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上小学的时候,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体质”。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我的“体质”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的。我想,这应该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虽然我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在意识尚未建立起来的幼儿时代,大概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只是那个时候我没有意识到罢了。
我叫大庭久太郎。尽管如此,却几乎没什么人叫我久太郎。大多数人都会叫错我的名字,叫成Q太郎。再加上我姓大庭,所以大家都会叫我小鬼Q[1]。
这种名字大概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喜欢吧。这种在昭和四十年代[2]大红大紫的国民漫画主人公的名字,在我们的时代显得十分陌生。不管怎么样,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被人拿来开玩笑。
我今年十六岁。在安槻市私立海圣学园上学。海圣学园是一所完中[3],大学升学率很高,在县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学校。因此,只要穿上私立海圣学园的校服上街,便会吸引大部分成年人的目光,那种表情好像在说“真了不起啊”。虽然我原本想去市内的公立高中念书,但是由于妈妈“希望”——或者说是“命令”——我还是继续在海圣学园念书。我参加了高中部的入学考试,并且顺利通过。
听我这么一说,想必各位十有八九都会异口同声地夸我“脑瓜真聪明”吧,不过说实话,我的脑瓜真没有那么灵光,反而相当地不好使。每个学年里,我的成绩一直稳坐年级最后几名,这便是明证。
好学生考进名校后便以为进了保险箱,或者由于逆反心理作祟,变得好逸恶劳,由此导致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的事情虽然时有发生,但我的情况却与之不尽相同。我的脑瓜打小就不太好使,可为什么还能考上偏差值[4]这么高的学校呢?实际上,这都是拜我的那种“体质”所赐。
各位要是向别人问起我的话,有一句话肯定会经常听到。那就是“那孩子长得很老成,显得比实际岁数大”。和我聊天的时候,各位肯定会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仿佛正在和一位坐在走廊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小口小口抿着粗茶的老人聊天,以至于自己也会忍不住想啃上几根当茶点用的萝卜干。
我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实在是一针见血。虽说我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才十六岁,不过我的心理年龄大概已经有三十岁或者更老了。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在此说明一下,以上的那些话绝对不是什么修辞手法,那绝对是可以通过计算得出的确切数字。
最先让我意识到自己这种“体质”的契机是一次吃饭的时候。小时候的我属于只靠食欲便能生存下去的类型。不过每天吃的东西总不换样,还是让我不由得心生疑虑。
“怎么还是荷包蛋和土豆沙拉啊?”
不知不觉之中嘟囔出这句话的我被妈妈臭骂了一通:“你说什么呢?昨天吃的明明是汉堡包啊!”
那个时候,我分明记得汉堡包是在好几天之前吃的。虽然觉得很奇怪,但由于实在饿得不行了,还是把饭吃了个精光。
“又吃这个?”
一个不小心,又把这句话嘟囔了出来。话音刚落,妈妈便对我怒目而视:“你说什么呢?昨天吃的明明是汉堡包啊!”
除了吃饭以外什么都不关心、每天快乐成长的小学生也能慢慢察觉到可疑的事情。除了饭桌上的饭菜以外,只要仔细一听,便能发现爸爸妈妈和哥哥们在饭桌上说的话也和昨天一模一样。什么“欧美人从来不挑食,大到鲸鱼小到鱿鱼什么都吃”等。当然了,并不是说因为这个话题是跟吃饭有关,我才觉得似曾相识。爸爸和哥哥们在这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依然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对话。什么“欧美人从来不挑食,大到鲸鱼小到鱿鱼什么都吃”等,而且居然和昨天说的一字不差。
我发现可疑的不只是我的家人。学校的老师啊,朋友们啊,一个个都重复着前一天的台词和行动。
“大家听好了啊,”戴着黑框眼镜的四方脸女老师用凶狠的眼神环视班里的同学们,“绝对不许靠近学校后面那座山上的神社。听见了没有?”
“老师,为什么啊?”当时在我上的那所小学里和我竞争笨蛋排行榜第一把交椅的小田君发出了一声疑问,“难道是因为那里有妖怪出没吗?”
“不许说那种违背科学常识的话!”
“什么叫违背科学常识啊?”
