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塘无人区总面积接近30万平方千米,国道216民丰至改则段,去年(2023年)交付使用,全长828千米,途中的确没有加油站。
我在民丰耽误了一些时间,正式出发比原计划推迟了两个多小时,到达苦牙克检查站已经快中午了。
检查站依旧笼罩在浓浓的黄灰色沙尘中,引擎盖和玻璃上已经积满了厚厚的沙土,看起来像刚出土的文物。
“这里天气就这样吗?”我落下车窗,把身份证驾驶证边防证等有效证件一股脑全递给这位年轻的矮个子检查人员。
他带着厚厚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面罩上能清晰看到鼻孔嘴巴呼吸吹出的三个圆圈黑印:“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见着太阳的天数屈指可数。”
“是得做好防护啊。”我指了指他的面罩,“这里上班有些艰苦哦。”
“嘿嘿……习惯了。”他一边仔细检查证件,一边轻描淡写地笑着。
我能想象到面罩后面的笑容一定阳光明媚。
苦牙克大裂谷盛产稀有矿,但自然环境荒芜恶劣,生存条件极其艰苦。我连忙把随车带的新鲜苹果和梨偷偷递给他,他略显惊讶又有些开心,说了句“谢谢”就远远地跑开,放到墙角下自己的包里,然后回来关心我。
“备用油桶加满油了没…路上慢些开,注意野生动物…注意休息,高反了就吸氧……”
我连连点头。
随后的路途,他如湖面般清澈的眼睛一直伴随着我。
“万山之祖”昆仑山畔的苦牙克(亦称库亚克)是真的苦,他能习惯,能笑着适应,不由得令我想到一句话:“我高贤弟一尺身,贤弟高我一昆仑!”
过了苦牙克检查站就开始正式翻越昆仑山了。公路蜿蜒盘旋,海拔一路飙升。
蓦地一个转弯,阳光普照群山,沙尘突然沉积在了身后。此时海拔仪显示海拔3500米,不得不承认,伴我三天三夜的沙尘暴,它的覆盖面积和厚度之大,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有了晴空,心情不再压抑悲悯。我甚至看到右侧铁丝护栏外,一匹夹着尾巴的狼,溜溜达达,信步于它热血与祥和互融,莽荒与孤独重叠的旷野。
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心里的诗情画意被强制摒弃。
一棵草、一粒石、一泓水、一块裸露的土地,一尖耀眼的雪峰,它们无限接近于絮状团状心事状飘忽不定的云团,以无比陌生的态度呈现。
来不及赋诗作对,下车解完手,赶紧在路边的青草上舒展身体,同时贪婪地呼吸,贪婪地巡视目之能及的自然景观。
当然,传说中的昆仑神仙和怪物一行并没有出现,这儿牧场肥沃,羊群如碎玉洒在连绵起伏的绿茵毯上,山间雪水清冽,洗涤着大地的每一条沟壑。
车头面向坦途,肉眼看不出坡度。
然而,到达黑石北湖火山群时海拔已达5048米,属于羌塘自然保护区西北角,南来北往的几台车聚集在路边,短暂触摸这片百万年前漆黑的火山石的温度。
我艰难地攀上一块突兀巨石,紧紧喘息,极目远眺。
西斜的太阳给黑石北湖赋予了神话般的风光。
斑斓静谧的水线匍匐在大地的慈祥与宽容里,遥不可及,神秘莫测。
才捡了几块火山石(应该是玄武岩一类),人已经头晕眼花,太阳穴呼呼的往外跳,感觉石头不是捧在手里,而是压在心上。
“高反了高反了!”我一边念叨,一边打开可乐瓶喝了几口,赶紧上路,内心已经开始渴望早点从无人区穿越,抵达海拔只有一千多的吉隆口岸。
户外大神杨柳松当年单枪匹马77天徒步横穿羌塘无人区,第11天,他夜宿月牙湖畔,对海拔5100米的月牙湖介绍惜墨如金,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遭遇了一头黑棕熊,巨石一般,吓人到怪。
当晚,我也在月牙湖边扎营过夜,距离岸边十米,能听见野风的低吟和浪潮的倾诉。
太阳刚埋头,月牙湖东岸的雪山便迫不及待地盛装出席。我爬上车顶平台,朝摄影师兼领队小范同志高喊:我出不了神山了…你带一朵雪莲走吧……
他连忙端起摄影器材,给我留下了一段珍贵的“旱地拔葱”影像。
老牟特别羡慕,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别说爬车顶,让他走远点撒泡尿都十分费劲,只能背着人在自己的车轮上解决。一上5000海拔,他便嘴唇发紫,行动迟缓,给人一副随时准备接受天葬的坦然。
当然,我爬完喊完以后的状态,并不比他强多少,这时候才相信民丰房车营地那个老康说的:海拔提升太快,有可能会要了我的老命!
是夜,羌塘的星空是全世界最接近大地的,钻石一样掉在月牙湖里,镶进我的眼睛,但我无暇顾及。
我的注意力全在隔壁车里的老牟身上,透过星光,我若能看到他挣扎着用氧气瓶对准口鼻,心里的石头也随星辰掉入湖面。
车是万万不能下去的。
羌塘的夜风带刀,氧气更加稀薄,分秒便能杀人。
万一野狼棕熊嗅到我陌生又罪恶的肉体,它们可不会像德令哈的蚊子一样,给我留几个红肿的包。
它们一定会把我连皮带肉打包。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留意老牟,一边数自己的呼吸。
从一呼一吸到一呼两吸再到一呼三吸……
其实氧气瓶就在脑袋底下,翻身一抽,插上管子拧开阀门就能解决头痛欲裂的难题,但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只要翻身一抽,不等插管子,就会因极度缺氧晕厥过去。
这一夜超级老实,手指头都没敢用力多动几下,大脑自动催眠,自我修复。清晨醒来还是因为腹痛难忍,可我仍然咬着牙坚持不动。
车外一片死寂。
“老牟………”我内心涌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怎么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想呼喊领队小范,但昨夜在车顶的呼喊让我吃了大亏长了记性:高反的情况下,你喊出来的不是你的声音,而是你的性命。
忍着腹痛纠结了一会儿,小范终于有了动静,哼哧哼哧从车上下来,“砰”的关门声叫醒了沉睡的羌塘,也叫醒了在我内心“牺牲”了无数次的老牟。
后来小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是那天早上发现有人死在车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连人带车推进月牙湖,虽不如天葬体面,但匹配我们罪恶深重肉身,绰绰有余……
因此,我个人觉得,国道216不建议反向穿越,若非要反穿,务必从民丰早起出发,当晚就抵达改则,尽量别在羌塘腹地宿营。
顾不上吃早餐,狼狈逃离月牙湖,在海拔5266米的胜利达坂下车仓促拍照,飞也似的与黑云山(海拔5890米)擦肩而过。
接下来,海拔便一米一米往下降。也许是心理原因,也许是可乐加持(可乐真是对付高反的好东西,亲身体验),路过野马滩后,竟然饥饿难耐,于是寻了一片安全区域停车,开始生火煮面,把户外生存体验的仪式感彻底拉满。
(这篇就写这么多吧…后来遇到的人和地域,我还得仔细斟酌斟酌再发。《云下的旷野4》,题目应该是——羌塘无人区之遇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