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亲爱的心肝,我的宝石。”

“你从书里找的字眼吧。”

“啊,没错,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读到的,到处都是这些词。”

“反正,我拿来用了。有时候,我们得找点新鲜词来表述,对吧?”

威廉和普鲁登斯相互转开了身子,仰卧着,遮阳帽斜盖在鼻子上,使眼睛避开了晃眼的赤道骄阳。他们正在能俯瞰戴博拉多瓦的山丘最高处;那里很凉快,海拔八千英尺。他们身后是一间茅草屋顶的聂斯脱利教派的神庙,四下围着大戟树。神父的小儿子躺在门口晒肚皮,他静静地盯着天空,苍蝇停在嘴角或眼睛周围都毫不在意。在他们视线的下方,戴博拉多瓦的马口铁屋顶,还有细细的烟囱,在蓝桉树丛中很是显眼。远处,公使的马夫正坐在那里伺候着小种马。

“威廉,亲爱的,你脖子上有很特别的东西,我觉得有两只。”

“嗯,你可以把它们弄下来。”

“我想它是叮起来最难受的那种。”

“可恶。”

“哦,它飞走了,确实有两只。”

“我能感觉到它在爬。”

“不,亲爱的,是我。我想,有时候我对你亲热时,你该感受到的。我发明了一种新的亲吻方式,用眼睫毛来亲。”

“我早就知道好几年了,这叫蝶式亲吻。”

“好了,别说得这么玄,我只是为你好才这么做的。”

“很不错,亲爱的,我只是说它并不新颖。”

“我觉得你根本不喜欢它。”

“它太像被虫叮了。”

“哦,除了你就没有人可以亲热,我都要抓狂了。”

“老于世故的语调。”

“才不是呢,这是我的留声机语调。我的老于世故可不一样,它是这样的。”

“我称其为美式发声。”

“我能试试情感颤抖式发声吗?”

“不行。”

“哦,亲爱的,男人可真不好伺候。”普鲁登斯坐起身,点了根香烟,“我觉得你很阴柔,不像个男人,”她说,“我讨厌你。”

“那是因为你太年轻,情感还未成熟。给我也拿根烟。”

“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这是最后一根了,不仅是我口袋里的,也是戴博拉多瓦的最后一根烟,是今天早上我从‘特使’卧室里拿到的。”

“哦,老天,这愚蠢的战争什么时候才完呢?我们六周都没抽上一包烟了,洗发水用完了,侦探小说看完了,这会儿连烟都没了,我想你能帮我弄些来的。”

“我希望你秃顶,不过,我还是会让你有烟的。”

“普鲁,你太好了,我以为你不肯呢。”

“我就是好心的姑娘。”

“该给你个吻。”

“不,用睫毛试试新的吻法。”

“这样对吗?”

“棒极了,再来一次。”

很快,他们重新上马,骑回了公使馆。在路上,威廉说:

“希望这样不会让人抽筋。”

“什么样,亲爱的?”

“就是睫毛吻,我见过有人抽筋的。我觉得就是这个原因。有一次,一个男人在街上对姑娘眨眼睛,结果被抓了,他说这是永久性的疾患,庭审期间他一直眨眼,就这么逃过去了。可是,糟糕的是,现在他停不了了,从此他就眨个不停。”

“我要说你一句好话,”普鲁登斯说,“你确实知道不少故事,我得承认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

三列强——英国、法国和美国——在戴博拉多瓦安排了永久性的外交使节。这可不是一个重要的任命。王位使节之中的元老——舍恩鲍姆先生晚年才从事外交。在他鉴于中欧贸易的不稳定性决定成为他目前所代表的共和国的公民之前,他事实上早已过了事业的影响形成期。在十岁至四十岁期间,他一直积极致力于新闻、电子工程、房地产、棉产品经纪业、饭店管理、船运和剧院宣传等行业。欧洲战争爆发时,他首先退休去了美国,接着,美国进入战争,他又去了墨西哥。和平宣言后不久,他成了美国公民,玩起了政治。在一次大力资助总统大选并获成功后,他有了几个政府要职的选择权,而其中出任戴博拉多瓦公使是最不起眼和无利可图的。然而,他的欧洲教育背景让他认为外交工作具有一种魅力,而他后半生对整个世界的了解也从未彻底抹杀过这种吸引力;他钱也赚够了,而戴博拉多瓦的气候是众所周知地宜人,加之环境又很浪漫,因此他选择了那里的差事,丝毫不觉得后悔。在八年的职务期间,他很享受被爱戴和尊敬的生活,这些他在自己国家几乎是不可能拥有的。

