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秘密财宝

寂静的朔日之夜,穆里坦贾亚按照印度教程式,神情庄重地祭拜多年来保护他家的宅神——迦丽女神。祭拜结束,邻近的杧果园里,响起黎明时分乌鸦的第一声啼叫。

穆里坦贾亚回头一看,庙门关闭着,便俯下身去,额头触一下女神的脚,然后移开神像的基座,从下面取出一个用菠萝蜜木做的盒子,用结在圣线上的一把钥匙把它开,往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用拳头连连擂击脑门。

穆里坦贾亚家的内宅花园有围墙,这座小庙位于花园一角几棵大树幽暗的浓荫里。庙里除了迦丽女神像,没有别的什么;庙门只有一扇。穆里坦贾亚摆弄着盒子,仔细看了好久。这盒子在他打开之前,一直是锁着的,上面没有被谁敲击的痕迹。他绕着女神像走了十圈,双手摸索着,终究一无所获。他疯了似的开了庙门,这时天已破晓。他走到外面,在小庙周围走来走去,怀着渺茫的希望寻找着。

晨光熹微,他走到外面杜尔迦女神的祭坛旁坐下,双手抱着脑袋,苦苦思索。他一宿没睡,全身疲乏,不禁打起盹来,却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叫道:“胜利属于神明!”

一个头发蓬乱的游方僧站在穆里坦贾亚面前。他立刻虔诚地向游方僧施礼。游方僧手摸着他的头,为他祝福,说:“孩子,你内心正白白地受着煎熬。”

听了他这句话,穆里坦贾亚暗暗吃惊,说:“看来你懂得洞察心灵,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心中的痛苦哩!我可从来没有对别人透露过我的心事呀!”

“听我说,孩子。”游方僧说,“为你失去的一切而感到高兴吧,千万不要悲伤。”

穆里坦贾亚伸手紧紧抱住他的两只脚:“它是怎样丢失的,我在哪儿能把它找回来,您肯定全知道。您不告诉我,我就不放开您的脚。”

“我想让你走背运,早告诉你了。”游方僧真诚地说,“其实,是神明开恩,把它取走的。你不必为此伤心。”

为了博得游方僧的欢心,穆里坦贾亚热情地款待他,整整忙了一天。第二天早晨,穆里坦贾亚在牛棚里挤了满满一罐泛沫的鲜牛奶,给游方僧送去,却发现游方僧已经走了。

穆里坦贾亚小时候,他爷爷赫里赫尔有一天坐在杜尔迦女神的祭坛旁抽烟,也有一个游方僧口中说着“胜利属于神明”,走进院子,站在他爷爷面前。赫里赫尔留游方僧在家里住了几天,好生款待,游方僧极为满意。

临别之际,游方僧问赫里赫尔:“孩子,你想要什么?”

“师傅,你对我的招待感到满意的话,那就耐心地听我讲我的目前境况吧。”赫里赫尔说,“早先,我们家是村里的首富。我曾祖父从很远的地方招来一个良家弟子,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不料他外孙这一辈人玩弄花招,成为村里的豪门大户。而我家境况一天不如一天,多年来只得忍受他们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可如今实在受不了了。请告诉我们采用什么办法,我们家又能兴旺起来;请为我们祝福吧。”

游方僧微微一笑:“孩子,在贫贱中愉快地过日子吧,依我看,拼命想成为富人,未必有善终。”

但赫里赫尔仍不死心,表示他可以为使家族荣华富贵忍受一切苦难。

游方僧听他这么说,就从褡裢里取出用布包着的一张绵纸,纸很长,像占星图似的卷着。他在地上把纸摊开。赫里赫尔看到,上面画着各种圆圈和符号。最下面是一首长诗,头几行是:

这是对你的恳求:

去掉单词Radha中的Ra,

把Ra加在最后。

去掉单词Pagol中的Pa,

一直往南走,

走到罗望子树、榕树的怀里。

伊桑妮[12]在东北角,

让我告诉你记号。

赫里赫尔说:“师傅,我不懂这几行诗的意思。”

“把这张纸收起来吧。”游方僧说,“往后虔诚地膜拜女神,得到她的恩惠,你们家族中早晚有人明白纸上这几行诗的意思的。那时,他可就富甲天下喽!”