“就是愚蠢荒谬的东西。听好了,在后山的神社里,有一个比妖怪要恐怖一万倍的家伙呢。”
“是怪兽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怪兽什么的东西。小田君,你可不能总看那些奇怪的动画片啊。那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哦。他是一个只要看见可爱的小男孩小女孩就会对他们做不好的事情的超级超级坏叔叔。他整天就在那里转悠,所以那里十分危险,十分恐怖。大家听好了,绝对不许到后山的神社去,要不然会遇上非常可怕的事情哦。”
“什么叫不好的事情啊?”
“那……那个,就是,也就是说……就是那个啦。对了,这之前旁边学校的一个女生在那个神社玩耍的时候被那个坏叔叔抓走了。真是好恐怖啊,超级恐怖啊。那个女生还十分可怜地被强行脱下了内裤。”
“老师,他为什么要脱女生内裤呢?”
“然后坏叔叔还把自己的内裤脱了。老师说到这个地步,你们应该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他们两个人要交换内裤吗?”
为了慎重起见,我在这里先解释一下,当时的小田君确实没有捉弄老师的意思。他真是因为不明白才问的。当时班里能听懂老师暗示的那种事情的早熟学生应该还不到一半。就连我也误解了老师的意思——“他们是不是真的想交换一下内裤啊”。
今天想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有点跑题而已。不过,在某天早上第一节课发生的这些对话却不断地重复着。
“大家听好了啊,”和“昨天”的情况一模一样,老师仿佛一头抢夺猎物的怪兽,一脸认真地鼓起鼻翼说道,“绝对不许靠近学校后面那座山上的神社。听见了没有?”
“老师,为什么啊?”小田君一脸茫然,口气和“昨天”一模一样,“难道是因为那里有妖怪出没吗?”
“不许说那种违背科学常识的话!”
“什么叫违背科学常识啊?”
“就是愚蠢荒谬的东西。听好了,在后山的神社里,有一个比妖怪要恐怖一万倍的家伙呢。”
“是怪兽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怪兽什么的东西。小田君,你可不能总看那些奇怪的动画片啊。那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哦。他是一个只要看见可爱的小男孩小女孩就会对他们做不好的事情的超级超级坏叔叔。他整天就在那里转悠,所以那里十分危险,十分恐怖。大家听好了,绝对不许到后山的神社去,要不然会遇上非常可怕的事情哦。”
“什么叫不好的事情啊?”
“那……那个,就是,也就是说……就是那个啦。对了,这之前旁边学校的一个女生在那个神社玩耍的时候被那个坏叔叔抓走了。真是好恐怖啊,超级恐怖啊。那个女生还十分可怜地被强行脱下了内裤。”
“老师,他为什么要脱女生内裤呢?”
“然后坏叔叔还把自己的内裤脱了。老师说到这个地步,你们应该知道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他们两个人要交换内裤吗?”
第二天是这样,然后第三天还是如此。这段对话不断重复着。对话必定发生在早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必定以老师的那句“绝对不许靠近学校后面那座山上的神社”开始,以小田君的那句“他们两个人要交换内裤吗”而结束。
这么来回来去的当然并不只有交换内裤这一件事情。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从早上餐桌上的早餐、学校老师的训话、休息时间打躲避球的过程以及结果、两个人打架以及最后一个人被打哭了、放学途中谁踩了一脚狗屎,一直到晚上餐桌上的晚餐、电视上播放的电视节目,所有这些都分毫不差地重复着。
这之后,这种重复会突然结束,真正的第二天将会来临。真正的第二天来了以后,饭桌上的饭菜终于不再是荷包蛋和土豆沙拉,爸爸他们也终于不再怀着一种“不许抱怨”的义愤谈论“欧美人吃鲸鱼吃鱿鱼”的事情了。只有小田君那句愚不可及的高论——“交换内裤”,作为“昨天的事情”变成了班里的热门话题。
想必各位已经猜出来了吧。换句话说,同样的一天会不断地重复很多次,但是除了我一个人以外周围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极为自然地重复着昨天的对话和行动,简直就像带有机械装置的人偶一样。尽管这一天要重复很多遍,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天还是和其他日子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罢了。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意识到了这种反复——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我在心里偷偷地把这种现象称为“时空反复陷阱”。换句话说,一旦掉进这个时空陷阱里就再也爬不上来了,同样的一天便会不断地重复。如果正好发生了被飞过来的针刺伤的事情,那么那根针便会沿着同样的轨迹一次又一次地飞过来。