法国公使巴隆先生是一名共济会会员。

英国公使萨姆森·考特尼爵士是个有着独特个人魅力、见多识广的人士,他在外交事业上的相对不成功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淡漠疏忽,而非缺乏能力。在他还是个年轻小伙时,曾有人预言他会大有作为。他通过了各项考试,写过一系列才华横溢的文章;他在外国政府中有显赫广泛的家庭人脉。可是,几乎在他事业伊始,人们就明显感到他会辜负各种期待。他在北京担任第三机要秘书时,潜心制作颐和园的纸板模型,对其他兴趣不闻不问;后来他被调到华盛顿,有一次他失踪好几天,又风尘仆仆地回来,为自己打破了速度和耐力的记录而得意洋洋;这项爱好引起的丑闻最终达到了高潮:人们发现他竟然报名参加了一项国际长跑锦标赛。他在外交部的叔父们赶紧将他调到了哥本哈根,并让他在途经伦敦时完婚,门当户对地娶了自由党内阁大臣的女儿。在瑞典,他的事业最终失败。有那么一段时间,人们看到他在餐桌上十分沉默,任周围充斥着各种外语,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他甚至连法语都生疏了。很多年长的外交官在一时忘掉某个词汇时,会扭转话题,让他们的观点来适应自己的词汇,而萨姆森爵士不顾一切地即兴发挥,或干脆说起洋泾浜英语来。叔父们对他是很负责的,于是他被召回伦敦,在外交机关的一个部门供职。最终,在他五十岁,他女儿普鲁登斯十三岁时,他受封为圣米迦勒和圣乔治骑士,被派往阿扎尼亚。这项任命让他欣喜不已。其实谁都认为他一事无成,而且他在行内历来以“特派使节”著称,他要是知道这些的话,一定会很惊讶的。

公使馆位于首都之外七英里处,是个用栅栏围起来的小型花园城市,四周有印度骑兵队守护。那里和亚丁之间有无线通讯,在局势动荡时还有一个连接城市的电话服务。不过,那里的道路很糟糕。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水淹,有大石块、塌方、栽倒的大树等挡着路,还会有刺客埋伏。为此,萨姆森爵士的前任屡次向阿扎尼亚政府抱怨,结果几个徒步旅行者被怀疑是强盗,给绞死了,然而道路却没有任何改善。交涉继续进行,其结果近乎是萨姆森爵士外交业绩上最成功的。在任职的激励下和对个人安康的狂热追求中,这位特派使节有生以来第一次全身心投入了对公共政策的质询。他阅读了有关此问题的所有文件,一周内就递交了自己撰写的文件,并在与亲王的个人会晤中再次提到这个问题。几个月来,他不断提议在皇宫、公使馆、外交部和工程部(当时,宫务大臣、外交部部长,以及工程部部长都是聂斯脱利教派的教主)之间交换备忘录,直到在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普鲁登斯骑马回来,说路上出现了一群公牛拖着大量石头,还有三个被铁链锁住的做苦工的囚犯。可是,萨姆森爵士却就此遭遇了挫折。因为,美国的商务参赞在充足的业余时间里,担任了拖拉机、农用机器和压路机制造商的代理人。在他的请求下,犯人被召回,而女皇和她的亲信们则专心于压路机的选购。她总是对插图的目录册没辙,经过几个星期的讨论,她订购了一台打谷机、除草机,以及一个电锯。至于压路机,她没法做出决定。大主教(他和美国商务参赞达成了佣金对半的合作)建议购买一台名为“宾夕法尼亚君王”的豪华机器。但因为任何公共开支都会削减亲王的个人津贴,因此以他为首形成了赞同购买“肯塔基小矮人”小型机器的另一派。同时,英国公使馆的客人一年中大多数时间仍然得骑驴赴宴,前方还有武装的土著民兵和一个提灯笼的男孩引路。人们普遍认为,女皇的逝世和随之而来的内战把一切发展的可能都推后了,因此目前得赶紧做出决定。在反对意见面前,特派使节沉着应对,不过内心确实很沉痛。他对此事很上心,为此感到难过和沮丧。路旁堆积的那些石头似乎在不断地谴责他,表明他软弱无力的政治才能。

