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场酣畅淋漓的好觉能够让人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身心舒畅,吃早饭的时候也让人胃口大开。丹和哈维吃完了一大盘多汁的鱼杂,就是厨子昨晚上收去的那些。年长的船员吃完饭后就去打鱼了,丹他们就清洗船员吃过的盘碟,把午饭要吃的猪肉切了,擦洗前舱,往灯里加油,帮厨子拉煤打水,还查看堆放物资的前货舱。今天又是一个理想的天气,海上风平浪静,天空一碧如洗,哈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不少双桅船,一眼望不到头的湛蓝色的海面上到处都是帆船和平底小渔船,帆帆点点,颇为壮观。在远处海平面上,一艘看不见船身的大邮轮烟囱里冒着黑烟,污染着纯净的蓝天;东边一艘大船刚刚升起了桅杆上的帆蓬,仿佛在天际开出了一个四方方的缺口。迪斯科·特鲁普正在船舱顶上吸烟——他的一只眼睛望着周围的船只,另一只却盯着主桅冠上那面小旗子。

“爸爸脸上要是露出那种迷惑的表情,”丹小声说道,“就表示他在为整条船上的人考虑着一些大事。我用我所有的工钱打赌,咱们马上就要下锚泊船了。爸爸最清楚哪里有鳕鱼,整个船队都知道这回事。看见没有?那些船都跟上来了,都没在找什么具体的目标,其实根本就没有,而是一直跟我们挤在一起。那艘船是‘勒波王子’号,从查塔姆来的,昨天晚上就悄悄跟上来了。再看那边那艘大船,就是前桅的大帆上有个补丁,横梁是新的那一艘。看见没有?那艘是‘卡瑞·皮特曼’号,从西查塔姆来的,这艘船从上一季就一直走背运,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它除了转来转去外就干不了什么事,没有一只铁锚拖得住它……如果爸爸抽烟像那样吐成小圈圈,说明他是在琢磨那鱼群的事。要是你现在跑去跟他说话,他肯定要冲你发火。上一回,我打搅了他想事,他拎起一只靴子就朝我扔了过来。”

迪斯科·特鲁普嘴里咬着烟斗,眼睛盯着前方,却什么也不看。正如他儿子说的那样,他正在研究鱼群。在这片属于他自己的大海上,他凭着对大浅滩的知识和经验,和游弋的鳕鱼群斗着法儿。海平面上有那么多的双桅船前来观察“海上”号的动静,他认为这是对他才能的一种致敬。但这种恭维现在已得到回报了,所以他希望脱身出去,寻找一个单独停泊的地方,然后等时间一到就起航前往维尔京浅滩,在那个海上“城镇”波涛呼啸的“街道”上捕鱼。所以,迪斯科·特鲁普正在考虑眼下的天气、风向、水流、食物供应以及其他内部事务安排。不过,他是从一条二十磅重的鳕鱼的角度来思考这些问题的。事实上,有一段时间,他自己都变成了一条鳕鱼,而且他的那样子看上去也确实跟一条鳕鱼非常相像。过了一阵,他才把烟斗从嘴里取了出来。

“爸爸,”丹说,“我们活儿都干完了。我们能不能下海划一会儿船?今天是个捕鱼的好天气。”

“别穿鲜红色的衣服,也别穿那双快要烤焦的棕色鞋子。给他找点合适的穿上。”

“爸爸高兴,事情就好办。”丹快活地说道。拉着哈维进了舱,特鲁普将一把钥匙扔下阶梯来。“爸爸把我备用的衣服放在他能查看的地方,因为妈老说我粗心大意。”丹在一个有锁的柜子里胡乱翻着,不到三分钟,哈维已经是全套渔夫的打扮了。他穿上了渔夫的胶靴,一双长筒橡胶鞋高过膝盖,身上是一件很厚的蓝色毛衣,两个肘子上都有结实的补丁,袖口上有一副夹子,头上戴着一顶宽檐防水帽。

“现在,你看上去有点像水手了。”丹说,“快一点!”

“就在附近转一转啊。”特鲁普叮嘱说,“别到船队那边去。要是有人问起我准备干什么,你们就老实告诉他们,因为你们也的确不晓得。”

那是一条红色的平底小渔船,名叫“哈蒂·S”号,停在双桅船的船尾,丹把系船的缆绳朝里一扔,轻飘飘地就跳进了船里,哈维则在后面笨拙地跌进了小船。

“这样上船可不行,”丹说道,“要有什么海浪,你准会跌到船底去。你要学会趁势跳下来。”

丹装好桨架,坐在前面的横座板上,看哈维如何划桨。哈维过去在阿迪朗达克国家公园的池塘里划过船,不过,他划起船来有点像女人。而吱嘎作响的桨跟那种平衡性极好的桨又不同,一个是小小的轻桨,另一个则是又粗又硬有八英尺长的大海桨。他们刚把桨插入和缓的微波没多久,哈维就哼了起来。

“短一点!划短一点!”丹说道,“要是像你那样抽筋似的在海水里乱划,船会被你弄翻的。你的桨好使吗?我的桨很好使。”

这条平底小渔船干净得没有一点瑕疵。船头放着一只小锚、两壶水和大约七十英寻长的棕色细锚缆。哈维右手下方的甲板上放着一只马口铁餐杯,旁边挂着一只样子很难看的木制大槌、一把短渔叉和一根更短的木棍。另外还有两三条渔线,上面有很重的铅坠和双料的鳕鱼钓钩,全都整整齐齐地绕在方形的绕线轮上,放在船舷上缘专放这些东西的地方。

“帆和桅杆在哪儿?”哈维问。他的双手已经开始起泡了。

丹咯咯地笑了起来。“打鱼所用的平底小渔船是不用帆的。你只要划桨就行了。不过,划桨没有必要使那么大的劲。你难道不想这条船是你的吗?”

