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平安无事过了快一年,程少麟在军中威望与日俱增。梁家势力在长沙似乎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王敏之在北方的生意有了很大起色,因而张翰堂的生意似是越来越大,尤其是湖光公馆,各路人马嘈杂,俨然逐渐演变成了一处消息中心。同时将省内各处掌柜该退休的退休,该升职的升职,一切趋于平稳。张老先生的进展非常顺利,有同僚同袍之谊作基础,以时局建高翎,各省巡抚表态,绝不似场面之言。不日将到达醴陵,向程老先生面报细节。
刘敬棠张启陆回来以后,所带兵勇皆有升迁。张崇严所部,已被充入新军。程少麟有意在新军之中抽调人手,将讲武学校旅日教官充作军官,成立湖南警备大队,平时维护城内治安,若有战事,随时补入新军。巡防营编制不变,若有战事,可用以驰援各州府,甚至调去他省戡乱。
自从水师衙门阎相闯,李凌水,自力军邓又侠被杀之后,武汉三镇新军与旧军已乱得不成样子,水师自力军暗中查到阎李邓三人之死,与新军第二十九协干系重大,报复行动层出不穷,连总督衙门都已平息不了。就如同家有三子,不能公平对待,偏爱一子,其余两子心存不满,渐渐不孝,最终杀兄弑父也不无可能。
而梁安图的革命党身份,在武昌的上层人物眼中,几乎是人尽皆知。平日又与新军走得近,新军之中,被黄恪强等人,发展了不少年轻革命军官。如此一来,前脚被程少麟追杀,东躲西藏得喘不过气,后脚就又被水师和自力军的人盯上,甚至在黑市,梁安图人头,赏银飙至八千余两。可是梁安图自黄恪强率队拿下军械,事先并未跟自己商量来看,心知肚明不被同盟会内部信任,只想利用自己的能量,同时对同盟会内部亦变得越来越不信任。好比一个聪明的里正,常与老实农夫走近,以求得农夫帮忙,干些体力粗活,可真正外出挣钱,又绝不可能带着农夫。毕竟思维不在一条线,遇事也商量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长沙的产业全被程少麟等人收编殆尽,大多数不被张家接受的梁家人又只得投了武昌,时日短无所谓,时日一长,便也负担很重,毕竟这些人并不是没米下锅,斗米之恩就能使其卖命之人,既然来投奔梁家,自然还是希望得到体面的位置,获取体面的收入,这种人梁安图还得好生养着,一者梁家兄弟名声在外,素来有多财爱才的好名声,若连来投靠自己的人都养不起,在武昌城中恐怕要被那些本地巨富耻笑。二者若梁家兄弟不收留,万一这些人在武昌投了他处。这些人本身就对梁家生意了如指掌,一旦被生意对手利用,梁家生意倒得更快。如此一来,梁安图兄弟的日子也着实不好过。
一月之前张翰初收到张老先生从醴陵发去的电报之后还是决定立马回趟长沙,目前已在公馆等张老先生新指令,是在家中等,还是去醴陵程府。程少秋关在城陵矶大牢,程少麟每旬都去看看。大半年下来,竟敢面色更加红润,身上多了一些肉,程少麟便去得少了。虽收不到释放的文书,好在,更没有收到刑期的判词,没有判词,就还不能算作罪囚,顶多算是去了官职的戴罪之身。
程少蓁终是知道了很多事,知道张翰堂长时间不回公馆,是为何事。知道桔园,并非公务场所那般简单。从张家各人对待王氏的态度与反应,更是知道王氏并非仅是名近婢,板上钉钉的是,王氏一个尚未婚嫁的近婢,竟然在桔园生了娃。但即便知晓了这些,作为女人,确实咽不下这口气。可作为程家女儿,又实不忍跟张翰堂去争吵些什么。
张翰初尚未等到消息,北洋新军段大人亲自发来一份急电,内容只有短短八个字:太阳落山,速回天津!张翰初一看,实不知指的什么,但段大人此前,从未对自己发过急电,必是事情极其严重。便交代了大嫂,少蓁,自己连忙收拾东西,动身赶去天津。走到半路,突然想起去年段大人带自己去袁大人帐中时,段大人对袁大人所言“日必落,月必升,众星拱卫,或黄袍加身”之语,断定“太阳落山”,定是指太后驾崩了!
