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幕布未拉开,宾客满席。
明楼书眼上蒙着白绸,对着镜子手拿着梳子梳理着一头如墨长发。刘副官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的撇了撇嘴,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执拗的坐在镜子前。
外面的脚步声有些嘈杂,脚步声响更大了一些,过门,一个画着戏妆的人匆忙掠过他,直奔到明楼书身畔,身一颤,直直的跪在了他身边。
五爷的手停在半空,一刹间,他便撇了梳子,侧过身。一双纤长玉指抚上那人的脸。
“师父,您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点颤抖,眼里盈着泪像一只小兽一般把头抵在他的膝盖上。
可惜五爷看不到如此景象,却是能听出他话中的惊喜,一直抿着的唇终于扬了起来。
“今天是你第一次上台的日子,我这个师父哪有不来的道理。”
“可是……您看不到我上台了。”他吸了吸鼻子,泪水瞬间涌出。明楼书叹了口气,左手摸索着打开了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放到了他徒弟的手中。
那是他的卖身契,他七岁被明楼书从欢馆里买下来,教给他基本功,收他为弟子,一生所学尽数授与他。
他手中死死攥着,膝行着往后推了一推,额头重重的撞在了地板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给他磕头也是天经地义。三下结束,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谢谢师父……”
“行了,”明楼书无奈的笑着打断他,挥了挥手道“该你上台了。”
明楼书看不见,只是听着他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叹了口气,“这梨园以后就是你的了,护着祖师爷留下的心血,可听到了?”
良久,门口传来钝钝的声音“师父,徒儿知道了。”
声音消失,他徒然的仰头坐了一会。昨日顾秉义闷声和他说了苏沫的死讯,苦涩的惆怅涌在愁肠。他欠她一场戏,如此,今天便是最后一场了。
“刘副官,东西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五爷现在是要回去吗?”
“嗯。”他漫不经心的说道,刘副官走上前扶着他,低着头看着脚尖。他不是那么的敢看着五爷的脸,缺少眼睛点缀的脸依旧美,甚至比从前还要更加震撼。
要说起他的眼睛是如何瞎的,说来简单。顾秉义绑了几名逃兵,判了死刑。其中一位的兄长当晚便绑了明楼书,就在画楼春他们常去的那一间厢房,顾秉义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把他的眼睛整个剜出。
他失了一双眼睛,不能登台了,被顾秉义强行住在了他的住宅。
车子摇晃,停在了司令府的门前,他被刘副官搀扶着下车,心里很是清楚顾秉义要做什么。
他要带他走,准备去台北。
明楼书面上平静,心里却如惊涛骇浪。他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回忆着四周的摆设,再往前走一走就是池塘了。四周有新绿的梧桐树,很美……
他要当一回虞姬,为了……他的霸王。
进了别墅的门,他怔怔的现在原地。顾秉义温软的声音响在耳边,他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牵着他的手,到沙发上坐下。
“要走了,舍不得了?”顾秉义强笑着哄冷着脸的明楼书。长臂一伸将他搂进怀里,嘴唇摩挲着他的额头。
“五爷,笑一笑,别不开心了。”
明楼书依旧闷着脸,还是回抱住顾秉义的腰,隔着绿色的军装。脑海里浮现出他的样子。
“顾秉义,你要当逃兵了吗?”