大院里的生活是与世隔绝的,宁静而具有家庭氛围。考特尼夫人专心于园艺,那些从伦敦寄来的包裹里装满了球茎和枝条。很快,公使馆周围就变成了繁茂的英国花园;那里遍布着丁香、薰衣草花、女贞、鹿蹄草、散步径、槌球草坪、杂草丛、草本植物带、蔓生玫瑰凉亭、荷花池,以及初具规模的曲径迷宫阵。

威廉·布兰德是荣誉参赞,和考特尼一家住在一起,其中只有他尚未成婚。第二秘书那里可以进行高尔夫球轻打比赛,而领事那里有两个网球场。他们以教名称呼对方,在彼此的住所闲逛,对那里的家务管理细节了如指掌。只有东方事务秘书沃尔什上校有所保留,他的疟疾反复发作,而且众所周知他常常虐待妻子。不过,他是公使馆唯一能懂萨库尤语的人,因此颇为重要,在仆人们发生冲突时,常常被请来担任仲裁。

戴博拉多瓦的非官方英国人口很少,也较隐蔽。其中包括银行经理和妻子(据说她混杂了印度血统),一个自称是阿扎尼亚贸易协会会长的皮革运货商,一个公然娶了两个阿扎尼亚老婆的铁路机械师,戴博拉多瓦的英国圣公会主教,还有一群不固定的教士和助理牧师,电报公司东方交换台的经理,还有康诺利将军。他们和公使馆之间的交往仅限于圣诞午宴,那时候,所有有名望的人都会被邀请过来,还有就是城里每一个人都会来参加一年一度的庆祝国王生日的花园派对,不管是掌管贝罗克夜总会的王子,还是摩门教传教士。公使馆对城里的一切向来态度冷漠,这一方面是由于道路艰险,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生来不愿与社会阶层低于自己的人交往。考特尼夫人初到戴博拉多瓦时,曾试图打破这些差别,还说他们的交际圈这么小,简直太荒诞了。康诺利将军曾两次在公使馆用餐,当人们以为友谊的花苞即将开放时,考特尼夫人在将军驻地的一次非正式到访却突然扭转了势头。那天,她和女皇一起吃过午餐,在回家途中转向对将军发出了参加槌球游戏的邀请。哨兵在庭院里亮着武器,一个穿戴整齐的仆人开了门,可是有个穿着红紫色茶会服装的固执的小个子黑女人突然冲过大厅,在她通往客厅的半途拦住了路。

“我是黑婊子,”她简短地解释,“你到我家来干吗?”

“我是考特尼夫人,过来拜访康诺利将军。”

“将军今天喝醉了,不想再要夫人了。”

这以后,康诺利连圣诞午宴都没被邀请。

此后,直到现在的六年时间里,那里的大多数英国人还遇到过另外一些不那么戏剧化的事情,而主教是唯一一位曾被邀请到公使馆草坪上玩槌球的。即便是主教,近来也不太受欢迎了。他的精力不足以让他同一天完成两趟旅程,因此午宴邀请就包括当夜的留宿,而这通常意味着要参加次日的午餐。除此之外,特使觉得外面的访客越来越烦扰人,让他感到疲倦,因为他目前对于阿扎尼亚的兴趣开始减退,而主教又坚持讨论各种困难、政策、福利、教育和金融等话题。他了解当地所有的法律和习俗,以及朝廷各个部门的相对重要性等。他对皇室家族的名号和地方长官的姓名一向信手拈来,这让萨姆森爵士觉得很有夸耀的意味,因为在爵士眼里,他们不过是“喝了太多莳萝利口酒的老黑人”、“普鲁登斯所言像萨拉姨妈的那个爱叫啥叫啥的家伙”,或是“戴眼镜装金牙的人”。

