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工作还顺利吗?”一个头发毛糙的年妇人朝身旁的高大男子问道。
“挺顺利的。”男子回答。
“有没有遇到什么新鲜事?”
男子停顿了片刻道:“有个漂亮女孩子吃粉不带钱,算新鲜吗?”
“所以你帮她付了?”妇人问道。
“她微信转我了。”
“哎,说到粉,这粉没煮透……”中年妇人叹气道,筷子的动作停住了。
妇人四十多岁,发鬓有些发白,眼角拉着几道明显的鱼尾纹,不过身材还算匀称。
“哦,下次我让老板煮久一点。”男人道,说着他不自觉按了按自己的胃。
两人围坐于一个木色圆桌边上,圆桌处于一个九十平米的老旧房子客厅里,客厅中央还吊着一个绿色的三叶电风扇。
“胃又疼了?”妇人突然问道。
“没有。”男人立刻放下了手,补充一句,“有点胀气罢了。”
妇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最近怎么都不出差了鱼七?”
鱼七吸了一口粉,不以为意地回答道:“最近出事的都在本地呗。”
妇人闻言嘴角有些抽动,欲言又止,房间里骤然只剩下男人若无其事吃粉的声音。
“你爸走了,我也难过。”妇人咬着自己的嘴唇。
“哦,是么……我一直以为您不喜欢他。”鱼七边说边将一碗汤倒入干捞的粉里,筷子拌着酸笋和花生搅了几下。
“瞎说啥,毕竟是你爸!”妇人眼珠子瞪了起来。
鱼七闻言只是继续吃粉,没有接话。
妇人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这就是命,妈我这回也不抱怨了,就希望你能好好的,知道吗?”
“我不是好好的吗?”鱼七脱口就道。
不料妇人闻言,直接把筷子横敲到碗上,大声道:“好什么好!都辞职了!你每天出去瞎晃一圈以为我不知道吗?”
鱼七停住了咀嚼的动作,眼神盯着桌子边缘的某处地方。
“你别以为让你们队长帮着瞒就可以瞒得住,这个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
妇人说到这里,鱼七苦笑了起来:“妈,您不是一直希望我别干这份工作么?说危险,又没几个钱,是不是您说的?”
“我……”妇人红了一脸,“话是这么说,但也比无业游民强啊!你要辞职,好歹也先找到下家再辞不是?你一晃就一个多月算什么事啊?!你爸要气我,你也要气我啊!你闲着闲着就会闲出毛病,步你爸后尘,搞赌博去了吧?!”
“赌博也得有本钱啊,咱家现在还有钱吗?”鱼七无奈道。
妇人听到这个,鼻头骤然红了,“全部的积蓄啊!”妇人开始抽泣起来,“咱家全部的积蓄都给你爸那该死的捣腾光了!”
“所以他不是已经死了么!”鱼七突然厉声道,眸光带着几丝愤恨,这种愤恨直直喷向眼前的妇人,将妇人的表情冰封了起来。
鱼七的碗中还剩一半的粉,而妇人碗中的粉几乎没有动,瞅见从妇人褶皱的眼角中无声滑落出晶莹的泪花,鱼七赶忙收回了目光。
他无法面对母亲的眼泪,正如他无法去面对父亲的离世。
“鱼七啊,你看这条花裙子漂亮不?”鱼七八岁时,父亲带他逛遍了贸易市场,来回一家家店的比对,让鱼七走得腿都酸了,父亲如此认真,就为给母亲买一件像样的生日礼物。
“你说妈妈会喜欢这件绿色的,还是那件蓝色的?”父亲朝鱼七问道。
“绿色的。”鱼七有些烦躁地随口回答。
父亲听后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决定买下那件蓝色的碎花连衣裙。
“爸爸,蓝的不好看!”父亲付钱的时候,小小的鱼七揪着父亲的衣角嘟囔道。
“嗯,但这件比绿色那件贵二十块。”
“但是不好看啊!”鱼七跺了跺脚
回到家后,当鱼七父亲笑脸盈盈地将卧室中的母亲拉出来时,母亲看到那件裙子第一句话就问:“多少钱?”
“一百七十块。”父亲答道。
母亲将衣服接了过去,但鱼七从母亲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喜悦的表情,他看到的只是母亲掏出了衣服里的标签,确认丈夫没有骗她后,淡淡地说了声“谢谢”便拿着裙子走回了卧室。
很多年以后,初中放学回家的鱼七看到了母亲春风满面的笑容,那笑容不是给鱼七的,也不是给鱼七父亲的,而是给一个灰里土气的手提包的。
那款手提包颜色是焦黄的土色,上面有两个英文字母交错而成的图案,听母亲说,这款包来自法国,价值连城。
母亲自从有了那个手提包,就天天背着,连去菜市场买菜都包不离身。
很滑稽的是,母亲从不舍得把买来的菜放在那个手提包里。而是习惯性地肩上背着包,双手用难看的红色塑料袋提着一堆青菜、猪肉和活鱼回家。
那年,鱼七十五岁。
母亲背着那个包买菜一直背到了鱼七十七岁,而那年,母亲又获得了一块金灿灿的手表。
母亲闪着眸子告诉鱼七,那块手表的价格可以买十个法国包。
鱼七问钱从哪里来的,母亲说是父亲从股市中赚的。
鱼七不明白,为何大人们喜欢一整天盯着电脑屏幕,去研究那些红红绿绿的数字。那年就连学校旁边小卖部阿姨,都在研究买哪一支股票。
鱼七更不明白,为何母亲发自内心的开心,从来不是来自父亲,而是来自父亲给她的这些又丑又俗又没有生命力的物品。
而后来,一家人因为父亲赚的钱,从小县城搬到了桂市,房子也由两房一厅变成四房两厅,那年鱼七被迫成为了一个高二关键时期转校的学生。
父亲打点好了关系,让鱼七从一所县城里很一般的中学,进入了桂市重点高中。
可能是因为高考的压力,同学们并没有过多的时间去迎接一个转校生;可能是因为城市里的孩子与县乡来的孩子自带的一种隔阂,鱼七的高三生活除了压抑,沉闷与窒息外,感觉不到一丝快乐。
他将这种感觉告诉了父亲,父亲安慰他说:“没事,咱们读的不是高考的分数,咱们读的是你这帮同学。好的学校能给你的除了好老师和好的学习氛围外,更重要的是一种优异的人脉,你从现在开始,不学习都可以,但你要跟班上这些重点中学的同学混成朋友,将来他们多有出息,那都是你的出息,懂吗?”
鱼七不懂,为什么别人的出息可以是自己的出息,于是乎他把父亲的这个观点告诉了母亲,母亲对父亲的话嗤之以鼻道:“你如果听你爸的,那你就只能永远像你爸那样没出息,就连中年赚一桶金,都要靠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公司,今年是你爸撞了狗屎运,哪天股市崩了,你爸肯定跌得粉身碎骨!”
鱼七虽然已经习惯了母亲用这样刻薄的话语来贬低父亲,但他却没有习惯母亲对父亲的诅咒会最终变成现实。
父亲走的那天,是2006年1月15日,鱼七拨开了围观的人群,他认识父亲的身型,认识父亲经常穿的那件白色衬衫,但他认不出父亲的脸。
此时母子在饭桌前沉默了良久,鱼七才主动打破了沉默:“妈,我想出去闯闯,透透气。”
“去哪里?”妇人问道。
“青阳。”鱼七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