“嗯,我想,我如果向父亲要的话,他会给我一两条的。”哈维回答道。他这阵子一直很忙,不大想到家里人,到了这时才想起来。

“那倒是。我忘了你爸爸是个百万富翁。你的架势可一点都不像百万富翁,我是说现在。不过,一条平底船的工本费,再加上设备,”丹说话的口吻好像那是一条捕鲸船,“那可要不少钱呢。你爸爸光为了让你玩玩,就会给你这么一条吗?”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差不多就这样东西我没有问他要过了。”

“你在家里肯定是挥金如土,乱花钱。桨不要那么摆来摆去的。哈维,下桨快,收桨快,便是诀窍,因为大海决不会静止不动的,浪涛会……”

喀嚓一声!突然扫来的桨柄撞在了哈维的下巴上,把他打得往后倒去。

“我刚想说的就是这一下。我也得吃吃苦头。不过,我学会这个诀窍的时候还不满八岁呢。”

哈维重新坐稳身子,下巴疼得厉害,他皱起了眉。

“爸爸说,遇到这种事发火也没用。他还说要是掌握不好,那是自己的过错。来,让我们朝这儿试一试。曼纽尔会告诉我们水深的。”

“葡萄牙人”号在距离一英里的地方剧烈地颠簸着,但当丹把一条船桨倒过来之后,曼纽尔用左手摇了三下。

“三十英寻。”丹说着,把一块咸蛤肉扎在钓钩上,“外面裹了面团。哈维,像我一样装上鱼饵,绕线轮不要缠上结。”

等哈维掌握好装鱼饵和抛铅块的诀窍时,丹的渔线早就放出去很长一段了。平底小渔船悠然地在海上四处飘荡。在确定是个好地方之后,丹才终于舍得把锚抛了下去。

“鱼咬钓了!”丹叫了起来。只见一条大鳕鱼活蹦乱跳地随着一股水柱一起被拽了上来,水珠哗啦啦溅到了哈维的肩膀上。“杀鱼棒,哈维,拿起杀鱼棒!就在你手下!快一点!”

显然,杀鱼棒不可能是那个吹开饭号的喇叭。所以,哈维把那把木制的大槌递了过去,丹十分熟练地把鱼砸昏,拖进了船里,而且用的是一根被他叫做“挑棍”的短木棒,把钓钩从鱼嘴里撬了出来。这时,哈维觉得渔线猛扯一下,急忙劲头十足地收起渔线来。

“唉,那是‘草莓’!”哈维大声嚷道,“瞧!”

钓钩缠在一捆一边红一边白的“草莓”里,跟陆地上的真草莓简直一模一样,只是它们没有叶子,而且茎部呈管状,滑腻腻的。

“别碰,把它们扔掉,别用……”

可是,丹警告得太迟了。哈维已经把它们从钓钩上取了下来,还觉得它们挺好看呢。

“唷!”他大叫了一声,手指猛地往后一甩,仿佛抓到了一把荨麻似的。

“你现在懂得了‘海底草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除了鱼,不戴手套时什么都别去碰,那是爸爸说的。让它们自己在水里淌走吧。哈维,重新装上饵料。再看也没有用,想挣这份工钱就得受这份苦。”

哈维想到他那一个月十块半的工钱,便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真不知道,要是母亲看到他此刻漂泊在大洋之中,趴在捕鱼的平底小渔船船帮上,会说些什么呢?当初,他到萨伦奈克湖上玩,她总是提心吊胆的。对了,他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对她的焦虑不安总要嘲笑一番。突然,渔线从他手中唰地一下蹿了出去,即便隔着起保护作用的木“手铐”,他依然感到手腕生疼。

“这是一条大家伙。渔线放松一点,它要是劲太大了就放一点。”丹大声说道,“我来帮你。”

“不,不用你帮。”哈维急忙说,紧紧握住了渔线。“这是我钓的第一条鱼。它……会不会是条鲸鱼?”

“说不定是条大比目鱼,”丹扑在船边朝水下张望,手中挥舞着大“杀鱼棒”,做好了一切准备。碧绿的海水中有个白色椭圆形的家伙不停地在挣扎着,扑腾着。“我敢用全年的收入打赌,它肯定超过了一百磅。你真那么想独自一人把它弄上来?”

哈维的指关节撞在船舷上擦破了皮,流着血。由于兴奋,他又在使出吃奶的力气,他的脸涨得又青又紫,浑身大汗淋漓,眼睛死命盯着阳光照射下渔线快速抖出的一圈圈波纹,弄得眼前一片模糊。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大比目鱼控制住了他们,也控制住了这条平底小渔船,两个小伙子早已经筋疲力尽了。不过,那条扁平的大鱼最后还是用渔叉叉住,拖了上来。

“新手就是运气好!”丹擦了擦额头说道,“它足足有一百磅。”

哈维看着这个灰色的斑斑点点的庞然大物,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他在岸上的石板上多次看到大比目鱼,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问一问它们是怎么弄到陆地上来的。现在,他知道了。他觉得浑身乏力,肌肉酸疼。