不光是太后驾崩了,连圣上,也驾崩了!虽张翰初不知道圣上也已驾崩,可推测只要太后驾崩,朝中必然大乱。皇帝久不临朝,失权日久,定无力控制局面。朝中满臣,王爷,定不会就此收手,必然借机收回汉臣权柄,因而段大人急电让自己火速回天津,就是要严阵以待,应对时局。
赶到岳阳时,找了一处电报局,一连发了数封电报,发给张翰堂,程右贤,张翰章,彭定昀。程少麟收到急电时,兴奋异常,立即指示城陵矶大牢,将程少秋转移至单独监房,同时加强了程少秋的保卫,任何人不得靠近。若有大赦天下之旨意,便第一时间将程少秋送回长沙,哪怕没有这个旨意,也会将程少秋带出大牢。届时举国皆乱,不会有谁会关注一个待罪之身。
张翰堂收到电文之后,紧急召姜梦翎前来湖光会馆。姜梦翎一看张翰初电文,心中如释重负:“翰堂,此消息对张家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想必不久之后,少秋大哥就会回长沙,少麟大哥地位自然更加稳固。满臣失去太后这靠山,绝对再无力量与汉臣相抗衡。据我所知,朝中皇子,适龄可继承大统的,寥寥无几,从此张家程家再无来自朝堂的威胁,不必再像往常那般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张翰堂深以为然。不过张翰堂召来姜梦翎,并不是听他说这番话,而是有别的事交代:“吴赤诏买下黑石渡码头,我今日想将码头收回来,既然太后皇帝驾崩,我自没必要再请人代持。码头南侧,有一块三十余亩的地,我盯了很久,想买下来。如今伤药销量大增,王敏之北方的销路也已打开局面,在乡里生产,运输过于不便,伤财劳力。三哥在广州买了几台织布机,英国洋行采办的,我亦想运回湖南生产,离码头近,货物运输又方便。每年杭州王毓江王素春有不少货物回来,这些事,我想统统交由你去办,这个统办目前除了你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两年来,你办事之手段,大家都看在眼里,口服心服。”
姜梦翎一听张翰堂如此说,憋着的话又吞了回去。本来姜梦翎在巡抚衙门辞职,前来帮助张翰堂,就是看在张翰堂手下无人可用。今日不同往日,虽不说名将如云,最少也都是来之能战之人。在杭州买下的那些小子,尽管不能担当大任,起码,经过两年训练,做头等伙计倒也称职。王敏之,王意如,吴赤诏,王素冬,张启岚,宋清平,宋阿乾等一众干将,再加上湖光会馆的一众掌柜,老鸨,阁凤,可都是一等一的人才,把控张家这艘巨轮,自然不在话下。思来想去,姜梦翎还是必须将心中所想,全都告知张翰堂:“翰堂,你所安排给我的事务,均是出于对我的绝对信任,不过恐怕我要令你失望了。前不久去麓山讲武学校送冬装,路过麓山师范学堂,特意前去拜访了何先生。这里你的事皆入佳境,我便答应了他去任教职。实不相瞒,我帮你张家,只能救一乡之民,何先生素有大志,欲救天下黎民,我内心深处,也有此志。恐怕要对不住你了。不过我们都还在长沙,就隔了条湘江,你若有难事,我还是第一时间赶到。”
张翰堂听姜梦翎所说,顿时怅然若失哑口无言。二人对坐沉默良久,张翰堂道:“当初你去巡抚衙门教书,便是何先生鼎力推荐。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既然你与何先生志趣相投,又已有约定,我有几事问你,你务必如实告我。”
姜梦翎笑道:“我此去,又不是说我不回来,你不必如此煽情。你有什么难解之事,尽管说出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翰堂问道:“乡里梅花屋场已搬去一空,长沙梁家势力也渐渐销声匿迹,凭你预测,武昌革命党成事概率几成?”