这种“时空反复陷阱”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就我目前的经验而言,什么时候会掉进这个“时空反复陷阱”,似乎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多的时候,一个月会掉进去十几回;少的时候,两个月才掉进去一次。
但是,“时空反复陷阱”的大小,以及掉入其中的时间长短却有着十分清晰的规律。“时空反复陷阱”的大小是从这一天到夜里十二点到第二天夜里十二点。也就是说,一共二十四小时。而掉进“时空反复陷阱”中的时长则是九天。当然了,说成“过了九天”是我个人的主观感觉,实际上只过了一天而已,确切的说法应该是“一天重复了九次”。为了不和真正的昨天、明天相混淆,我把掉进“时空反复陷阱”里的时间形容为“第一个循环”“第二个循环”。
当然了,在“时空反复陷阱”的那段时间里,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不管是“第一个循环”也好,“第二个循环”也罢,基本上都是在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言行。说“基本上”这个词,是因为有人可以让“第一个循环”和“第二个循环”的言行变得不一样。要说谁有这种能力的话,我自然是不二人选。
虽然这话是理所当然的吧,不过这个世界一旦掉进“时空反复陷阱”当中,能按自己的意识做出和“上一个循环”不一样言行的人便只有我一个了。因为只有我能够意识到这种反复的状况。我只要在“第一个循环”和“第二个循环”中对某个人说出不一样的话,做出不一样的反应,对方当然也会相应地不得不做出改变。
举例来说吧,如果我不和妈妈抱怨“怎么还是荷包蛋和土豆沙拉啊”,妈妈便不会无端地反驳我——“昨天吃的明明是汉堡包啊!”这里用“如果”这个词,是因为这便是我这种“体质”的特别之处——本来应该发生的事情,会因为我的意志而改变。
我发现我这个“优点”的时候,爸爸和哥哥们正在看夜场棒球赛。
当时是巨人队与阪神队的比赛[5],结果巨人队获得了胜利。比赛完全呈现一边倒的态势。本来以为是一场投手之间的较量,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巨人队在第五局的进攻当中从第一棒的打者到第九棒的投手接连击出九记本垒打,创下了前所未有的纪录,将对手远远地甩在身后。身为巨人队球迷的爸爸高兴得手舞足蹈,而反对巨人队的世史夫哥哥则一下跌坐在地上,作为“罗德”[6]球迷的富士高哥哥则拔着鼻毛哈欠连天。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让人不得安宁的夜晚。
因为我并不是哪支球队的球迷,所以那个晚上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新奇的。我只是挠了挠脑袋,放了个屁,然后就上床睡觉去了。不过当我睁眼醒来以后,我发现这个喧嚣不堪的一天已经掉进了“时空反复陷阱”里。
和“上一个循环”一样,夜场棒球赛的转播开始了。爸爸在面前摆好了啤酒和毛豆,兴奋异常;世史夫哥哥当时虽然还是个高中生,但也偷偷喝着啤酒;富士高哥哥拿着挖耳勺在掏着耳朵。总而言之,大家全都热火朝天地围坐在电视机前,唯独我一个人意兴阑珊。难道不应该这样吗?我早就知道结果了,巨人队以九比零的比分狂胜阪神队,连续九记本垒打更为这场胜利锦上添花。
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反正巨人队会赢球。”
爸爸听了自然高兴,世史夫哥哥则是勃然大怒。
“你说什么呢!比赛还没结束,谁赢谁输还不好说呢。”
结果比赛结束的时候,比分定格为九比零。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情形和“上一个循环”几乎一模一样。只有富士高哥哥没有拔鼻毛,而是打了个哈欠。大概因为我那句多嘴的话,让现实多少发生了一些改变。
在“下一个循环”里,我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喂喂喂,我说各位,”我对正要开始看夜场棒球赛的爸爸和哥哥们说道,“我有种预感,在第五局里会风云突变哦。”
“你说什么呢?模仿诺查丹玛斯[7]的大预言吗?”结果我被冷嘲热讽了一通,但比赛的比分如大家之前所见的那样。
但这之后爸爸和哥哥们并没有对我表现出多少赞叹,我只好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中立起来。然后便是“下一个循环”了,这次我做了一个十分明确的预言:在第五局的进攻当中会击出多少多少记本垒打。结果当本垒打当真被击出的时候,爸爸高兴得欣喜若狂,世史夫哥哥则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瞪着我。而富士高哥哥因为过于惊讶,不但没有拔鼻毛,连哈欠也不打了。