“要是爸爸在这儿,”丹停下手中的活儿说道,“他就能清清楚楚看出鱼洄游的迹象来。现在,鳕鱼越来越小,而你抓住的这条比目鱼跟我们一路发现的鱼一样,都是大家伙。你注意到没有,昨天捉的都是大鱼,却没有大的比目鱼。爸爸说,大浅滩上每样东西都是一种迹象,可以得出错误的分析,也可以得出正确的分析。爸爸的本事深不可测,比那鲸鱼藏身的深潭还要深。”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海上”号上有人开了一枪,一只装土豆的篮子在前桅杆上升了起来。

“你瞧,我刚才怎么说的?那是在招呼全船的人都回去。爸爸分析出结果来了,要不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断大家捕鱼的。哈维,把渔线绕起来,我们回去吧。”

他们处于双桅船的上风头,刚准备乘着微风在平静的海面上驶过去,半英里以外传来了求救声。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阿宾的船正绕着一个固定的中心飞快地转着圈,就像一只巨大的虫子落在了水里。那个小个子使出浑身力气一会儿前俯,一会儿后仰,全力保持着平衡,但每当他做完这个动作,他的平底小渔船便打个转,被自己船上的绳索越缠越紧。

“我们得去帮他一下。不然,他会在这儿生根发芽了。”丹说道。

“怎么回事?”哈维问。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儿,他无法对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指手画脚,而只能低声下气地询问别人。大海浩瀚而又平静,却令人心惊胆寒。

“锚给缠住了。阿宾的锚常常弄丢。这次出海他已经丢了两只锚,而且还丢在沙质的海底里。爸爸说他下回捕鱼时再丢掉锚——这几乎是肯定的事——他就只能给他应急锚了。这会使阿宾很伤心的。”

“什么是应急锚?”哈维问。他模模糊糊觉得那是一种折磨水手的方法,比如像故事书中说的“过船底”一样。

“就是用一块大石头代替铁锚,得系在船头,所以只要能望见平底船,就能一眼望见应急锚,而整个捕鱼船队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家会拼命地嘲笑他。阿宾可忍受不了这种嘲笑,就像狗受不了给它尾巴上系个有柄勺一样。他一向就很敏感。喂,阿宾!又碰上麻烦了?别再扯拖绳了,往前来一点,把锚缆直直地提上来,再放下去。”

“扯不动。”那小个儿气喘吁吁地说,“一动也不动。我什么办法都试过啦。”

“你前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呀?”丹问道。在他的手指所指的地方,备用桨和锚缆缠成了乱麻似的一团,一看就知道是缺乏经验的人笨手笨脚地缠到一起的。

“哦,那个呀,”阿宾骄傲地说,“那个是西班牙绞盘。索特斯教过我怎么做的,不过就是它也不管用。”

丹从船边上弯过身去,不让阿宾看见他在暗暗发笑,然后直起身来把锚缆用力拉了一两下。你瞧,铁锚马上被拉上来了。

“阿宾,把锚收上来。”他笑着说,“要不一会儿它又被卡住了。”

他们离开了他。他用自己那可怜兮兮的蓝色大眼睛仔细打量锚爪上挂满海草的小铁锚,嘴里还在对他俩说着一大堆感激的话。

“哦,对了,哈维,正好想到了,跟你说一下。”当他们划到阿宾听不见的地方,丹说道,“阿宾并不是什么事儿都不懂。他不会伤人,就是脑子不太好使,你也瞧见了吧?”

“你是这样想的,还是你爸爸有这种看法?”哈维弯腰划桨时问道。他觉得自己已经学会操控船桨了。

“在这件事上,爸爸没有判断错,阿宾的的确确够笨的。不,这么说也不太准确,他算得上是一个没有什么恶意的傻子。这样就对头了。哈维,你现在划得还真不赖。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应该知道。他过去当过摩拉维亚教派的牧师,从前叫雅各布·博乐尔。爸爸告诉我,他跟妻子和四个孩子住在宾夕法尼亚州什么地方。有一次,阿宾带了家里人去参加一个摩拉维亚教派的聚会,多半是个露营会什么的,他们在约翰斯顿只住了一个晚上。你听说过约翰斯顿吗?”

哈维想了一想。“是的,我听说过。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脑子里总把它和阿什塔布拉混到一块儿。”

“哈维,那两个地方都发生过大灾难,所以,你都记住了。唉,就在阿宾和家人住进旅馆的那天晚上,约翰斯顿就给冲跑了。堤坝决了口,全城都叫洪水给淹了,房屋漂在水上,互相碰撞,然后沉到水下去了。我看过一些照片,简直可怕极啦!阿宾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眼睁睁地看着全家人都给淹死了。他的脑筋从此以后就不管用了。他依稀记得在约翰斯顿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可怜的人就是记不起来是什么事了,光是带着笑脸和疑惑不定的神色到处流浪。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做过一些什么事情,就这样他遇见了索特斯叔叔。叔叔那时刚好去阿勒格尼市。我妈妈一半亲戚都居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索特斯叔叔总是在冬天去看亲戚。他差不多就像是收留了阿宾,他知道阿宾有什么毛病,就把他带到了东部,让他在自己的农场上干活。”

“怪不得昨天晚上他们两个的小船相碰的时候,我听见他把阿宾叫做农民。你的索特斯叔叔也是个农民吗?”