赫里赫尔恳求道:“师傅,您能否简单解释一下?”

“不能!”游方僧断然拒绝,“想懂它的意思,必须长期进行艰苦修炼。”

这时,赫里赫尔的弟弟桑格尔来了。赫里赫尔见了他,赶紧把这张纸藏起来。

游方僧笑笑,说:“成为富豪之路上的痛苦,现在开始了。不过你不用遮遮掩掩,因为只有一个人能够破解它的奥秘,其他人费尽心机,也是解不开的。无人知道这个人是你们中间的哪一位,所以,当着大家的面,你尽可大胆地把它展开。”

说完这席话,游方僧转身走了。可赫里赫尔不把这张纸藏起来心里不踏实。他怕别人从中得到好处,也怕弟弟桑格尔享受到这张纸里隐藏的丰硕果实,就把这张纸放在菠萝蜜木做的盒子里,上了锁,悄悄地藏在宅神——迦丽女神像的基座下面。每月寂静的朔日之夜,祭拜完女神,他打开盒子,看看这张纸,心想,也许女神这一次对祭拜感到满意,会赐给我读懂纸上诗句的智慧。

桑格尔一再央求赫里赫尔:“哥,让我看看那张纸嘛。”

“你疯了,滚一边去!”赫里赫尔呵斥道,“哪儿还有那张纸啊!那个游方和尚是个骗子,在纸上画了乱七八糟的线条,对我胡说八道之后溜走了。我已把那张纸烧了。”

桑格尔不作声了。不久,家里突然找不着桑格尔了。此后,他一直下落不明。

而赫里赫尔的心思一刻也离不开那秘密财宝,任凭他的家业渐渐衰败。

临终时,赫里赫尔把游方僧给他的那张纸,传给了长子沙马波德。

沙马波德拿到了这张纸,立刻辞职,每天祭拜女神,专心致志地诵读、研究纸上的诗文,稀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

穆里坦贾亚是沙马波德的长子。父亲死后,他成为游方僧留下的写有神秘文字的这张纸的继承者。他的境况越是糟糕,就越是专注地研究这张纸。在一个朔日之夜,叩拜女神之后,他发现这张纸不翼而飞,而那个游方僧也杳无踪影。

穆里坦贾亚自言自语地说,要搞清楚这件事情,离不开游方僧,破解这奥秘的钥匙在他的手中。

说完,他离家踏上了寻找游方僧之路。一年时光不知不觉在路上消度了。

穆里坦贾亚来到一座名叫达拉古尔(Dharagol)的村庄,坐在杂货店里抽烟,想着心事。在前面不远的田边上,缓缓走过一个游方僧,起初没有引起穆里坦贾亚的注意。少时,他忽然醒悟,走过去的那个人,正是他要找的游方僧。他猛地放下水烟吸管,一个箭步冲出杂货店,把店老板吓了一跳。但游方僧早已没了踪影。

这时,暮色渐暗。在这陌生之地,他不知道上哪儿去找游方僧。他回到店里,问老板:“从这儿可以望见的那片树林里有什么?”

“那片树林,曾经是一座城市。”老板说,“后来由于受到仙人奥格斯特的诅咒,那儿瘟疫蔓延,国王和臣民全死了。听说在那儿现在还可以找到许多金银财宝。不过即使在中午也没有人敢走进那片树林。以前去的人一个也没有活着回来。”

穆里坦贾亚兴奋不已。一整夜躺在杂货店里一张草席上,拍打叮咬身子的蚊子,琢磨那片树林、那个游方僧和丢失的画有神秘符号的那张纸。他以前一次次诵读纸上的诗句,一字不差地全记住了,在这不眠之夜,那些诗句在他的脑子里萦绕:

这是对你的恳求:

去掉单词Radha中的Ra,

把Ra加在最后。

去掉单词Pagol中的Pa。

他极其亢奋,怎么也不能把这几行诗从脑子里驱赶出去。一直到黎明时分,昏昏入睡做梦时,这四行诗的含义,竟那么轻易地在他面前显露了。去掉单词Radha中的Ra。单词中没有Ra,就只剩下dha了。把Ra加在最后,于是成了Dhara。去掉单词Pagol中的Pa,就只剩下gol了。把Dhara和gol拼在一起,就是Dharagol。这就是村子达拉古尔呀!

梦醒了,穆里坦贾亚高兴得又蹦又跳!

穆里坦贾亚在那片密林里费劲地找路,不吃不喝,转悠了一天,傍晚时分,半死不活地回到了村子里。

第二天,穆里坦贾亚用披肩包了一些炒米,又进入那片树林。下午,他走到一个小湖旁边。湖水澄碧,野径环绕的湖里长满白莲,石砌的台阶已经破败。他在那儿掬水吃了炒米,绕湖行走,仔细观察。

他在小湖的西边突然站住。他看见一棵巨大的榕树拥搂着一棵罗望子树,耸入天空。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两行诗:

一直往南走,

走到罗望子树、榕树的怀里。

他往南走了不远,进入一片茂密的灌木林。蔓藤灌木过于浓密,很难穿过去朝前走。他想了想,觉得应从诗中提到的那棵榕树身上获得暗示。

他踅回到榕树底下,忽然看见了树后面远处的庙顶。他瞄准那个方向,走到一座破庙前,发现有一只炉子,炉里有未烧尽的木柴和灰烬。他小心翼翼地透过破门朝里窥视,里面没有人,也没有神像,只有一条毛毯、一个托钵和一条褐黄色披肩。

天快黑了。村子离这儿很远。在黑暗的树林里怕是找不到往回走的路了,所以在庙里看到有人居住的痕迹,他高兴极了。破门前有一块从墙上掉下的大石头,他坐在石头上,低头沉思,突然看到石头上好像写着什么字,俯身端详,上面凿了个法轮,中间刻的暗示性的字母,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这个法轮,穆里坦贾亚非常熟悉。多少个朔日之夜,他在自己家中祭拜女神,小庙里缭绕的香烟中,在酥油灯光下,低头看着绵纸上画的法轮,真心诚意地祈求女神施恩,让他破解其中的奥秘。今天,他企盼的成功近在咫尺,全身兴奋得颤抖起来。可他担心船快到岸也可能沉没,稍有不慎全盘皆输,也担心那个游方僧可能捷足先登,取走了所有的财宝,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一时竟拿不定主意该做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已坐在宝库上面,却不知道下面究竟有什么财宝。

他坐着默诵女神的圣名。暮色越来越幽黑,林地到处响起蟋蟀的叫声。

这时,不远处的密林里出现了火光。穆里坦贾亚从石头上站起来,朝火光走去。

艰难地走了一段路,他藏在一棵菩提树后面,清楚地看到,几天前见到的那个游方僧凑着火光,展开那张绵纸,用一根木棍专心地在灰烬上画来画去计算着什么。

游方僧拿着的,正是他家里祖传的那张绵纸!啊呀,他个骗子,小偷!正是他劝穆里坦贾亚不要为丢失这张纸而悲伤的!