得意忘形的我在接下来的一个“循环”里大声地宣布道,由于我施了一种魔法,巨人队的所有选手在本场比赛里都会打出本垒打。尽管他们一开始对我冷嘲热讽,但在看到结果之后全都陷入了沉默。爸爸虽然很高兴,但却莫名其妙地没法尽兴,而哥哥他们则好像看怪物似的盯着我。由于这种眼神实在过于恐怖,我本来应该放出来的那个屁居然被生生憋了回去。
我在心里反省了一下,可能是有点玩过火了。于是在接下来的第六、七、八个“循环”里面,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在一边看着。
在最后的一个“循环”里,我向爸爸提出要和他打赌——如果巨人队在这场比赛里完封[8]对手并取胜的话,他就得给我零花钱。
世史夫哥哥可能觉得我提出的赌注不够大,于是便十分豪迈地说道:“你个笨蛋,要是巨人队完封阪神队并取胜的话,我所有的漫画书都归你了!”
结果我不但得了一笔外快,还把世史夫哥哥的漫画书全都据为己有。如果这是在“第三个循环”或者“第五个循环”的话,所有这些最终都会回到原点,外快也好,漫画也罢,都会从我的手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是“第九个循环”,也就是“最终的循环”,所以这次的结果会成为这个“夜场棒球之夜”的“最终决定版”。
我就是这么发现我这种“体质”的优点的。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掉进“时空反复陷阱”以后,当天发生的事情会重复九次,最开始的那个“循环”可以称为“最初的循环”,这便是“第一个循环”,然后是“第二个循环”“第三个循环”“第四个循环”“第五个循环”“第六个循环”“第七个循环”“第八个循环”,最后便会来到“最终的循环”。从“第二个循环”到“第八个循环”之中,无论做了什么,最终都会回到原点,而在“最终的循环”所发生的事情——虽然对于我周围的人们来说,这只是“那天发生的事情”而已——对我而言,则会成为“最终决定版”。
当然了,在“最终的循环”里所发生的事情会因为我的言行和“最初的循环”产生千差万别的变化。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只要我小心行事,“最终的循环”的内容——也就是“最终决定版”的内容——还是很有可能与“第一个循环”的内容完全一致的。所以我说“本来应该会发生的事情,会因为我的意志而有所改变”,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我为什么能够通过海圣学园——这所偏差值极高学校的入学考试——这个问题想必各位已经心知肚明了吧。
没错。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时空反复陷阱”优点的地方就是学校的考试。只要入学考试那天碰巧掉进了“时空反复陷阱”里,不管卷子上出现什么样的题目,都不会把我难倒,因为只要在下一个“循环”里把正确答案记住就可以了。而且在“最终的循环”到来之前,我有足足八次复习的机会,所以我的考试成绩怎么可能不好呢?
如果当时适可而止就好了——最后我所有科目都得了满分。因为我不知道要考多少分才能达到录取分数线,所以只好采用了最安全的策略。当然了,这里多少也有点虚荣心作怪的因素。
结果自然是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海圣学园入学考试的难度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因而一个自学校创立以来第一个在所有科目上都拿到满分的、空前绝后的天才考了进来,自然会引发一场骚动。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被称为“时空反复陷阱”的现象,终归只是我的“体质”,而非我的“能力”。要是“能力”的话,我应该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我喜欢的时候进入这个“时空反复陷阱”才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称心如意地拿到“天才”的称号了。当然了,一来我不能让学校的考试日都掉进“时空反复陷阱”,二来就算我运气好,让一个考试日掉进了“时空反复陷阱”,但考试周有那么多天,我最多也只能利用其中的一天而已。
我在学校里的地位在转眼之间便从“前所未有的天才”沦落成了“愚蠢透顶的白痴”。由于我入学考试的成绩和这之后的平时成绩差别实在是太大了,一时间还引发了社会舆论的激烈讨论。大家纷纷表示海圣学园的入学考试可能存在着舞弊行为。
“难道说,有人把入学考试的题目泄露了出去?”