姜梦翎沉思一会:“我与何先生有过深谈,他说有八九成。可依我看来,若是武昌首义,那成功概率便不到一成。北洋如今六镇,调来一镇就如履平地。”
张翰堂道:“若武昌革命党首先起事,那你说我张家,有没有可能借机一举打垮梁家?四哥在北洋,真若起事,可否尝试由四哥统兵前来戡乱?”
姜梦翎笑了一笑,并没有说话。张翰堂大体懂了姜梦翎意思,便没有再问。继续问道:“如今你去意已定,张家情况你极为熟悉,现今人员,谁可堪大用?”
姜梦翎又想了一会:“刘敬棠可堪大用。无奈军职已高,又兼了文职,可堪大用你也用不了。张启先张启陆也可堪大用,无奈也入了新军。王敏之可堪大用,人却多在保定。王素春在杭州。王意如这两年耳濡目染,也颇有些手段,无奈是女流之辈。其他那些长辈,经验虽丰富,却也不好用。人在湖南的,只有吴赤诏一人。我带回的那些小子,再锻炼个三五年,必然是一番新气象。”
张翰堂笑道:“如此一来,看来我还需调回几人,才能把控湖南局面。难得你对王意如评价如此之高,如今已诞下一子,至今未能取名,也未与少蓁提及,依你看,我如何处置?”
姜梦翎哈哈一笑:“自己作的孽当然只能你自己处置。这等事你还问我,你是想让我得罪王夫人,还是想让我得罪程夫人?”
张翰堂尴尬笑道:“要你说,你就说。不是难事,我能问你?”
姜梦翎收住笑容:“又有何难?死猪不怕开水烫,厚着脸皮如实说呗。少蓁还能杀了你不成?还能把你休了不成?少蓁又不是……”姜梦翎“梁安芝”尚未说出口,便觉自己已经失言,就不再说下去。
张翰堂苦笑了一声:“少蓁又不是梁安芝,对吧。”
姜梦翎说道:“兄弟之间说话,我没注意这么多,你不要怪罪。她可是恨透了我。若你真想家中和睦,就按我说的去。张老先生一定不会责怪你。我可听说老先生在乡下,都续了弦了。”
张翰堂顿时瞪大了眼睛,相继又是一笑,想起一年前去程家之前,见到的那女子,明白了姜梦翎所言非虚。此番所问的三道题,已萦绕脑中不下千遍,无人能作解答。听得姜梦翎一说,心中有了些数。张翰堂这两三年,都在忐忑与期盼中度过,总觉自己衰老很快。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有知天命的心思。刚懂事时,就盼望尽快查出张翰书的死因,接掌家务之后,就天天盼望早日娶了程少蓁早日控制家中局面,程家蒙难之后,就时时盼望程家无事,少秋尽快出狱,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听姜梦翎所言,竟盼望武昌革命党早日起事,早日将梁家连根拔起,彻底得罪了梁家时时担心他们半夜派人来取自己性命的滋味,的确太过难受。
短短半月,太后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了全国。各方人马,既有大惊失色的,更有大喜过望的。尤其是各地革命党,趁乱拼命发展势力,南方各省,屡次爆发多处起事。有些省份亦在观望朝中动向,为保自身实力,并没有尽全力清剿,奈何革命党起事的势力太过于孱弱,打垮这些人,并没有消耗多少力量,就已四下溃散。
朝廷已经忘记程少秋,程少麟实在等不及,扔了一个死囚进去,将程少秋带了回来。朝廷局势几乎被袁大人等控制,迅速下旨准备启用程右贤,此番程右贤听从了张老先生建议,以身体抱恙为由婉拒。不过却借机来到长沙,做起了寓公。湖南官场知道程老先生回到了长沙,拜访送礼者依旧络绎不绝。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两年。程家在程右贤的主持之下,已然呈现湖南无冕之王的气势。
程少麟得了一些空闲,火速飞奔了一趟武昌梁宅,在梁宅内待了不到半日,饭都没留下吃,又火速飞奔回长沙。
这已是两年之中,第七回往返长沙武昌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