此外,主教玩槌球的水平远低于公使馆的标准。

不过,普鲁登斯和威廉骑马回来时,参加午宴迟到了20分钟,恰巧发现他坐在桌旁。

“要知道,”考特尼夫人说,“有一次,我都以为你们被人杀害了。那样的话,巴隆先生准会很开心的。他总是提醒我,危机时期让你们单独外出太危险。今天早上他打电话来,问我们在加固公使馆一事上采取了什么措施。巴隆夫人还堆了沙袋,把它们围在窗户四周。他告诉我,他会把最后一发子弹留给巴隆夫人。”

“城里人人都很警备,”主教说,“谣言太多了,你说,萨姆森爵士,难道你真的、确实不担心会有谋杀吗?”

特使说道:“我们好像每顿午餐都吃罐头芦笋……我不明白为什么……很抱歉——你们是在谈论谋杀吧。嗯,我不太了解。我还没好好想过……是的,我想有可能发生。我不晓得怎么去阻止,如果那些家伙认真的话。不过我敢说,事情会过去的,你也明白。不必太担心……我该想到,这可能是我们庸人自扰。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在荷兰花园上。这多像是上了船吃罐头芦笋啊。”

考特尼夫人和萨姆森爵士谈了一会儿郁金香和芦笋的相关好处。这时,主教说话了:“今天早上我来这里的其中一个目的,是为了了解是否有任何消息。如果我能带一些消息回城……你们想象不到人们有多难过……那么多星期以来,只有沉默和谣言。你们在这里至少得了解事态怎样了。”

“事态,”特派使节说,“至于事态,呃,总体说来我们这里发生了不少事。请问,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安斯特拉瑟一家要接受戴维进入厄平汉姆吗?我觉得他们这么做是有道理的。还有,珀西·莱格在英国的妹妹就要结婚了,就是去年和他们待在一起的那个,你还记得她吗?贝蒂·安斯特拉瑟骑马失控,有天早上狠狠地摔了一跤。我觉得那匹小马太烈了,不适合这孩子。还有其他什么的要告诉主教吗,亲爱的?”

“莱格家的电冰箱坏了,他们修不了,得等到战争结束才行。可怜的沃尔什上校又发烧卧床不起了。前两天,普鲁登斯开始写又一个长篇小说了……这事我还要说吗,亲爱的?”

“当然不必了,反正算不上是小说,只是生活万象一类的书。哦,还有条新闻要告诉大家。珀西今天上午的台球游戏得1280分。”

“不是吧,我说,”萨姆森爵士说道,“真的吗?”

“哦,不过这是在办公室的桌子打的,”威廉说,“我可不做记录,我们都得过高分。球柱子还是弯的呢。我记得自己曾在安斯特拉瑟家得过1165分。”

他们又就办公室台球桌的缺点谈了好几分钟。这时,主教说话了:

“难道就没有关于战争的消息吗?”

“没有,我觉得没有,记不太清楚了。你知道,这事我都交给沃尔什处理的,而他这会儿正发烧呢。我敢说等他回来后,我们会听到些新闻的。所有的当地事务都由他负责接触……有天还来了几份电报,我现在想起来了。其中有关于战争的吗,威廉,你知不知道?”

“我不太肯定,爵士。事实上,密码本又给弄丢了。”

“你这家伙,威廉呐,总是弄丢东西。你要是有这么个牧师,会怎么说,主教?嗯,一旦找到了,马上编译出来,听见没?事情总要有个着落的。”

“是,爵士。”

“哦,还有威廉,我想你应该将这些球柱子在办公室的台球桌上放直了,否则这么玩可真是浪费时间。”

*

“天哪,”等大家都不在时,威廉对普鲁登斯说道,“特使在午宴时可真傲慢,对我说来道去的,先是密码本,接着又是台球,太欺负人了。”

“你真可怜,他只是向主教卖弄来着,没准他自己早就很内疚了。”

“这样就好,可是干吗得挑我当傻瓜来做给主教看呢?”

“我的好威廉,拜托别发火了。有个严格的父亲又不是我的错,对吧,亲爱的?听着,我有新点子等着我俩去试试呢。”

*

莱格和安斯特拉瑟两家人一起喝茶,茶点有黄瓜三明治、绅士开胃小点、热烤饼,还有油饼等。

“贝蒂摔跤后怎样了?”