据说,学校还为此展开了检查,在教职员工之中寻找嫌疑犯。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不单是这次的入学考试。在我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的成绩便往往呈现两极化——不是好得出类拔萃,就是差得卷子好像是蒙着眼睛乱填似的。
自不必说,前者是蒙“时空反复陷阱”的保佑才得到的好分数。因此,在我的成绩单上,总会写上一些什么“该生在学习能力上没有问题,但干劲时有时无”的评语。
“时空反复陷阱”的庇护不单体现在学校的考试上面。就像我之前所说的,夹在“最初的循环”和“最终的循环”中间的这一段——也就是从“第二个循环”到“第八个循环”——在这段循环中,无论做了什么事情,最终都会回到原点。硬要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像打游戏的时候,按“重置”键一样,什么都可以由着性子去做。
咱们举个例子来说吧。比如,最近这段时间我看上班里一个女生,于是我便一次次地试着从她嘴里打探她的信息。什么出生年月日啊,家庭成员啊,兴趣爱好啊,甚至是她无聊的初恋故事,在八次循环里面都打听出来。然后在“最终的循环”里,我以给她占卜运势的名义把这些通通和盘托出。女孩子嘛,大都喜欢占卜,所以只要我一次又一次地说中她们的个人信息,她们就会大吃一惊。当然了,这些都是我事先大大方方从她本人嘴里问出来的,但因为被“重置”了的缘故,她自然不会记得这些。
在情窦初开的初中时代,我用这种所谓占卜的花招,曾经在女孩当中大受欢迎。不过这些努力往往是白费力气,究其原因是我的后续工作做得不好。这种占卜、猜谜的手法确实可以引起对方的注意力,但是女孩们却无法将对我的这种兴趣持续下去。
我当然不是在责备那些女孩。因为就算天赐良机,让女孩对男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男孩——也就是我——要是没有内涵的话,女孩的热情早晚也会消失殆尽。
考试也是一个道理。要是碰巧赶上考试日那一天掉进了“时空反复陷阱”,虽然能考出一个好分数,但那毕竟不是我的真实能力的体现,只是个小花招而已,像是欺诈似的。因此,就算考了一百分,我的心底也不会涌出一丁点儿的满足感。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我这种“体质”的优点很有意思,但渐渐地,我开始意识到了一点——我的内心变得空虚起来。
即便内心变得空虚起来,但迫于形势——无论是应付考试,还是讨好女孩——我还是会利用自己的“体质”。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海圣学园的入学考试。当时我心里很清楚,要是我通不过入学考试的话,妈妈那张脸会变得比母夜……那个啥还难看,因此当我发现入学考试的那天碰巧掉进“时空反复陷阱”的时候,简直是欣喜若狂,高兴得不得了。我真是卑鄙无耻到家了。
而我之所以常被人评论“这孩子长得很老成”“老气横秋的”,多半也是这种“体质”造成的吧。
我总是一副看破世间一切的样子,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副消极空虚的姿态。大概这是因为我没有脱离“时空反复陷阱”的帮助,靠自己的实力去勇敢一试的鸿鹄之志吧。为此,我经常感到困惑不已。
之前说过,一个月里掉进“时空反复陷阱”的天数最多不过十几天。虽然没有经过严密的计算,但是平均下来,“时空反复陷阱”每月怎么也得出现三到四次。除去每次一回的“最终决定版”,一个月也还有八个循环。也就是说,我主观上要比其他人多活上很多时间,粗略一算,每个月我都要比别人多活出一个月。也就是说,我的心理年龄是我肉体年龄的两倍。因此,我之前说我的心理年龄有三十多岁,这确实不是修辞手法,相信各位已经能够充分理解我的心情了吧。
要是不能靠“时空反复陷阱”的优点获得快乐的话,那我的生活便只会剩下痛苦。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各位可以试试来回来去地把同一天重复过上八遍的滋味,相信你们绝对会苦不堪言。
不断重复的事情让人快乐还是不快乐,这其实倒是无关痛痒,问题是重复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一旦掉进“时空反复陷阱”,若是每个循环都过得和“最初的循环”一个样,就太无聊了。因此从“第二个循环”开始我便会在这里变变,那里改改。而和“第二个循环”一模一样的话未免也会显得索然无味,所以在“第三个循环”里我也会鼓捣出一些变化来。“第四个循环”也是如此。这之后,我的内心又会变得空虚无比,于是索性在“最终的循环”里,让“最终决定版”和“最初的循环”一模一样好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只是每次品尝着那分不清是徒劳还是空虚的滋味。