“绝对是农民!”丹叫喊道,“这里到哈特拉斯海角,所有的海水都冲不掉他洗犁时粘到靴子上的泥巴。他这辈子都是个种地的了。告诉你,哈维,有一次到太阳落山时,我看见他一直抱着一只木桶,就在那里拨拉水桶下面的小龙头,就像拨拉母牛的乳头一样。他就是这样一个地道的农民。他跟阿宾一起在艾克赛特附近经营农场。今年春天,索特斯叔叔把农场卖给了一个波士顿来的花花公子,那个家伙要造一幢避暑的别墅,索特斯叔叔得了一大笔钱。本来,他们俩个傻家伙可以一直靠那笔钱过日子,直到有一天阿宾所属的摩拉维亚教派发现了他流浪后的栖身处,便写信给索特斯叔叔。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索特斯叔叔很生气。他多半是一个圣公会教友,可是为了不让他们抓住,便装作是浸信会教友,并且说他决不放弃阿宾,不让任何宾夕法尼亚或其他地方的摩拉维亚教派团体来把他领去。后来,他就投奔我老爸来了,拖着阿宾——那大概是在两个捕鱼季以前吧——他还说像这样坐坐船打打鱼对他们的身体有好处呢。我猜,他认为摩拉维亚教派绝不会到大浅滩去寻找雅各布·博乐尔。爸爸同意了,因为抛开那些他埋头发明专利肥料的时候,索特斯叔叔三十年里也断断续续地在捕鱼,而且‘海上’号也有他四分之一股份。出海果然对阿宾大有好处,爸爸也习惯了带他们出海。爸爸曾经说过,阿宾总有一天会记起自己的妻子、孩子,记起约翰斯顿来。那时,他很可能就会活不下去了。你可别跟阿宾谈起约翰斯顿之类的事情,不然的话,索特斯叔叔会把你扔到海里去的。”

“可怜的阿宾!”哈维嘟囔道,“看他们两个人的样子,我怎么也想不到索特斯叔叔原来这么照顾他。”

“不过,我喜欢阿宾,大伙儿也都喜欢他。”丹说道,“我们应当照顾着他一点。所以,我要先把这些原委告诉你一声。”

这时,他们已经靠近了双桅船,其他小船落在他们后面不远。

“吃完饭以前不必把平底船吊上大船来。”特鲁普在甲板上说,“我们先马上把鱼加工了。孩子们,快把桌子架起来!”

“比鲸鱼洞还深不可测啊!”丹一边铺摆着加工鱼的用具,一边还眨了眨眼睛说,“你瞧,自打早晨以来有多少船向我们靠来,他们都在等待爸爸的动静。哈维,你看到它们没有?”

“对我说来,它们全都一个样。”的确,对一个不懂航海的人来说,周围那些上下颠簸的双桅船似乎都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似的。

“其实,它们不一样。那艘脏兮兮的黄斑轮,船头的帆杆倾斜成那个样子,它的名字叫做‘布拉格希望’号。船主尼克·布莱迪,是大浅滩上最最自私的人。等到我们碰到大鱼群,你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了。过去一点是‘白天之眼’号,船长是杰拉德两兄弟。那条船来自哈里奇,速度相当快,运气也不坏,不过比起爸爸来就差了点,爸爸就是在坟场里也能找到鱼。还有那一溜三条船,是‘玛吉·史密斯’号、‘玫瑰’号和‘伊迪丝·S·韦伦号’,都来自我们的家乡。我看,我们明天早晨还能看到‘艾比·M·迪林’号。爸爸,是不是?它们都是从班克鲁海原那儿穿过来的。”

“丹尼,明天你就不会看到许多船了。”特鲁普称呼儿子“丹尼”,那是他心情好的一种标志。“孩子们,我们这里太挤啦。”他一边招呼爬上甲板来的水手们,一边继续说,“就让他们留在这里下大饵钓小鱼去吧。”他看了一眼围栏里的鱼,说也奇怪,叉上来的鱼又少又小。除了哈维钓的大比目鱼外,没有一条超过十五磅。

“我正在等气候转变。”他又说了一句。

“特鲁普,靠老天不如靠自己,我看不出天气有任何变化的预兆。”朗·杰克说着,朝晴朗的地平线扫视了一眼。

然而,半小时之后,当他们还在忙着加工鱼时,大浅滩上大迷弥漫,把他们全都笼罩在迷雾之中。照他们的说法雾浓得“鱼跟鱼”都看不清了。浓雾不断袭来,在失去颜色的水面上盘旋缭绕。水手们一声不吭地停下了手中加工的活。朗·杰克和索特斯叔叔把绞盘制动器插入插座,动手起锚。当湿漉漉的大缆绳箍紧在大琵琶桶上时,绞盘发出了刺耳的声音。最后曼纽尔和汤姆·普拉特也上去帮了一手。锚拉了上来,发出的声音像是呜咽的哭诉。停泊帆鼓了起来,特鲁普操纵舵轮,让它稳定了下来。“升起三角帆和前帆。”他吩咐道。

“快把它们滑到大雾里去!”朗·杰克大声叫道,手里快速扯动着控制三角帆的绳索,其余的人则把啪嗒啪嗒作响的前帆上的环扣升了起来,接着前帆杠也轧轧作响了,“海上”号对准了风向,冲进了一片茫茫翻滚的白雾中。

“雾后必有风。”特鲁普说道。

哈维惊奇得无法形容,尤其惊奇的是他听不到任何命令,光听见特鲁普偶尔哼上几声,结尾是:“干得好,孩子!”

“以前从没见过起锚吧?”汤姆·普拉特对哈维说。哈维正对着湿漉漉的前帆看得目瞪口呆。

“没见过,我们要到哪里去?”

