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翼/翅（翄、、翨）注

注：参看王凤阳（1993/2011）“翼 翅”条（页124）；黄金贵（1995/2016）“79.翼·翅（翄、）·羽·翮·翎”条（页288—290）。黄先生认为“翼”和“翅”的差别是：“翼”指张展的翅膀，“翅”指收闭的翅膀。恐怕未必。两者的差别主要应在时代上。

鸟类和昆虫的翅膀，上古汉语叫“翼”，也叫“羽”；中古开始叫“翅”；现代汉语则用双音词“翅膀”。

《说文·羽部》：“翄，翼也。从羽，支声。，翄或从氏。”《说文·飞部》：“，翄也。从飞，異声。翼，篆文，从羽。”《玉篇·羽部》：“翅，翼也。”可见“翼”和“翅”是同义词。先秦“翅”字已见，但用例极少，如：

（1）俯噣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战国策·楚策四》）

西汉偶见使用，如：

（2）为凤凰作鹑笼兮，虽翕翅其不容。（《楚辞·严忌〈哀时命〉》）旧校：“翅，一作翼。”

（3）西结境于赵，而北达于燕，三国布翄，则从不待约而可成也。（《史记·楚世家》，5/1730）

（4）奋翼鼓，方三千里。（又1731）

（5）南越宾服，羌入献，东瓯入降，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又《淮南衡山列传》，10/3088）

（6）故群臣议以为匈奴困于汉兵，折翅伤翼，可遂击服。（《盐铁论》卷8“西域第四十六”）

（7）其后齐有飞鸟，一足，来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说苑·辨物》）

东汉魏晋南北朝，“翅”的用例渐趋增多；到六朝后期，“翅”就用得十分普遍了。可以推测，至迟在隋以前，“翅”在口语和书面语中都已替代了“翼”。下面酌举部分例子：

（8）鸡鸣不鼓翅，国有大害。（《隋书·五行志上》引京房《易飞候》，3/360）

（9）弱鸡无距，与鹊交斗。翅折目盲，为鸠所伤。（《易林》卷1“乾之遁”，又卷14“旅之小畜”）

（10）白鸟衔饵，鸣呼其子。斡枝张翅，来从其母。（又卷3“小畜”；又卷9“晋之震”、卷12“升之解”、卷15“涣之咸”。文字略有不同）

（11）奋翅鼓翼，将之嘉国。愆期失时，反得所欲。（又卷5“随之小畜”）按：“奋翅鼓翼”又见卷11“损之观”、卷14“丰之需”、卷15“节之遁”。

（12）举翅摅翼，跂望南国。（又卷12“困之家人”）

（13）幡比翄回集，贰双飞常羊。（《汉书·礼乐志》，4/1061）颜师古注引文颖曰：“舞者骨腾肉飞，如鸟之回翅而双集也。”

（14）鸿鸬兮振翅，归雁兮于征。（《楚辞·王逸〈九思·悼乱〉》）

（15）譬若有大鸟，其身长八千里若二万里，复无有翅，欲从忉利天上自投来下至阎浮利地上。……何以故？其身长大及无有翅。（支娄迦谶译《道行般若经》卷5，8/453c）

（16）天化作金翅鸟，飞来捧钵去。（昙果共竺大力译《修行本起经》卷下，3/470a）按：“金翅鸟”为佛经中习用语，不说“金翼鸟”。

（17）其雁敛身拥翅往趣。（东汉失译《大方便佛报恩经》卷4，3/146b）

（18）时有一雁，……即鼓两翅，来投雁王。……尔时一雁，悲鸣欢喜，鼓翅随逐。（同上，147c）

（19）十三年后，身生两翅，行啖人。（又《杂譬喻经》卷上，4/503c）

（20）凡鸟自死，口不闭、翅不合者，不可食之。（《金匮要略论》卷24“禽兽鱼虫禁忌并治”，195a）

（21）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古诗十九首》之五，《汉诗》卷12，330）

（22）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里余，行止自成行。（曹操《却东西门行》，《魏诗》卷1，354）

（23）恒窜伏以穷栖，独哀鸣而戢羽。冀大纲之解结，得奋翅而远游。（曹植《白鹤赋》，《全三国文》卷14，1129b）

（24）目如挛椒，跳跃二翅。（曹植《鹞雀赋》，又卷14，1130a）

（25）若能控奔骥以接驽乘，则力追者万群；倾修翅以顾短翮，则归飞者如云。（闵鸿《与刘子雅书》，又卷74，1452b）

（26）闭以雕笼，翦其翅羽。（《文选·祢衡〈鹦鹉赋〉》）李善注：“翅，翼也。”

