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写什么

莫言

今后能不能写出好作品关键在心态

诺贝尔文学奖似乎是一个魔咒,很多作家得奖后,创作往往开始走下坡路。有的作家80多岁得奖,已经停止写作了,得了奖对他的创作不会有太大影响。正当盛年的作家得奖,确实是严峻考验。这种考验有来自外界的,但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内心深处的变化,获奖者往往给自己设立一个很高的标杆,下一部作品一定要写好,一定要比过去的作品更好。你本来只能跳一米七几,现在一下到两米,那肯定跳不过去,跳不过去读者就不满意。后来我反复想了一下,还是要放松,忘掉诺贝尔文学奖,甚至忘掉读者,忘掉读者对我的期望。过去怎么写,下一部作品还是怎么写;不要怕人家骂,不要怕写不好被人家批评。要摆出一个“诺奖”水平来写作非常可怕,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作家。

我们参观岳阳楼的时候,看到郭沫若题的大匾。岳阳的宣传部长讲了这个匾的故事。新中国成立初期,岳阳楼的匾是湖南军阀何键题的。岳阳市政府认为新中国都已经建立了,古迹上的题词是军阀题的,太不合适,希望毛主席能给岳阳楼重新题写一个匾额。毛主席一想,岳阳楼是文物古迹,他的身份不合适,让郭沫若来写。那个年代,毛主席点的将,郭沫若会有多么大的压力:我估计他天天在家里练。他写了很多张,选出三张比较满意的,装到信封里,信封上面写着“寄往岳阳楼管理处”,请毛主席从中选一张。毛主席看了,说都不好,后来看到信封上写的“寄往岳阳楼管理处”,他一圈“岳阳楼”三个字,所以现在岳阳楼巨幅的匾额上那三个大字,就是信封上那三个字。为什么这三个能写好?写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完全放松了。前面那几个,每个都写得很认真,带着很大的压力,越想写好反而越写不好。我们在写作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状况,非要写一部经典、写一部传世之作,挽起袖子来,结果写出来还是不好,太做作,不放松,作家自身的水平也显不出来。

这就要提到游戏之笔。在写长篇小说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小灵感,随手信笔写了一个小短篇,结果长篇没写好,短篇成了精品了。这在我个人创作当中就有过好几次。铆足劲写一个长篇,结果写出来大家都认为不是很好,在这个过程中用两三个小时写的几个小短篇反而受到很多的好评。今后能否写出好的作品来,关键还是看在内心深处放松不放松、解放不解放。忘掉外界的干扰和评价,还是像过去一样,自己认为怎样写好就怎样写,哪怕写出来大家不接受,那也没关系,再继续写一篇。

中国作品翻译出去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让外国人读进去

提问:您的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中外文化交流能起到什么样的积极作用?

莫言:必须承认我获得了“诺奖”这件事在短时间内吸引了国内外很多媒体的注意,也吸引了很多普通读者的目光。一开始是对我个人的关注,后来扩大为对中国其他作家作品的关注,接下来肯定会有更多的外国出版社来出版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文学的对外翻译肯定是我们对外文化交流的重要构成部分。要让外国人更深入地了解中国,让我们的作品走出去是很重要的途径。

我们的文学作品被翻译后在国外出版,实际上仅仅走了第一步,更重要的一步是外国读者会读我们的作品,而且能够读得进去。如果我们仅仅是把书推出去了,但是没有人买,或者买了以后人家根本都不看,或者看了以后根本产生不了共鸣,那么这样的对外推介的过程实际上根本没有完成、没有效果。

怎样能够让自己的作品不仅仅能够感动中国读者,而且能够打动国外的读者?作品必须具有普遍意义。首先,我们要保留和强调中国文学的特点,要从我们的民族文化、社会生活里寻找灵感,寻找中国的特征,寻找故事的素材;其次,要表现出文学所共有的普遍意义,要写人类都可以理解的、共通的那一部分。这一部分是作家作品对外翻译的核心,你如果写了一群人,外国人根本理解不了,像看外星人一样的,根本不理解你的这种思维方法、产生不了共鸣,这就没有意义。所以,作家的创作必须坚持普遍性、特殊性的统一,坚持普世的观念、价值跟中华民族的独特文化传统的统一,这样才能被翻译出去,然后被阅读,才会真正产生交流的效果。

准备塑造一个中国话剧舞台上从没有过的贪官形象

提问:您曾经在检察日报社供职过,这10年的经历对您的文学创作有什么影响?下一步有没有针对中国现实问题进行文学创作的打算?