“去捕鱼,再找停泊的地方,等船起航以后,要不到一星期你就清楚了。这一切你全都觉得那么新鲜。不过,我们也从来不晓得到底会遇到什么情况。不骗你,就连我——汤姆·普拉特——也从来没想到过……”

“总比十四美元一个月,然后让一粒子弹打进你的肚子好。”特鲁普在舵轮那儿说,“把前支索三角帆松开一点。”

“钱是多了一点。”那个在军舰上当过水兵的人回答道。他在缚上一个圆木的船首大三角帆那儿忙活着,“可我们刚到‘吉姆·巴克小姐’号上操纵起锚机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点。在博福特的港口外面,那时梅肯要塞的大炮朝我们船尾开火,前面又有强烈的暴风压顶。特鲁普,请问你那时在哪儿?”

“就在这儿或这儿附近。”特鲁普回答道,“在深海里挣养家糊口的钱,还要躲避南方军的私掠船。很抱歉,我不能提供你火红的子弹,汤姆·普拉特,不过,我想我们会一路顺风地到达东岬角的。”

这时,船头不断传来海浪拍打的啪啪声,间或也有低沉的重击声,那是浪头冲上来的砸在前甲板上的声音。索具上滴着寒冷的水珠,水手们都懒洋洋地靠在背风的地方,只有索特斯叔叔直挺挺地坐在主舱盖上,揉搓他那被“草莓”刺疼的双手。

“我看要把支索帆撑起来。”迪斯科边说边用一只眼睛瞄了瞄他的弟弟。

“我看撑起来也没什么用处,不是白白浪费帆篷吗?”那个农民出身的水手回答道。

舵轮在迪斯科的手里几乎觉察不到有什么转动。过了一会儿,一个浪尖呼啸着地斜穿过双桅船,重重地打在索特斯叔叔的双肩之间,把他从头到脚都打了个透湿。他水淋淋地站起身来,不料往前还没走上几步,又有一个浪头劈面打来。

“你瞧,爸爸怎么用浪头把他在甲板上追得团团转吧。”丹说道,“索特斯叔叔认为他的四分之一股份就是我们的帆篷。前两次出海,爸爸就用这一招把他逼得像鸭子一样逃来逃去。瞧啊,他躲到哪里,浪头打到哪里!”索特斯叔叔刚躲到前桅那儿,一个浪头就打在了他双膝之上。可迪斯科的脸就像他手中的舵轮一样,什么表情也没有。

“索特斯,我看还是把支索帆撑起来,这样船会稳当一点。”迪斯科好像什么都没见到似的说道。

“爱撑就撑去吧。”索特斯在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打个正着之后吼道,“只是发生什么意外你别赖在我身上。阿宾,你马上给我下舱去喝咖啡,你该有点头脑,像这样的天气别在甲板上游荡。”

“这一下,他们会一杯又一杯灌咖啡,然后没完没了地下着棋。”丹望着索特斯叔叔硬是把阿宾扯进舱时说道,“照我看,我们也得有一阵子要这样打发时间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在大浅滩上打不到鱼的捕鱼船更没事可干、更闲得让人发慌的了。”

“丹尼,我很高兴你这么说。”朗·杰克大声说道,他正在盘算如何找些消遣,“我差点忘得干干净净,我们还有个戴波士顿码头帽的乘客。只要有人还没学会打绳结,那他就闲不着。把他叫到这里来,汤姆·普拉特,我们来教教他。”

“这回可不是我出的点子。”丹咧嘴笑了笑,“就看你自己的了。我还是爸爸教会我打绳结的呢。”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朗·杰克把哈维支使得东奔西跑,还教他那些按杰克自己的说法是“一个人在海上哪怕眼睛瞎了,喝得酩酊大醉,还是睡眼朦胧,都该知道的东西”。对于一条只有一根短前桅的七十吨双桅船来说,船上的用具其实并没有多少,但朗·杰克却自有一种能把一切都说得煞有介事的本领。他希望哈维注意斜桁尖头的升降索时,便把指关节戳在哈维的脖子后面,让哈维盯着看上半分钟之久。为了强调前后帆的差别,他通常让哈维把鼻子在几英尺长的帆桁上擦一擦,每根绳子的绳头借助绳尾固定地印在他的脑子里。

上这种课,要是甲板上空空荡荡的话,学的人会觉得容易得多。但是,这个地方看来就是个什么东西都可以堆在上面,就是没有一个站人的地方。甲板的前部堆着绞盘和滑车索具,以及相应的锚链和大麻缆绳,人想要走过去都很麻烦。此外还有火炉的烟囱管,前舱盖那里还有盛着鱼肝的杂碎桶。在这些东西的后面是前帆桁和主舱的活盖小舱口,几乎把水泵和围栏之外的空间占得满满当当的。再往后,靠近后甲板的地方是系在环端螺栓上的平底船,舱房上则挂着盆啊桶啊等零零碎碎的东西。最后是嵌在十字槽里长达六十英尺的主帆桁,只要是在其臂长范围内的东西都会被它打到。所以,人们每次见到它冲着自己来了,都必须低头躲避。

当然,汤姆·普拉特也不想闲着,他跟在旁边,滔滔不绝而又废话连篇地讲着老俄亥俄号上的帆篷和桅杆。

“他说的那些你别去管他,听我的。汤姆·普拉特,咱们这艘船可不是俄亥俄号,你再这么说会把这孩子给弄糊涂的。”

“要是一开始就这么教他前后帆的知识,会把他一辈子都给毁了。”汤姆·普拉特恳求道,“得给他机会让他知道一些主要原理。哈维,航海是一门艺术,我会展示给你看的,要是我让你站在前桅平台上的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再这么唠叨下去,他准得烦死了。闭嘴!汤姆·普拉特!好了,我都跟你说了这么多了,现在你说说,哈维,前帆是怎么收的?别着急,想好了再回答。”

“把那个拉过来。”哈维指指下风处回答道。

“干吗?想把北大西洋拉过来?”