别人总是觉得我有一种奇怪的老成感,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如果现实生活允许的话,我倒是想过上那种每天在走廊一边给猫抓虱子一边打盹的隐居生活——如果我不是被迫一次次地掉进“时空反复陷阱”里的话。
但我还只是一个高一学生,隐居什么的是不被这个世界所允许的。所以,我只好抱着一种说不清是达观度日还是看破红尘的态度,继续生活下去。
“时空反复陷阱”给我带来的唯一带有“普世价值”的优点便是可以回避各种意外事故。当然了,前提是突发事故的那一天必须刚好掉进“时空反复陷阱”里面。
小学的时候有人曾经在放学的途中踩到过狗屎,那个人其实不是别人,正是我本人。当我开始对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踩到狗屎一事感到纳闷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餐桌上不变的饭菜和用餐时家人不断重复的对话。不过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掌握例如循环重复几次、真正的明天究竟会不会来、“最终的循环”才是“最终决定版”等有关“时空反复陷阱”的规律。结果,我那双崭新的运动鞋上总是沾上一种洗也洗不掉的土黄色。
虽然当时没能成功地躲过狗屎,但是现如今,我已经将“时空反复陷阱”的规律烂熟于心。因此,即使有朝一日我被卷入重大的事故之中,只要那一天刚好掉进“时空反复陷阱”里,我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自己的命运,成功得救。
举个例子说吧,假如我被一辆大卡车撞着了,只要从“第二个循环”开始远离事发地点,让事情不断反复着,一直挨到“最终的循环”就可以了。这个方法不仅可以在我自己身上应用,还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去拯救别人。
不过至今为止,上天还没有赋予过我一次可以充分运用这种带有“普世价值”优点的机会。从小学时踩到狗屎以后,我也没有遇到过真正意义上的突发事件,无论是我本人还是我身边的其他人都是如此。看来我这辈子是无缘目击到突发事件了。
当然了,虽然我不能直接目击,但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故,只要看看报纸就会一目了然。因此,在掉进“时空反复陷阱”的日子里,我只要在报纸上看到悲惨的事故,一股使命感便会油然而生。让我带着这种“体质”来到这个世界上,大概是神的旨意吧。为了这个世界,为了全人类,我愿意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不过没过多久,我便深刻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自己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就拿交通事故来说吧,如果报纸上刚好只登了一件交通事故的报道,那倒还好,要是在当天同时刊登出两件以上的交通事故,孰先孰后便是一个必须首先解决的问题了。
就算不用考虑时间问题,但想把发生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的数起事故消灭于无形,在物理上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只能处理一件事故,换句话说,大多数情况下,我不得不放弃更多的事故。
尽管如此,就算只能处理一件事故,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是理所当然的了。不过问题是,如何决定去处理哪一件事故?选择的标准又是什么?我最初的想法是优先处理那些出现人员死亡的事故,不过转念一想,要是人没有死但成了植物人,岂不是更惨?一旦产生了这种困惑,我便开始踌躇不决。
况且刊登在报纸上的不只有交通事故。那些在大海和深山发生的意外又如何是好呢?那些葬身火海的人又怎么办呢?那些死于煤气爆炸的呢?在台风、地震等自然灾害里遇难的人们呢?还有杀人事件呢……难道这些都只是因为自己力所不及,从一开始就要被排除在考虑之外吗?
