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竞逐权力:1815—1914》导读

李宏图

多年前,我就开始关注英国学者理查德·埃文斯教授,他主要研究欧洲近现代史,特别是德国史,同时也喜好史学理论。早在1997年,面对英国正在兴起的后现代主义史学,他出版了《捍卫历史》,站在“传统史学”的立场对此进行批评,此书出版后立刻在学术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埃文斯教授穿行在不同的研究领域,学养深厚、视野开阔,既重史实,也具思辨。2016年,他又出版了《竞逐权力:1815—1914》这部书,考察19世纪欧洲历史。此书刚一出版,我便在巴黎的一家书店购得此书,粗略浏览一下,便觉得此书非常有助于我的研究和教学,因为在这本书中,他对19世纪的欧洲历史做出了有别于常人的深入解析。

从历史的视角来看,欧洲不仅是一个地理划分,还是通过历史发展和制度建构起来的文明共同体。因此,欧洲的历史演进呈现出一个不断走向统一性的历史成长过程。特别是到了19世纪,促进欧洲成长的动力迅速加大,一个同质化的欧洲跃然形成。一些新概念的出现就是明证。例如1800年,出现了“欧洲主义”(Europeanism)这一概念,1830年左右出现动词“欧洲化”(Europeanize)和名词“欧洲化”(Europeanization)。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19世纪时,欧洲通过“欧洲化”成为一种独特的文明类型,形成了共同的认同。

作为一部欧洲史的著作,特别是对19世纪欧洲的历史进行书写,若要反映出19世纪欧洲的历史进程,展现出19世纪欧洲历史的独特性质,例如其有别于18世纪和20世纪历史的特质,我想,这样几个方面是绕不开的主题:例如,欧洲如何率先形成现代社会,什么是“现代”的内涵;在现代性的推动下,欧洲又如何成为同质性的欧洲;欧洲文明内部的冲突与纷争,何以让欧洲走上了互相残杀的战争之路。平心而论,书写这样一部历史的确是一件棘手的工作,尽管有些学者已经做出了尝试,例如,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所写出的“年代四部曲”中的《资本的年代》,德国历史学家于尔根·奥斯特哈默的《世界的演变:19世纪史》,而《竞逐权力:1815—1914》的作者、剑桥大学历史学教授理查德·埃文斯虽然坦陈受到上述两位的影响,但走上了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书写之路,通过自己的深思熟虑,他从19世纪欧洲的历史中抽取出“权力”这个主题词,因而将19世纪的欧洲历史特征体现在其主书名《竞逐权力》上。

初看起来,“竞逐权力”似乎和政治特性紧密相连,而实际上从政治的维度难以概括19世纪欧洲历史的全貌,但经过作者的诠释,才觉得作者提炼出这一主题,内含其对19世纪欧洲历史的真知灼见。诚如作者所说:

对权力的追求渗透19世纪的欧洲社会。国家争夺世界权力,政府追求帝国权力,军队加强自身的军事权力,革命家密谋夺取权力,各政党竞逐执政权力,金融家和工业家追求经济权力,农奴和佃农逐渐挣脱占有土地的贵族的武断权力。19世纪最重要的社会进程——受压迫的各阶层人民挣脱了压迫者权力的控制——主要表现在妇女摆脱了把她们置于男人控制之下的一整套法律、习俗和传统观念的束缚。女权主义者争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工业化的新世界,工会继续争取在薪酬和工作条件上有更大发言权,不断发起罢工;现代主义艺术家对学院派的权威提出挑战;小说家把家庭等社会组织内围绕权力展开的斗争作为自己作品的核心内容。

读完作者的这些解析,不禁心生赞佩,这一概括解析不愧是大家手笔。通常我们只是将19世纪的欧洲史平面化地表述为这样一些内容:19世纪工业革命的完成,现代社会经济体制的确立;以英国三次议会改革为代表的民主化的行进;随着英国“日不落帝国”的形成,欧洲通过对世界的殖民与扩张确立起了对世界的主导性地位;随着工人作为一个阶级的形成,他们掀起了大规模的社会革命,力图创造一个崭新的社会;在思想文化上,自由主义、民族主义、社会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纷纷登场;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与表达也从现实主义开始转向象征主义和现代主义;等等。而这本书的作者却在这些内容中洞察出“权力”这一特征和机制,不能不说确实体现了作者的独具匠心。