“吓得不轻,可怜的孩子。等她一好,亚瑟就想让她再骑马,他担心她从此没胆量了。”

“不过她不会怕‘陛下’的。”

“没错,我们希望珀西能把‘大个子’借她骑骑。你知道,她还不能完全控制好‘陛下’。”

“再来点茶吧,主教?教区里还好吗?”

“啊呀,花园可真荒,好让人伤心。这可是最繁茂的季节啊,说是金鱼草必然欣欣向荣的,天知道哪儿去了。”

“这场战争可太折磨人了,我一直等着给孩子做外衣的羊毛呢,都等了六个星期了。我没法做下去了,只剩下袖子部分了。要是袖子做成其他颜色,会不会很怪异啊?”

“说不定会很可爱。”

“再来点茶吧,主教?哪天我想听听有关幼儿学校的所有事情。”

“我找到密码本了,爵士。”

“好样的,哪儿找到的?”

“在我的衣橱里。上周我一直在译码几份电报。”

“很好,只要局势安全,啥都没关系,不过你知道外交部对这种事情有多挑剔。”

“可怜的巴隆先生,他一直想从阿尔及尔弄架飞机。”

“舍恩鲍姆夫人告诉我,我们这里物资如此短缺,原因是法国公使馆买走了所有物品,都储存在地窖里。”

“不知道他们要不要买我的橘子果酱,今年做得不好。”

“再来点茶,主教?什么时候我想和你谈谈关于戴维的坚信礼,他思想很独立,有时候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都会觉得害怕。”

“不知道你对这份电报了解多少,我可弄不清楚,它用的不是一般的密码,是Kt to QR3CH。”

“没错,确实如此,这是珀西在和外交部的巴比特玩游戏呢,他不知道事情发展得怎样了。”

“可怜的沃尔什夫人,疲惫不堪的样子,肯定是不适应这里的海拔。”

“我相信厄平汉姆对戴维会很适宜。”

“再来点茶,主教?你一路赶到这里,一定很累的。”

*

尤卡卡关口偏南六十英里,满身血迹的萨库尤士兵团在岩石丛中玩起了躲猫猫,对赛义德部队的最后一批逃兵耍着把戏。在萨库尤士兵身后的峡谷下面,是那些不知有多古老的窑洞村庄,那里的女人们偷偷溜出来,抢死人身上的东西。

*

喝茶后,领事顺便到访,并邀请普鲁登斯和威廉过去打网球。

“我担心球有点磨损了,我们已经订购新球,有两个月时间了,这战争可真麻烦。”

等到天黑到没法打球时,他们就去莱格家喝鸡尾酒,在那里逗留了很长时间,而后返回公使馆吃晚餐。他们掷钱币决定谁先洗澡。普鲁登斯赢了,可是威廉却先洗了。他用光了普鲁登斯的澡盐,两人很晚才吃晚饭。主教正如大家担心的那样,当夜留了下来。丘陵地带的夜晚很冷,晚餐后,客厅里烧起了炉火。萨姆森爵士坐下来编织,安斯特拉瑟和莱格走进来,和考特尼夫人与主教凑成了一桌打桥牌。

公使馆里,桥牌打得其乐融融。

“我叫一红心。”

“一无将,你最好明白这么叫是什么意思,搭档。”

“你们怎么能通气呢。”

“没有。”

“哎,你能不能别这么做?”

“你叫了什么?”

“一红心。”

“哦,好,我来二红心。”

“这还差不多。”

“该死,我忘了无将是什么意思,我该不叫的。”

“不,我是想给马套个嚼子。它喘得有点重。”

“不对,该你了,主教,往那儿套铁家伙没用。”

“我说,真是张臭牌;你不能打好点,搭档?”

“呃,你是想让我挺你。如果你能让马夫给上马勒前先把马嚼子在尿里泡一泡,那我就挺你。”

普鲁登斯为威廉打开了唱机,威廉仰躺在火炉前,抽着雪茄,这些东西现在可是所剩无几了。“哦,亲爱的,”他说,“新唱片什么时候能到啊?”

