家去吃饭,那是因为他对人家的奖饰之词真诚地怀着谢意,如果请了说坏话的,那又是因为他真诚地渴望提高。再如,当他的一些不相识的仰慕者从得克萨斯或西澳大利亚前来伦敦,而罗依请他们参观国家美术馆时,他这样做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扩大他的读者群,而是因为他真诚地渴望了解一下他们对艺术的反应。你只要去听听他的讲演,你对他的真诚一事就再不会有所怀疑了。

当他往那讲台上面一站,不管是身着那利落紧俏的晚礼服,还是由于场合关系,只穿身较宽稍旧但却剪裁合体的日常服装,然后便将一副既端庄又诚恳,谦逊之中而透着迷人的眼神向着那到场的听众一扫时,这当儿,谁又能不为他那一心一意献身于工作的精诚所感动呢?讲话当中,他偶尔也仿佛一下子找不到恰当字眼,但这正是为了讲出来时效果更加惊人。他讲话的声音饱满而有气概。他会讲故事。他说话精彩。他喜欢讲英美的年轻作家,而当他将他们的长处向听众作解释时所流露的那番热情更足以证明他是多么宽大为怀。只是他讲出的东西似乎太多了些,因为你在听了他的讲演之后,你会觉得,关于这些人你所该知道的已经全都知道,因而也就完全没有必要再去读他们的书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当罗依在什么地方讲了谁的书时,谁的书就从此再卖不出去,但罗依自己作品的销售量却大大高涨的原因!他的精力也是别人比不过的。他不仅多次自美国彼岸载誉归来,就是在大不列颠他的讲学活动也是遍及全境各地。对于罗依来说,不管邀请他的俱乐部的人数多么有限,邀请的协会的宗旨多么一般(不过提高一下它的成员水平),他都绝对不嫌其小,不嫌其平庸而慷慨地牺牲他的宝贵时间亲临赐教。同时他还不断对他的讲稿做出订正,然后以精致的小册子形式印行出来。凡是对这类事物感兴趣的人大概都翻阅过诸如《近代小说作家》、《俄罗斯小说》与《作家研究》等等之类的东西;谁看过后都无法否认,那里面不仅表现了作者对文学的种种真实感受,而且也能从中看得出他的那副迷人的性格。

但是他的活动还远远不限于此。他还是不少旨在维护作家利益或旨在减缓因其老病等而造成之贫困的这类协会中的一名积极成员。每当著作权一事牵涉到立法问题时,他从来都不吝出面给予援助,另外每当派出代表团以促进各国作家间的友好关系时,他也都会欣然参加进去。在这类公众宴请会上他是文学方面最可靠的问题解答人,在对海外文学名士招待会的召集人名单上也照例少不了他。在每一家百货商店里也都缺不了至少一两种有他亲笔签名的作品。对于记者或外界的访问他更是有求必应,从不拒绝。他就非常正确地讲过,作家这个行道的艰苦他比谁了解得都更清楚,如果通过一次愉快交谈,便能使某个记者多挣上几个先令,他是不忍心去拒绝他的。对于这些访客他都照例要留他们吃饭,也照例会给他们留下良好印象。唯一一条规定是,他们在发稿之前,必须让他先过过目。新闻界中有些人,为了增加其读者见闻,往往不分早晚地给名人打电话,询问他是否信仰上帝或他早饭吃些什么之类,对这种做法罗依向来非常耐心,从无反感。凡是哪里举行什么座谈或讨论会,那里也就少不了他,因而在诸如禁酒、素食主义、爵士音乐、葱蒜、体育、婚姻、政治以及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等等问题上,一般人都非常熟悉他的看法。

他在婚姻的看法上不免抽象,这主要是因为他从无这方面的拖累,而这点正是不少但以其事业为重的艺术家难以两全的事。外面传闻,多年来他一直对一名已婚的贵妇颇有好感,另外,虽然他每次提起这位女士时总是赞不绝口,但据说人家对他的态度相当冷峻。他中期小说里所流露出的那种罕见的尖酸正是他内心之中备受煎熬的一种反映。长期的精神痛苦终于使他对一些花街柳巷的狂浪女人的进攻学会了巧妙回避的本领,这种名声狼藉的人当然会甘愿放弃那些靠不住的馈赠来换取一位名小说家的夫人这一巩固地位的。当他从她们那明媚的眼波里窥见了婚姻登记所的阴影时,他便告诉对方,他心底的一桩旧梦使他再也无法与人重订终身。他的这种吉诃德式的东西也许会激怒她们,但倒不致形成侮辱。每当他想起,他此生恐怕永无家室之乐与亲子之爱的福分了,他也确实不禁感慨系之,但是他甘愿作此牺牲,也是一则为了忠于他的理想,二则为了某些人得以分享其乐。他发现,一般人并不太愿意与作家和画家的老婆们多打交道。一个艺术家如果走到哪里就把老婆带到哪里,他只会使自己变成一个讨厌的人,其后果必然是,将来他想去的地方人家再也不邀请他了;但如果把老婆留在家里,他从外面回来后也是麻烦,那番争吵责怪会使得他再也得不到创作所必不可少的安宁,好在阿罗依·基尔是个单身汉,现在既已年届五旬,娶亲的可能性也就不太大了。

好了,一名作家凭了他的勤奋、识见、诚实以及手段与目的的巧妙的配合运用等所能取得的成就和所能达到的高度,在他可说是全做到达到了,因而无愧为文坛楷模。另外他又确实是个好人,除非故意吹毛求疵,谁也不会嫉妒他的。我觉得,心中怀着他的形象睡着,你这一夜肯定能好梦清吉的。于是在匆匆给费罗小姐打了个回条,弹掉了烟斗的灰和关闭了起居室的灯之后,我也就欣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