“算是吧。”顾秉义叹了口气,他不怕死,他只是放不下明楼书。他瞎了一双眼睛,没了他以后可怎么行。
“我的行李里有一件红色的戏服,帮我穿上。”
顾秉义愣了一下,随后说道“都要走了,还……”
“帮我穿上。”
顾秉义叹了口气,他一向拗不过他。
那身戏装真是美艳,换上戏装的明楼书像是重生一般,他是戏楼中走出来的少年,这辈子都活在戏里。只是袖子下,藏着他死死拽着的匕首。那是他换好衣服后抱着顾秉义从他身侧拿出来的。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声音清冷,却主动摸索着抓住顾秉义的手,凭着感觉一点一点的向着外面走。
门开了,风拂面。撩动脑后垂下的白绸,顾秉义盯着它出了神,明楼书慢慢撒开了手,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深深呼出一大口气。
四周是初放芽的梧桐树,临近着刚解冻的池水。天是灰白的,孤鸟掠过悲鸣一声,苟延残喘一般奔向被灰云笼住的太阳。
明楼书踉跄着快走了几步,拉开了和顾秉义的距离。后者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他们的身边没有遮挡物,一身红衣的明楼书扬起水袖。宽大的衣袖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蝶。让顾秉义想起了初见时的他,被他的师父在一旁看着扎马步,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也不敢擦。顾秉义就隔着一个屏风看他,最后心疼的跑去买了一根糖葫芦,全都一股脑的喂给他。
小小的明楼书笑起来明媚的眼睛弯弯的,那时他的头发还不太长,和哪吒似的扎着两个髻,像个小姑娘。
他失神的愣在了原地,徜徉在过往里不可自拔。后来他参军,远走他乡……他的师父离去,他成了一代名伶……
此时,明楼书已经颤颤巍巍的驻足于塘边,厚重的袖子下,锋利的匕首刺破了明楼书的指尖,红色的鲜血溢出来凝满一大滴后落在地上,泥土乍开妖冶的花。
“顾秉义……”他小声的呼唤一声,风声呼啸着把他的声音吹散。吹醒了目光失神的顾司令。
“小书,你站那别动,我过去。”顾秉义沉声说道,刚抬起脚,那边更大的声音越过风声传来
“顾秉义,你爱我吗?”
他的心里登时就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头上顿时冒出一片虚汗。就在离明楼书不远的地方,大概就是七八步的距离,一声清冷的声音传来
“站在那。”
顾秉义脚步依旧未止,明楼书的表情变了变,右手忽然举起,衣袖顺着胳膊落下,露出锋利的匕首,下一秒,便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擦出一条红色的血痕。
“站在那!”
顾秉义生生止住脚步,眉毛紧紧蹙起,声音焦急道“别闹了好不好,让我过去……”
“顾秉义,你爱我吗?”明楼书恍若未闻,扭头转过身子,面向着一池刚刚融化依旧刺骨的池水,黯然伤神的问道“爱我吗?”
匕首依旧抵在脖子上,顾秉义想上前又不敢,学唱戏的人耳朵定是伶俐的。
“爱你,我爱你,回来好不好?”
明楼书错愕的扭头看他,嘴角像是惊喜的笑,又像是意料之中一般。
“听我的,把匕首拿下来,我爱你,我带你走……”顾秉义慌了,心中那种永远失去的恐惧冲刷着他的心。“我爱你,我带你走,你要是不喜欢台北,我带你出国……我再给你建个梨园……我做你的看客,我永远陪着你好不好……拿下来吧……”
“可是我不想走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呜咽着趴在栏杆上,“我现在看不到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他眼睛里有血流下来,像是极其痛苦的的摇了摇头,匕首割开皮肤,一点猩红蜿蜒流下。
他吸了吸鼻子,调整呼吸稳住声音。竭尽全力的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平常一般无异。
萧瑟的声音重新响起,涌上决绝和一切。
“顾秉义,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你别管我了。你可是司令,答应我,平息祖国大地上的战火,保护外面受苦受难的百姓,别让下一代再过咱们这种日子了……”
“够了……别说了!”顾秉义低吼一声,“你死了我怎么办,你今天要是死在这,我就陪你一起去了!”
明楼书回身靠着栏杆,卷起了一抹轻笑,悄然道“那就为国战死!”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悠扬的戏曲扬起,是顾秉义从未听他唱过的霸王别姬,彼时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宾客满座,只是明楼书一人的独角戏,他是他唯一的看客。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匕首离开他的脖颈,顾秉义忙大步奔上前去。可终究是晚了一步,看着明楼书手腕抬起,鲜血溅到顾秉义的脸上,目光所及,便是明楼书那张浅笑安然的脸,他擦着他的指尖,就差一点,他就能抓住他了……
“噗通”
红色的戏服兜着水上下浮沉,最终沉向池底。刺骨的池水掩盖了一切。顾秉义颓然倒在了栏杆旁,看着罅隙中的池水涟漪未消,泪水夺眶而出。
一切都是为了他,
为了免他牵挂。
“楼书……”他恍惚的轻唤一声,感受着心脏被人撕裂的剧痛。
“五爷,回来看看我……”
“我怕我熬不过去……”
天边,孤鸟盘旋,被阴云遮盖的太阳成了雾蒙蒙的一个影儿。为翱翔的鸟最后一次放纵做着留白的背景。终于,鸟儿惊叫一声仓皇下坠……天边恢复宁静,肃穆的灰白从未远离。
顾秉义的明楼书……死了。
……
当顾简牵着小娃娃的手再次走到司令府的时候,当年富丽堂皇的府邸已经衰败。梧桐树依旧活的鲜明。
四五年了,日军投降了。
她推开铁艺的大门,坐在池塘边上的男人偏过头看着她们。
“哥——”
“小简。”男人笑了,站起身来拥抱着她。“回来了。”
顾简喜极而泣,“嗯”了一声,身旁的小娃娃奶声奶气道“舅舅好。”
男人垂眸看他,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啊?”