“不,拉那帆杠。然后拉动你给我看过的那根绳子,拉到那后面……”

“那样绝对不行!”汤姆·普拉特插了一句。

“别打岔!他正在学着呢,他有些名称还说不好。哈维,你继续讲。”

“哦,那叫收缩帆篷的短索,我该把滑车钩在收缩帆篷的短索上,然后让帆下来……”

“落帆,孩子,该说落帆!”汤姆·普拉特纠正说。作为一个行家里手,一个字眼他都不容记错。

“落下咽喉卡和斜桁尖头的升降索。”哈维继续说。那些名称让他脑子乱成了一团糨糊。

“你把手放在这些东西上,做个样子。”朗·杰克说。

哈维照他的吩咐做了。“降下绳圈,哦,那不叫绳圈,叫索眼,套在帆杠上。然后,我照你说的方法把它缚起来,接下来,我把斜桁尖头和咽喉升降索重新扯起来。”

“你忘了把帆角上的耳索扯过来,不过时间一长多帮助你,你就学会这些了。船上每一根绳索都有存在的理由,要不早就抛到船外去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这是在往你的口袋里放钱,你这个又瘦又小的货物管理员。有了本钱,你就能驾船从波士顿到古巴去,告诉他们是朗·杰克教你的。来,我跟你再转转,我说出一根绳的名称,你就用手认出那根绳来。”

他说出了一个名称来,哈维觉得有些疲倦,便慢吞吞地走向那根绳子。不料一根绳子啪地一下打在他的两肋上,疼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等你做了船主,你尽管去慢慢踱步吧。”汤姆·普拉特说,目光非常严厉,“眼下你听到命令就得跑着去。再来一次,认准了。”

哈维本来就练得满面通红,挨了这么一鞭更是浑身燥热起来。他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孩子,父亲很聪明,母亲也神经过敏,由于各方面惯着宠着,原本就很犟的脾气变得像骡子一样固执。他看了看其他人,甚至连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显然,所有这些都是日常工作,尽管很讨厌,也受了伤害,他还是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在脸上硬挤出一副笑容来,算是听进了普拉特的话。同样,他欺骗母亲一再奏效的那种机灵劲儿,也使他断定船上可能除了阿宾,谁也不会把他的这种反感放在眼里。其实,人往往都是在这种严格管教之下才会学到很多东西。朗·杰克又叫了五六根绳子的名称,哈维在甲板上扭动身子蹿来蹿去,像退潮时的鳗鱼一样,不时还用一只眼睛瞟一瞟汤姆·普拉特。

“很好,干得很好,”曼纽尔说道。“吃过晚饭,我给你看我做的双桅船模型,上面各种索具齐全。我们可以再好好学一学。”

“给一个乘客上的第一堂课。”丹说,“爸爸刚才答应,在你说不定会被淹死之前,让你做一个合格的水手。爸爸可不轻易答应人这种好事的。下回我们一起守夜的时候,我再多教你一些。”

“浪更高了!”迪斯科低声哼哼着。他站在船头,透过那弥漫过来的浓雾朝前张望,船首三角帆的帆杠被海浪托得老高,十英尺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而船头两旁阴沉沉的灰色大浪接连不断地翻滚着,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声响。

“现在,我来教你朗·杰克不会的几手。”汤姆·普拉特大声喊道。他从船尾的一个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破旧的测量海水深度用的深海砣。那深海砣的一端有个凹孔,他又取来一满碟羊脂,在凹孔里涂满了羊脂。“我来教你飞这个蓝鸽。嘘!”

迪斯科动了动舵轮,刹住了双桅船,与此同时,曼纽尔在哈维(这个心高气傲的男孩)的帮助下,落下船首三角帆,在帆杠上堆成一大堆。汤姆·普拉特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深海砣,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快甩啊,伙计!”朗·杰克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在大雾中可不能把船开到离火岛吃水二十五英尺深以外的地方去。这里没有什么技巧。”

“别妒忌,伙计。”双桅船在缓缓地向前颠簸,铅锤从汤姆·普拉特的手中脱手甩了出去,只听见扑通一声掉在了前面很远的海里。

“测量水深可是一门技术。”丹说道,“要使你的深海砣长眼睛,你至少得花一个星期的工夫才行。爸爸,你看有多深?”