莫言:我在检察院工作的10年确实是人生当中一个重要的阶段,1997—2007年,正好10年。这一段生活对我来讲,就是让我了解了更广阔的社会生活。以前我在军营相对独立,作为一个军官跟地方老百姓的接触有很不方便的地方,而且军队本身有严格的纪律,也不方便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去。但是到了高检系统,我发现这是一个很合适作家生存的环境。有了记者的身份,我能深入到村庄、工厂,具体了解一个案件完整的法律程序。这10年的经历使我对社会各个方面有了非常深刻的理解,对创作肯定会产生非常积极的影响。

我到检察院后先写了一部电视连续剧《红树林》,后来把它改成了小说《红树林》,写的是检察官的生活,实际上写的是检察官在社会当中的一些普遍联系。这确实跟我过去的小说不一样,因为检察系统是我比较陌生的,我是一边学习一边创作,好在我是要塑造人物,希望能够写出一个很有个性的检察官形象,这部作品基本还是及格的。接下来我写《檀香刑》《生死疲劳》《四十一炮》,都是在这10年当中完成的。我想,《檀香刑》是追求民族风格、力避西方文学影响的作品,是我到了地方,眼界开阔以后的一种产物。如果我那会儿还在部队工作,可能这些作品就写不出来。我想更重要的是接下来,在今后的创作当中,检察日报社10年的生活依然会发挥作用。

对于所谓敏感的社会问题、有争议的题材,我肯定还会写,而且会毫不犹豫地、毫无顾忌地去写。我要写一部话剧,一部描写贪官的话剧,我要写一个在过去所谓的反腐败小说里面没有出现过的贪官形象。这个贪官让大家看了以后会感到,跟每个人的自我都很接近,会让一些人想到,如果自己处在他那个环境里面,这个贪官就是自己。我的想法很多,但是现在不便于透露太多细节,一是将来出书以后没有神秘感;二是我也怀疑有一些比我文笔更加敏捷的写作者,我的细节一说,他们明后天就把小说写出来了。总而言之,中国的话剧舞台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贪官形象,起码没有出现一个像我这样构思的贪官形象。他首先是个人,是个典型人物,他非常丰富,他不像我们想的那种道德沦丧、毫无人性,他跟我们很多地方很相似,但是他在某一个地方没有守住底线,他崩溃了,他后悔莫及。他后来宁愿拿出所有东西来换回当初那种清贫,但是已经换不回来了。不能再说了,再说这个小说细节就漏出来了。

中国文学要形成自己的特色

提问:请问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两位西方作家对您影响最大的地方是什么?或者您获得的最大启发是什么?

莫言:20世纪80年代中期,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确实在中国有很多读者,他们的艺术风格对我这个年龄的作家产生了很深刻的影响。我也认识到这个影响大得已经快让我们丧失了自己的本性,所以要特别警惕,要赶快从对他们的简单模仿中解脱出来,争取写出有自己个性的、有中国特色的小说来。这就需要向我们的民间文学和传统文学学习,更重要的是向老百姓的口头文学学习,然后从我们熟悉的生活当中寻找素材,寻找资源,最后形成中国文学的特色,这是当时的一种思考。

毫无疑问,这样的学习和借鉴也起着积极的作用。最大的作用就是解放了我们的思想,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那种超越现实、打破时间顺序的意识流动的写法,实际上在中国过去的文学作品里,尤其在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里是比较少见的。最大的作用就是看后感觉到原来可以这样写,如果这样可以写的话,那我们也可以写。至于他小说里所描写的生活、所塑造的人物,对我们来讲也不是特别大的困难,关键就是一个观念的变化,然后会别开生面,开拓出一片自己的文学天地来。

(《大学生》2013年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