“洛秉书。”
男人一瞬间扶住身旁的栏杆,脑海里蹦出一个戏子临死前安然的面孔。
“哥……你老了。”顾简轻轻说道。顾秉义恍惚问“秉书……是……我们两个吗?”
顾简笑了,“嗯。”
小娃娃不知道自己的舅舅在高兴什么,疑惑的看着他笑着笑着就哭了,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到失声。
他轻轻扯了扯顾简的袖子问道“妈妈,舅舅怎么了?”
顾简带着他往前走,慢慢说道“他想他的心上人了。”
“就像我想叶叔叔家的小允沫一样吗?”
“对啊。”顾简笑着捏了捏小娃娃的脸。
四周又只剩下顾秉义一个人,他从腰间掏出枪,对准自己的胸膛扣下了扳机。
鲜血顿时涌出。他跌倒在椅子上,顾简的呼喊声什么的都一并模糊起来。
眼前还是那棵梧桐树。他的眼前模糊起来,一抹红色的倩影掠上眼前,凄凉的歌声响在耳畔。
明楼书笑靥如花的脸愈加清晰起来,顾秉义不自觉的弯了嘴角,喃喃道
“五爷,站在那别动…我过去了……”
ps•到此,北疆情就算是结束了。这里补充一下顾秉义和明楼书的经历。
一,顾秉义比明楼书大两岁。
二,顾秉义十六岁当兵,当兵第一天就把明楼书拐上了床,那年五爷十四岁。并且事后非常可爱的告诉顾秉义“老子不用你负责!”
三,顾秉义想过和五爷到台北办一场婚礼,可惜再也没机会了。
四,明楼书之所以被成为五爷是因为他是他师父收的第五个徒弟,前四个都死了。
五,五爷被剜眼时的感觉,除了疼的虚脱要死,还有就是庆幸顾秉义和他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甩不掉他了。
六,顾秉义第一次给他买的糖葫芦六颗有三颗是坏的。但是因为顾秉义一直看着他吃,他没好意思吐。
七,回到沧县做司令的顾秉义刚开始天天去找明楼书,有一次两人在梨园后台……时被五爷徒弟撞见了,顾司令被他徒弟揍了一拳,关键是五爷穿衣服就走,瞅都没瞅。但他徒弟永远都不会承认他师父随便找了个理由打了他一顿,之后的一个月都是趴着睡的,
八,顾秉义有一回喝多了趴在五爷耳边说他喜欢他,被五爷翻身起来一巴掌抽过去,他一个周没见着五爷人影。
九,顾简走的时候最舍不得的人是明楼书,并且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叫他嫂子。
十,明楼书出门喝茶的时候经常能听到有人议论他和顾司令有私情,甚至说他是卖身的倌儿,但他一次也没反驳过。
十一,五爷悄悄算过自己和顾秉义的姻缘,被算命老头板着脸以两个男人怎么算给拒绝了,第二天,几个当兵的把他铺子砸了。
十二,梨园二楼东侧只有一个包厢,且常年空着,只有顾秉义来看戏的时候,那个包厢的垂帘后,能看到一个影子。
十三,顾秉义在床上和明楼书什么花样的玩过了,准确说是逼迫五爷什么花样都玩过了。主要是五爷……没拒绝啊。
十四,唐允忠打了五爷一枪,所以解决办法就是顾秉义再一枪打回去。
十五,曾经有人花重金买五爷一夜。迷晕带上床的时候。那人被明楼书捅了二十多刀直接失血过多死了。彼时还是个兵的顾秉义刚好翻窗进来,看的是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