迪斯科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在和捕鱼船队的暗中较量中,他之所以能胜出一筹,靠的便是他的技术和名声。在航海和捕鱼方面,他有着艺术大师的美誉。据说,他蒙上眼睛也对大浅滩了若指掌。“要是让我评判的话,我说多半是六十英尺。”他瞟了一眼舱房窗口那只小小的罗盘回答道。

“六十英尺。”汤姆·普拉特唱出了水深,并收起一大圈湿漉漉的绳子。

双桅船又加速前进了。“扔!”过了一刻钟迪斯科喊道。

“这回你看有多深?”丹悄悄地问。他非常自豪地看着哈维。但哈维正在为刚才自己的表现而得意,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五十英尺。”丹的父亲说道,“我不相信,我们正在过格林浅滩的缺口,我们还在五十到六十英尺的老地方。”

“五十英尺!”汤姆·普拉特吼道。雾很浓,大家差点看不见他在雾中的身影。

“船再过去不到一码就是缺口了,就像那用炮弹轰过的梅肯要塞开出的缺口一样。”

“哈维,装饵。”丹说着,把手伸进卷轴,抽出了渔线。

双桅船仿佛正在漫步穿过浓雾,头帆在风中猛烈地鼓动,砰砰作响。船上的人都等着看两个小伙子开始钓鱼。

“咻!”丹的渔线在伤痕斑斑的栏杆上抽动。“你说我爸究竟是怎么听出水深的?哈维,过来帮个忙。这是一个大家伙,还把渔钩咬得死死的。”他们俩一起拉线,拉上来一条眼珠突出的鳕鱼,足足有二十多磅重。它把渔钩和鱼饵一股脑儿吞进了肚子。

“嗨,它身上还爬满了小螃蟹。”哈维叫着把它翻了个个儿。

“从它们聚在一起,一钓就能钓到来看,它们已经生了虱子。”朗·杰克说道,“迪斯科,你的眼睛稍带多留神龙骨下面。”

大锚抛下去了,溅起了无数水花。他们把渔线全都扔了出去,人人都在船舷两边占据了各自的位置。

“它们就那么好吃吗?”哈维喘着气,又拖上来另一条爬满小蟹的鳕鱼。

“当然。它们生了虱子,那是它们成千条群集在一起的迹象,而且它们这样咬钩说明饿了。你随便装些饵料就行。鱼钩上没有饵料它们照样会吞下去。”

“唷,这条可真大!”哈维大声喊道。那鱼上了船,张大嘴巴拼命扑腾着,果然像丹所说的那样,几乎把钓钩全都吞了下去。“为什么我们不就在大船上捕鱼?这样就不用放平底船下海去捕鱼了。”

“我们开始加工鱼以前,是能够这样的。那以后鱼头和下脚料会把鱼吓到芬迪湾去的。大船捕鱼不算先进,除非你像爸一样懂得多才行。我看今晚我们要放下排钩来钓鱼了。腰酸了吧?这可不像平底船上捕鱼那样轻松,是不是?”

这活确实使人腰酸背痛,因为在平底船上捕鱼,鳕鱼最后提起来以前,一直在水里,重量让水的浮力抵消了许多,人跟鱼简直可以说是在同一水平线上,但双桅船上舷的几英尺高度使提杆变得格外吃力,而且人伏在船舷上也抵得腹部生疼。整个过程中,他们一直在剧烈地运动着,直到甲板上堆起一大堆鱼,海里的鱼儿不再咬钩,他们才歇手不干了。

“阿宾和索特斯叔叔在哪儿?”哈维问道。他拍去油布雨衣上滑腻腻的东西,又认真地模仿别人的样子,把渔线绕到卷轴上。

“在喝咖啡下棋吧。”

绞盘的柱子上挂着一盏灯,发出昏黄的亮光,前甲板的桌子已经放下撑了开来,那里坐着两个人,对捕鱼和天气全然不闻不问,一副棋盘放在他们中间。阿宾每走一步,索特斯叔叔都要对他吼上一两句。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索特斯叔叔问道。这时,哈维一手抓着梯子顶上的皮圈,身子悬在上面正朝厨师喊话。

“生了虱子的大鱼,成堆成堆的。”哈维引用朗·杰克的话回答道,“棋下得怎么样?”

小个儿阿宾的下巴垂了下来。“我们没来帮忙这可不是他的错,”索特斯叔叔怒气冲冲说,“阿宾是个聋子。”

“在下棋,是不是?”丹说。哈维用锡桶提了一桶热气腾腾的咖啡从船尾蹒跚走来。“我们今晚就不用打扫啦。爸爸是个讲公道的人。这活得让他们来干了。”

“据我所知,他们打扫的时候,两个年轻人还得给排钩装一桶鱼饵什么的。”迪斯科潇洒地一甩舵盘说道。

“啊!那我还不如去打扫呢,爸爸。”

“别跟我顶嘴。谅你也不敢。去下面的舱里加工鱼,去下面的舱里加工鱼!阿宾扔鱼,你们俩去装饵料。”

“你们两个小子怎么不告诉我们,你们就已经开始捕鱼了呢?”索特斯叔叔拖着脚走到了他那张桌子的跟前,“丹,这把刀钝得不能用了。”

“要是缆绳放完你还明白不过来,我看你最好雇一个仆人提醒你。”丹说道。许多放满了排钩渔线的桶被甩到了向风一面。暮色中,丹在这一堆桶中跨来跨去。“哦,哈维,你是不是下来跟我一起装饵料?”

“照我们的方式装饵料。”迪斯科说,“依目前的状况来看,就算用鱼鹰来帮着抓鱼,也不大可能比我们抓得更多了。”

这就是说,两个小伙子要在收拾鱼的时候,选一些鳕鱼的下脚料来做饵料,用这种改进的方法,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光着手在小饵料桶里摸来摸去了。那些桶里整整齐齐地盘了一圈又一圈渔线,每隔几英尺便有一个大渔钩。仔细检查每一只渔钩,往上面装上饵料,把装好饵料的渔线盘好,一旦从平底船上放出去就能够全部放光。这一套操作可大有学问呢。丹看都不用看,在黑暗中就能干好,而哈维的手指则不时扎在渔钩上,唉声叹气说倒霉。同样是那些钩子,在丹的手指上则是飞来飞去,就像编花边的梭子在老婆婆的腿上穿来穿去一样。“我还没有完全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在岸上帮忙给排钩装饵料了。”他说,“不过,说什么这也是一种磨磨蹭蹭的活。哦,爸爸!”他朝舱口喊道。下面迪斯科和汤姆·普拉特正在腌鱼,“你看我们需要多少盘渔线?”