（27）譬如雀飞，意随其两翅，意为身神，两翅为魂魄。（支谦译《四愿经》，17/536c）

（28）如蝗虫翅所有风力，不能吹动须弥山王。（旧题支谦译《菩萨本缘经》卷中，3/62c）

（29）凡二日蝗生，……至今生翅能飞。（何桢《笺》，《全晋文》卷32，1640a）

（30）奋翅不得起，抚翼无所翔。（傅玄《鹰赋》，又卷45，1719a）按：傅玄赋中“翅”字屡见，不备引。

（31）彼村人则言：“汝何以不飞耶？我见此间道人皆飞。”道人方便答言：“翅未成耳。”（《法显传·达嚫国》，138）

（32）路边生草，悉作人状，操持兵弩，牛马龙蛇鸟兽之形，白黑各如其色，羽毛、头目、足翅皆备，非但仿佛，像之尤纯。（《搜神记》卷6，161/87）

（33）白鸟朱冠，鼓翼池干。举修距而跃跃，奋皓翅之。（《西京杂记》卷4，97/26）

（34）鹰则有青翅、黄眸、青冥、金距之属。（又106/30）

（35）孟夏之时，凤、鹊皆脱易毛羽。聚鹊翅以为扇，缉凤羽以饰车盖也。（《拾遗记》卷2“周”，55）按：此指羽毛。

（36）王驭八龙之骏：……八名挟翼，身有肉翅。（又卷3“周穆王”，60）

（37）时越嶲之南献背明鸟，形如鹤，……闻钟磬笙竽之声，则奋翅摇头。（又卷8“吴”，184）

（38）水中有白蛙，两翅，常来去井上。（又卷9“晋时事”，209）

（39）荧火大如蜂，声如雀，八翅六足。（又卷10“岱舆山”，231）

（40）初，骏之立也，姑臧谣曰：“鸿从南来雀不惊，谁谓孤雏尾翅生，高举六翮凤皇鸣。”（《晋书·张轨传》，7/2234）

（41）寒鸡思天曙，拥翅吹长音。（刘伶《北芒客舍诗》，《晋诗》卷1，上/552）

（42）刻木作班鹪，有翅不能飞。（《欢闻变歌六首》之四，又卷19，中/1050）

（43）惭无黄鹤翅，安得久相从。（鲍照《与荀中书别诗》，《宋诗》卷8，中/1290）

（44）可怜云中燕，旦去暮来归。自知羽翅弱，不与鹄争飞。（又《咏双燕诗二首》之二，中/1311）

（45）惊身蓬集，矫翅雪飞。（鲍照《舞鹤赋》）

（46）鸟散放行路，井中百翅不能飞。（《读曲歌八十九首》之二十七，《宋诗》卷11，中/1341）

（47）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羽。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世说·言语76》）

（48）又梦凤凰从天飞下青溪宅斋前，两翅相去十余丈，翼下有紫云气。（《南齐书·祥瑞志》，2/345）

（49）还上辇，辇上金翅无故自折落地。（又《五行志》，2/380）

（50）海鸥群翔，荣祖登城西楼弹之，无不折翅而下。（又《垣荣祖传》，2/530）

（51）伯玉又梦太祖乘船在广陵北渚，见上两掖下有翅不舒。……有六龙出，两掖下翅皆舒，还而复敛。（又《荀伯玉传》，2/572）

（52）阴鸟阳禽，春毛秋羽。远翅风游，高翮云举。（又《张融传》载其《海赋》，3/726）按：《南齐书》中“翅”字屡见，不备引。

（53）良久，有一大鸟堕地而死，度其两翅，广数十里。（《初学记》卷30引《孔氏志［怪］》，3/730—731；《钩沉》329）

（54）后旦将渡，辄见一折翅鸭，舒翼当梁头，逆唼僧群，永不得过。……群之将死，为众说云：“年少时尝打折一鸭翅，将或此鸭因缘之报乎？”（《珠林》卷61引《冥祥记》，53/764c；《钩沉》571；此事又见《高僧传》卷12“释僧群”，445）

（55）疑其有术，问之，云：“两腋各有肉翅。”（《绀珠集》卷2引《小说》；《钩沉》227）

（56）何异刖夫之陟太山，无翅而图升虚乎！（《出三藏记集》卷6载谢敷《安般守意经序》，247）

（57）终为著翅之暴狸，飞沉受困而难计。（又卷7载竺佛念《王子法益坏目因缘经序》，278）

（58）鹡鸰摇羽至，鹎鶋拂翅归。（刘孝绰《校书秘书省对雪咏怀诗》，《梁诗》卷16，下/1839）

（59）丹鸡翠翼（《文苑英华》作“羽”）张，妒敌复专场。翅中含芥粉，距外耀金芒。（刘孝威《斗鸡篇》，又卷18，下/1869）

（60）惟有三青鸟，敛翅时逢迎。（梁简文帝萧纲《祠伍员庙诗》，又卷21，下/1944）

（61）奇声传迥涧，动翅拂花林。（又《赋得舞鹤诗》，又卷22，下/1960）

（62）口衔长生叶，翅染昆明苔。（又《咏飞来鸂鶒诗》，又1973）

（63）天衣疑拂石，凤翅欲凌空。（庾肩吾《咏同泰寺浮图诗》，又卷23，下/1989）

（64）阳鸟一转翅，千里定非虚。（又《咏风诗》，又1997）

（65）不如天渊水中鸟，双去双飞长比翅。（费昶《行路难二首》之二，又卷27，2083—2084）按：比较文言说法“比翼”：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楚辞·卜居》）