“嗯,普鲁登斯,过来,瞧瞧这件套头外衣,我开始织袖子了。”

“特使,你可真能干。”

“哦,这可真让人兴奋……”

“这曲子真好听,呃,该我了吗?”

“珀西,打牌专心点。”

“对不起,反正我是中招了。”

“该我们了。”

“不,我说,没错吧?换另一面,普鲁登斯,那首‘性感迷人的萨拉’。”

“珀西,又到你了,这次该出王牌了。”

“对不起,没王牌了。‘先喝鸡尾酒,最后来埃诺’那段真好听。”

*

几英里之外,在法国公使馆,公使和第一秘书正在讨论有关英方举措的报告,每晚萨姆森爵士的管家都把报告送交给他们。

“古德恰尔德主教又去那边了。”

“教权主义。”

“他们就是这样和城里保持联系的。他是个老狐狸,那个考特尼爵士。”

“他们确实没有加固公使馆的举措,这我很肯定。”

“他们无疑是在另一个区域做好了准备,考特尼爵士一直在资助塞思。”

“这毫无疑问。”

“我认为他就是在后面操纵货币上下浮动的那个人。”

“他们正在使用一种新密码,这是一份今日电报的复印件,我一点都看不懂,昨天的一份也是这样。”

“是Kt to QR3 CH码,不,它们不是普通密码,你整个晚上都得好好解码,皮埃尔会帮你。”

“要是萨姆森爵士受意大利人的雇佣,我一点都不惊讶。”

“很可能就是,派了哨兵没?”

“他们接令,一出现目标就开枪。”

“试过警铃吗?”

“一切正常。”

“很好,那我就跟你道晚安了。”

巴隆走上楼梯去睡觉。在他房间里,他首先试了试铁制百叶窗,接着是门锁。接着,他走到床边,妻子早已睡了,他检查了蚊帐,在窗台和大门处喷了一点杀虫剂,又在脖颈处洒了些消毒液,迅速脱掉了所有的衣物,只剩下那条羊毛印度腰带。他穿上睡衣,检查了自己左轮手枪的弹盒,然后将它放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把手表、手电筒,以及一瓶维特尔矿泉水摆在弹盒边上。接着,他从枕头底下掏出另外一把手枪,踮着脚走到窗口,向下面轻声叫道:“中士。”

黑暗中传来了鞋跟踩地的喀哒声,“阁下。”

“一切正常吗?”

“正常,阁下。”

巴隆轻轻地走到电开关旁,在关闭主灯前,先打开一盏小夜灯,微弱的蓝光充满了房间。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蚊帐,用手电筒四下照照,确保没有虫子,终于轻声哼了一下,躺下睡了。在意识渐渐模糊前,他的手触到一样东西,他抓起来,发现是一颗小小的弧形坚果,那是他放在垫子下面,认为能带给自己好运的东西。

*

次日上午11点,他们目送主教离开,英国公使馆又恢复了日常秩序。考特尼夫人正在盆栽棚里,萨姆森爵士在洗澡,威廉、莱格和安斯特拉瑟在办公室里掷骰子打牌,普鲁登斯正在写《生活万象》的第三章,她用不规则的圆体字写道,性是灵魂对圆满的呼唤。她很快划掉了“灵魂”,换上“精神”;接着,她加入了“男人”,而后把它改成“人类”,又再改成“人性”。然后,她拿了一张新纸,抄下了整句话。过会儿,她开始写信。亲爱的威廉,早餐时你非常可爱,半梦半醒的样子,我真想掐你,只是没真做罢了。你为何这么快就离开了?你说是去“译码”,可你知道你不必去的。我想是主教的原因吧。亲爱的,他现在已经走了,那你就回来吧,我要给你看一样很好玩的东西。《生活万象》今天写得不太顺,有点文绉绉,很晦涩,不过它不会冗长。爱你,普鲁登斯。××××。她细心地把信折成三角帽子的形状,写上尊敬的英国公使馆名誉专员威廉·布兰德,而后将它送到办公室,并指示送信者要等回音。威廉草草回道,抱歉,亲爱的,今天忙得不可开交,午餐时见。盼读《万象》。W.,接着他分两次甩出四个K。