“大概三盘吧。快点干!”

“每桶里有三百英寻的渔线。”丹给他解释道,“今天晚上放出去足够了。噢,那儿漏掉了,瞧我来干。”他把手指塞进嘴里,“哈维,我告诉你,在格罗斯特出钱再多也休想雇我上一条正规放排钩的渔船。这种船也许先进一点,但除此之外没一点好处,他们干的是世上最磨蹭最腻烦的活。”

“我不知道,如果我们干的活不算是正规放排钩,那算什么?”哈维绷着脸说道,“我的手指都给扎烂了。”

“呸,这正是爸爸的一种该死的试验。除非有充分的理由,他是不会用排钩捕鱼的。爸爸心里清楚。这就是为什么要按照他的方式装饵料。等我们把排钩拉上来的时候,排钩准会沉甸甸地挂满了鱼,渔钩上的饵料管保连一片鱼鳞也不会剩下。”

阿宾和索特斯叔叔按照迪斯科的命令,干了打扫的活,可两个孩子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放排钩的桶刚装好,提着灯笼一直在平底船里东找西找的汤姆·普拉特和朗·杰克便把他们招呼过去,把桶和一些油漆过的排钩小浮标抬上了船,接下来又把平底船从大船上吊下,投到了在哈维看来已是波浪滔天的大海。“他们会被淹死的。哎呀,平底船已经装得满满的,像一节货车一样。”他连连喊道。

“我们会回来的。”朗·杰克说,“只怕你们不希望我们回来吧,因为要是排钩缠在一起,我们非将你们俩痛打一顿不可。”

平底小渔船被浪峰高高抛起,就在看来不可避免地要撞在双桅船上的一刹那间,滑过了波峰,被雾气茫茫的暮色吞没了。

“你过来,握住这个不停地敲。”丹说着,把打钟的短绳递给了哈维。那一口钟刚好挂在绞盘的后面。

哈维劲头十足地打着钟,他觉得平底小渔船上的两条命就靠他了。而迪斯科此时此刻却坐在舱里,往航海日志里潦潦草草地写着什么。看上去他并不像一个杀人犯,吃晚饭的时候,他甚至还朝焦急不安的哈维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天气还不算太坏。”丹说道,“你和我还能安安稳稳地坐着装排钩呢!他们并没有划出多远,所以才没有缠住我们的缆绳。其实,他们只要能听到我们打钟就行。”

“当!当!当!”哈维依旧不停地敲着钟,间或还敲出点节奏来,就这么足足敲了半个小时。这时就听得一阵海浪呼啸,船舷上传来嘭的一声闷响。曼纽尔和丹朝吊平底船的滑车吊钩那边奔去。朗·杰克和汤姆·普拉特一起爬上了甲板。看他们的样子,仿佛半个大西洋的海水都倒在了他们的背上。那平底船也跟着吊入空中,然后哐啷哐啷地被放了下来。

“一个渔钩也没缠住。”汤姆·普拉特说道,他的身上还在滴着水。“丹,下一回还这么干。”

“很荣幸有你做伴大吃一顿。”朗·杰克说道。他像一头大象一样笨拙地跳了起来,靴子里的水嘎吱嘎吱地往外冒。他举起穿着油布雨衣的手臂捅了捅哈维的脸。“我们这可是放下架子,请第二轮吃饭的人跟我们一起进餐啊。”于是,他们四个全都摇摇晃晃地跑去吃饭了,哈维让鱼杂烩和煎饼填得饱饱的,倒下就睡熟了。曼纽尔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只两英尺长的漂亮船模。这是他仿照第一次带他出海的“露西·福尔摩斯”号制作的,他打算让哈维看看船模上的绳索,可哈维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就被阿宾推到铺位上去了。

“对于他的爸爸和妈妈来说,这肯定是件叫人难过的事,一件非常伤心的事。”阿宾说着,认真地端详着哈维的脸,“他的爸爸和妈妈还以为他死了呢,以为失去了个孩子,还是个男孩!”

“阿宾,你走开。”丹说道,“你到船尾去跟索特斯叔叔下完那盘棋。告诉爸爸要是他不介意的话,我替哈维值班,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一个挺不错的孩子。”曼纽尔说。他脱掉靴子消失在下铺的黑影里。“丹,但愿他会成为一个好水手。我看他很正常,不像你爸爸说的那样。嗨,怎么啦?”

丹咯咯地笑了,但笑声最后竟成了鼾声。

天色阴沉了下来,而且已经起风了。那些年纪大的水手延长了守夜时间。舱房里报时的钟声响得分外清晰。突出的船头被海浪拍打着,撞击着;前甲板上,炉子的烟筒咝咝作响,遇到有水花溅了上去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两个小伙子还在睡觉,迪斯科、朗·杰克、汤姆·普拉特和索特斯叔叔轮流换班。每一次巡逻,他们都要迈着沉重的步子到船尾去看一看舵轮,到前面去看一看铁锚有没有松动,或者放松一点缆绳以免磨坏,当然也要看一看那暗淡的锚灯是否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