值得称赞的是,作者在对19世纪历史的处理和书写中,摆脱了像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那样的“宏大叙事”,而是要去探究“历史发展的线索”。或许我们也可以说,在不同的历史书写范式的指导思想下,对历史进程的洞察和提炼也就随之不同。如果说霍布斯鲍姆聚焦于时代,因而将19世纪定义为“资本的时代”,德国历史学家于尔根·奥斯特哈默则从全球史的视角出发,将19世纪概括为“世界的演变”。而埃文斯从历史的发展线索入手,提炼出“权力”作为理解19世纪欧洲历史的主线。这也使19世纪的欧洲历史区别于17—18世纪欧洲历史的发展,例如英国历史学家蒂莫西·布莱宁所概括的“追逐荣耀”。

理解权力,的确体现出作者对现代社会的形成以及现代性特质的精辟洞察,并且梳理出了一种现代性的谱系,用“知识考古学”的方式挖掘到了现代社会的基础,这和著名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福柯曾将“权力”作为解构现代性的主题不谋而合。尽管我们无从确知作者是否受到过福柯思想的影响,但对其抽取出“权力”来概括19世纪欧洲历史的进程,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作者不仅仅是进行叙事性的历史表述,而是在进行一种反思性的历史书写。

同样,在该书中,作者并不满足于进行一种主题性的提炼,而是在写作中时刻关照19世纪如何既是18世纪的延续,又是相对于18世纪的一种断裂,同样,19世纪的何种内在特性又导致20世纪更大规模的战争与革命,人们的思想观念和实践何以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从而又和19世纪形成了一种断裂,开创了人类历史的又一转折。为此,作者将1815年拿破仑第一帝国的失败或者法国大革命的结束作为欧洲19世纪的起点,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作为终结点。对这一时间节点的选择,作者解释道,在1815年以前的大部分时间里,人们看重的是荣耀、荣誉等,而在19世纪,人们越来越看重权力。那么为什么作者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作为该书的截止点?对此作者没有给以解释。但如果了解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阅读完此书,就可以从中窥见作者的深意。正如作者在该书的结尾处所写: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缓慢而不均衡的民主进程发生逆转。种种新政治运动,尤其是纳粹和法西斯主义,登台亮相,企图使用极端暴力手段推行极端政策,对社会进行暴风骤雨式的改造。恐怖、处决、屠杀、酷刑和集中营成为“一战”后岁月的特征。此后没过多久,发生了种族灭绝,其规模之大令巴尔干两次战争期间的种族暴力和19世纪90年代对亚美尼亚人的屠杀相形见绌。欧洲众多名城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大量胜地毁于一旦。数百万人将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一回死难者既有士兵,又有平民。一些有眼光的欧洲政治家已经预感到,1914年的宣战将造成巨大震荡,但没有想到欧洲即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1914年8月3日黄昏时分,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在外交部自己的办公室里伫立窗边,俯瞰下面的商场,转身对前来拜访他的友人说:“欧洲各地的灯火正在一盏盏熄灭。我们有生之年看不到它们再次点亮的时候了。”

的确,从15世纪开始,欧洲因其科学革命与工业革命所带来的奇迹,以及日益增强的军事地位,在全球化的开始阶段成为世界的中心,整个世界体系就是以他们为中心而建立的,这样一种地位也使得欧洲人充满无比优越的骄傲与自信。但让人无法想象的是,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使欧洲陷于“崩溃”。历史学家写道,欧洲战场空前的伤亡人数,尤其是精英阶级和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群体的战亡,特别冲击着知识阶层的心态,导致其广泛失望。这场战争似乎也嘲弄了启蒙思想家一直所高扬的理性、宽容与进步价值观。在德国老兵埃里希·雷马克所写的《西线无战事》这部描述“一战”的小说中,他转述了一个士兵的疑问:为什么拥有千年的文明传统也不能抵御这血腥风暴的来临?也许,作者埃文斯这本书的标题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对权力的竞逐是19世纪欧洲历史如此演变的动因。2018年正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00周年,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这本书不仅立体地叙述了19世纪欧洲历史的过程,而且深刻地揭示了19世纪欧洲历史发展的动力机制。19世纪的欧洲绝非孤立的存在,它在与18世纪的断裂中成长,并内生出带来20世纪灾难与希望的种种要素。而对于读者而言,作者的这一历史书写无疑具有很高的阅读价值,将成为重思欧洲历史的宝贵资源。

2018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