普鲁登斯闷闷不乐地放下圆珠笔,走出去,看见母亲正在将紫菀花排稀疏些。

普鲁登斯和威廉曾把一条充气的橡皮海蛇留在了浴室里。萨姆森爵士坐在温热的水里,专心地玩着它。他嗖嗖地把海蛇弄到水下,用脚趾勾住,还搞出点浪花来,又往里吹气,然后身子坐了上去,把它猛地弹到两腿之间的水面;他把海蛇捏出了点空气,弄出了泡泡。偶尔玩玩这种东西,会成就或破坏特使一天的快乐。很快,他陷入了有关更新世[11]时期的白日梦中,在迷雾中,在巨大的、无人居住的峭壁礁石间,大群的深海怪物游动嬉戏着;哦,快乐的创世第五日,特使幻想着,哦,灿烂的婴儿期的太阳,刚刚从黑暗的胸脯上断奶,哦,湿漉漉的大洲的浓重水汽,哦,快活的鲸鱼和海蛇在新的海水里欢悦……传来了敲门声,外头是威廉的声音。

“沃尔克刚开车过来,爵士,您能见他吗?”

残忍的幻灭。

萨姆森爵士突然回到了二十世纪,返回了沉闷拥挤的人世,回到了微热的洗澡水和橡皮玩具中。“沃尔克?从没听说过。”

“是,爵士,你认识他,是美国使馆秘书。”

“哦,是的,确实。来的真是时候。这家伙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他又想借用网球计分器,就告诉他弄坏了。”

“他刚刚得到战争的消息,显然最终有了决定性的战役。”

“哦,好的,我很乐意听到这消息。哪一方赢了,你知道吗?”

“他告诉我了,不过我忘了。”

“没关系,我会从他那里听到所有讯息的。告诉他我马上下来。给他根球棒,让他玩玩高尔夫球轻打。你最好让他知道他得留下来吃中饭。”

半小时后,萨姆森爵士下楼,向沃尔克先生打招呼。

“亲爱的,你来可太好了。我之前没法出去,这里上午总是很忙。希望他们对你招待周到。该是时间喝点鸡尾酒了,威廉。”

“部长认为你会乐意听听战争的消息。我们获得了从玛托蒂来的电报,昨天就试着给你打电话,不过线路接不通。”

“是啊,晚餐后我就让他们别接通电话线。你知道,我总得给自己留点时间。”

“这是当然,我们还没有得到全部消息。”

“当然不可能全得到。不过,战争结束了,威廉告诉我的,而我,当然也很高兴。打得太久了,人心惶惶的。请问,哪一方赢了?”

“塞思。”

“啊,没错,肯定是。塞思赢了,我很高兴,他是……让我想想……他是谁啊?”

“他是前女皇的儿子。”

“没错,没错,这会儿我想起来了。女皇,她怎样了?”

“她去年过世了。”

“很好,女人到老了还要掺和这些烦心事就不好了嘛。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知道的,就是和她成婚的那个家伙?他也死了吗?”

“赛义德?没他的消息。我想可以认为他也不在了。”

“真遗憾,是个好人,我一直都很喜欢他。顺便问问,其中是否有人在英国念过书?”

“没错,就是塞思。”

“没错,啊,那他说英语吗?”

“地道英语。”

“那对巴隆可真是不幸,他可是辛辛苦苦地才学会了萨库尤语。威廉拿来鸡尾酒了。”

“恐怕今天上午这些酒是不经喝的,爵士,我们的桃子白兰地喝完了。”

“哦,没关系。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一切都搞定了。午餐前你得告诉我所有消息。我听说舍恩鲍姆夫人的母马怀孕了,很有兴趣想看看她是怎么做的。我们的饲养从没这么好的运气。我不相信当地的马夫懂得怎么养纯种马。”

在法国公使馆,塞思胜利的消息也传到了。“啊,”巴隆说,“这么说,英国人和意大利人赢了。不过游戏还没有结束。老巴隆尚未机关算尽,还有一两条计策会上手。萨姆森爵士得小心别失利了。”

这时,特使正在说话:“当然了,这完全是态度问题。我还没听说过这里有人种芦笋,不过也未尝不可。我们可有最美味的绿豌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