（66）风急金乌翅自转，汀长锦缆影微悬。（沈君攸《桂楫泛河中》，又卷28，下/2111）

（67）鸡有胡髯、五指、金骹、反翅之种。（《齐民要术》卷6“养鸡第五十九”引《广志》，447）

（68）斩翅。（又450）按：上文作“斩去六翮”（449）。

（69）上黄用鸡鸭翅毛刷之。（又卷9“炙法第八十”，623）

（70）峰形疑鸟翅，塞路似狼居。（萧悫《奉和望山应教诗》，《北齐诗》卷2，下/2278）

（71）石关鱼贯上，山梁雁翅行。（庾信《伏闻游猎诗》，《北周诗》卷2，下/2361）

（72）露盘高掌滴，风乌平翅回。（又《凤凰阐弘二教应诏诗》，又2362）

（73）伏辕终入绊，垂翅犹离缴。（又《和张侍中述怀诗》，又卷3，下/2381）

（74）璇极龙鳞上，雕甍鹏翅张。（又《登州中新阁诗》，又2375）

（75）解翅莲花动，猜群锦臆张。（又《斗鸡诗》，又卷4，下/2399）

（76）雊声风处远，翅影云间连。（陈后主叔宝《雉子斑》，《陈诗》卷4，下/2504）

（77）露下緌恒湿，风高翅转轻。（王由礼《赋得高柳鸣蝉诗》，《隋诗》卷7，下/2729）

鼓翅、奋翅、振翅、举翅、张翅、拥翅、敛翅、折翅、垂翅、两翅等已成为常见的习惯搭配，取代了相应的文言说法；“翅”的对象也不限于鸟类，可以是昆虫、人、马和其他哺乳类动物。可见“翅”字应用范围之广。我们看到，汉魏佛经中早已以用“翅”为常，而同时期的中土文献主要还是用“翼”，再次显示了佛经用词的口语化特征。有意思的是，康僧会译的《六度集经》例外地用“翼”而不用“翅”，如：

（78）山有巨鸟，张翼塞径，与龙一战焉。龙为震电击鸟，堕其右翼。（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5，3/26c）

（79）猴众各行，见鸟病翼。（又27a）

这正是此经译者求文风格的反映。

晋代郭璞（276—324）注《尔雅》，注语中只用“翅”而不用“翼”，可以看作是当时口语的真实反映。例如《释鸟》篇下列各条：“鵅，乌”，郭注：“水鸟也。似鶃而短颈，腹翅紫白，背上绿色。”“鼯鼠，夷由”，郭注：“状如小狐，似蝙蝠，肉翅，翅、尾、项、胁毛紫赤色。”“鹭，舂鉏”，郭注：“白鹭也。头、翅、背上皆有长翰毛。”“鹊鵙丑，其飞也翪”，郭注：“竦翅上下。”“鸢乌丑，其飞也翔”，郭注：“布翅翱翔。”“鹰隼丑，其飞也翚”，郭注：“鼓翅翚翚然疾。”昆虫的翅膀也一律称“翅”，见于《释虫》篇的有如下各条：“蝝，蝮蜪”，郭注：“蝗子未有翅者。”“蟿螽，螇蝷”，郭注：“今俗呼似蜙而细长、飞翅作声者为螇蝷。”“螱，飞螘”，郭注：“有翅。”“蝇丑扇”，郭注：“好摇翅。”

当然，由于文人作品的保守性，即使在使用口语词较多的南北朝诗歌中，“翼”和“翅”的出现次数仍然相差悬殊，约为170:30，不过如上所论，这并不能代表实际口语。

《大字典》“翅”字条云：

① 鸟类的飞行器官。……又昆虫的飞行器官。唐齐己《蝴蝶》：“翠囊丹心冷，香凝粉翅浓。”（5/3342—3343）

按，“昆虫的飞行器官”义引例太晚，旧题支谦译《菩萨本缘经》中已有“蝗虫翅”，见上引例（28），《尔雅》郭璞注也多有用例，《齐民要术》又有“虻翅”（见卷4“栽树第三十二”，256）。

至今闽语、粤语、客家话和吴语、湘语、赣语区的不少地方仍管翅膀叫“翼”或“翼X”，跟上古汉语的情形一致（有的地方只是在词根“翼”的基础上加了一个语素使之变成双音词）。可见词汇的发展在各地方言中是不平衡的，“翅”替换“翼”主要是在官话地区。

小结：名词“翅”始见于战国晚期，但西汉以前例子很少。东汉文人作品中例子仍不多。在东汉三国的佛经里，表示“翅膀”的概念则已是基本上用“翅”而很少用“翼”了。晋代以后，文人作品中“翅”的使用也日趋增多；到南北朝后期，已用得相当普遍。据此推测，口语中“翅”替代“翼”当不晚于汉末；到六朝后期，“翅”在书面文学语言中也已经占据了一定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