在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之后,无尽的烦恼终于让我放弃了原先的打算,也让我看到了自己能力的极限。因此,我决定只将这种优点充分利用在自己以及身边的人身上。当然了,我也会处理那些发生在他人身上但被我直接目击到的事件。
结果,这种“带有普世价值的优点”最后却一点都不“普世”。我看还是叫“利己的优点”更为确切。每当我在掉进“时空反复陷阱”那天看报纸的时候,便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一种“自己有能力去救却见死不救”的罪恶感在心里转瞬即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反正不会有人明白其中的缘由。这种宿命论和不可知论的想法充斥着我的大脑,也让我渐渐变得越发老气横秋。
我从我的这种“体质”得到一个结论:人类天生是利己的,利己性是人类存在的基础。可能这听起来像是“利己主义正当化”的说辞,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事到如今,我只好改变自己的观点,十分遗憾地宣布:我,只能拯救自己。就算把这个拯救的范围扩大,也只能扩及自己的家人和身边的朋友。即便如此,“自己的事情优先于他人”这个事实直到最后也没有改变。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和突发事件没有缘分——我自己从没有遭遇过重大的事故,身边的人也没有被卷入过什么事件里去。我便这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了十六个年头。
因此,我可以这样说——至今为止我还没有机会有效地利用过“时空反复陷阱”。硬要说的话,我也只是在高中入学考试之类的事情上用过“时空反复陷阱”。当然了,从长远来看,这或许是一个弊大于利的选择。
换一个角度来想,我想有效利用这个只会给自己添麻烦的“体质”的想法本身或许就是错误的。毕竟这只是“体质”而不是“能力”,而且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这种“体质”都更像一种“疾病”。
也就是说,我这辈子只能在这种“疾病”带来的烦恼中度过了。思考如何有效利用这种“体质”的想法,就像得了感冒寻思“是不是不能吃法国菜了”一样全然没有逻辑可言。
想着如何利用这种“体质”只会徒增烦恼——我觉得这种想法十分合情合理。我的这种想法始终没有改变,直到高中入学考试那年的新年来临。
注释
[1]主人公的名字是大庭久太郎。“久”这个汉字,在日语里可以读成“ひさ(hisa)”,也能念成“きゅう(kyuu,发音十分近似英文字母Q)”。另外,在日本著名漫画家藤子·F.不二雄的漫画《小鬼Q太郎》里,主人公一家正好也姓大庭。因此,大家便用这个漫画主人公的名字Q太郎来称呼主角。
[2]指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五年。
[3]从初中一年级至高中毕业都设有师资和班级的学校。
[4]所谓偏差值,是日本人对于学生智力、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个人成绩-平均成绩)÷标准偏差]×10+50=偏差值,也就是自己的分数。如标准偏差=X,那么偏差值=X+50。偏差值在50以上,属于较好成绩,有望考上好大学。
[5]东京读卖巨人队和阪神老虎队之间的比赛是日本职棒最重要的比赛。两支球队拥有声势最大的球迷队伍,球员也以加入这两支球队为荣。东京和大阪分别是关东和关西最有影响力的城市,所以这两支球队之间的较量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日本关东与关西的较量。
[6]罗德,指日本职棒球队千叶罗德海洋队。
[7]诺查丹玛斯,法国籍犹太裔预言家,精通希伯来文和希腊文,留下以四行体诗写成的预言集《百诗集》(一五五五年初版,“诸世纪”为误译)。有研究者从这些短诗中“看到”对不少历史事件(如法国大革命、希特勒出现)及重要发明(如飞机、原子弹)的预言。诺查丹玛斯的预言,无论在他生前还是死后,都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许多崇拜者。《百诗集》出版后,直到现在依然非常畅销。许多热心者将他的预言与世界主要事件对比分析,找到了许多应验的地方。
[8]完封是棒球比赛的术语,是指球队在比赛中,从第一局开始(正规的棒球比赛一共有九局,但比赛可能会有延长赛,或者局数被调整),某队的投手一直没有让对方得分,直至比赛结束。如果是先发投手投出完封,则该投手完成一次完封胜,如果是由一位以上的投手合力投出完封,则是该队完封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