游方僧算了一会儿,又用尺子量地,量了几步,失望地摇摇头,又走回来重新计算。

不知不觉,黑夜即将消逝,五更天的寒风吹得树梢的绿叶簌簌作响。游方僧卷好绵纸,起身离去。

穆里坦贾亚一时拿不定主意应做什么。他心里明白,没有游方僧的帮助,他无法破解纸里的奥秘。可贪婪的游方僧绝不会帮他,这也是不容置疑的。所以,除了暗中跟踪游方僧,别无他法。但白天不回村子,就弄不到吃的东西,因此上午必须回村里一趟。

拂晓时分,夜色渐渐稀薄了。他从树上跳下来,凝眸观察刚才游方僧用木棍画着计算的那堆灰,半天看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又在四周察看,这儿与树林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

林中的幽暗逐渐稀释了。穆里坦贾亚生怕自己被游方僧发现,一面警惕地环顾四周,一面朝村子走去。

在他投宿的杂货店附近,一位迦耶斯特种姓的主妇,结束祈祷仪式,向过往的婆罗门布施食物。穆里坦贾亚在那儿吃了一顿。他这几天忍饥挨饿,今天吃得特别痛快。饱餐之后,他抽着水烟,想在草席上躺一会儿,由于一夜未眠,疲惫的身躯一挨着草席,他就呼呼地睡着了。

穆里坦贾亚原本打算早早地吃了饭,大白天就出门。谁料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落山。但他并不气馁,在苍茫暮色中又进入那片树林。

眼看着夜深了。树荫里什么也看不清楚,树丛中的路被阻塞了。他不清楚朝哪个方向走到了哪儿。黑夜即将消逝时,他发觉,他通宵在树林边的一个地方兜圈子。

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朝村子方向飞去,叫声传到他耳里,仿佛是在嘲笑他、讽刺他。

游方僧一次次计算错误,又一次次纠正,最后找到了地道的入口。他举着火把,进入地道。石壁上长满青苔,有的石缝里渗出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掉。有的地方,不少蛤蟆身子贴着身子挤成一团在酣睡。在地道里湿滑的路上往前走了不到几丈远,迎面看见的一面墙,挡住他的去路。他有些茫然,用铁钎用力敲遍这面墙,听不到空洞的回声,墙上没有缝隙,这条路无疑到此断绝了。

他又展开那张纸,手扶着脑袋苦苦思索。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他又细心计算一遍,钻进地道。按照纸上找秘藏的财宝的指示符号,在一个古怪的地方挖下一块石头,找到一条岔路。沿着岔路走了一会儿,路又断了。

第五天夜里,他又进入地道,信心十足地喃喃自语:“今天我找到路了,绝对不会错的。”

里面的路弯弯曲曲,一条条岔路仿佛没有尽头。有的地方很窄,挖掉一些碎石才能爬过去。他小心谨慎地举着火把,走着走着,到了一个像圆形屋子的地方。屋子中央,有一口深井,他用火把照照,看不见井底。嵌在屋顶的一条粗铁链,垂入井水中。游方僧用劲推铁链,使之稍稍移动,从井里响起当的一声,在屋里久久回荡。他情不自禁欢叫起来:“我终于找到了!”

话犹未了,一块石头从残破的墙上滚落下来,与此同时,一个活物也扑通一声摔了下来,发出一声惊叫。听着这出人意料的叫声,游方僧大惊失色,一松手,火把落在地上,熄灭了。

“你是谁?”游方僧厉声问道。

听不见回话,他于是在黑暗中摸索,触到一个人的身体,推了推又问:“你是谁?”

仍没有回话。这人昏死过去了。

他取出火石,擦了几下,点燃火把。这会儿这人苏醒了,痛苦地呻吟着想站起来。

游方僧惊讶地脱口说道:“这不是穆里坦贾亚吗?你怎么这副样子?”

“师傅,你饶了我吧!”穆里坦贾亚哀求道,“是老天爷惩罚了我。我用石块砸你,身子失去平衡,和湿石块一起掉了下来。我的脚八成摔断了。”

“你砸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游方僧问。

“你问我有什么好处!”穆里坦贾亚愤愤地说,“你起了贪心,从我家小庙里偷走那张纸,在这儿的地道里转来转去寻宝。你是地地道道的窃贼、骗子!几十年前一个出家人把那张纸给我爷爷,对我爷爷说,我们家族的一个人会弄明白纸上的符号,这些秘密财宝应归我们家族所有。所以,我这几天不吃不睡,像影子似的跟在你身后。今天当你说‘我终于找到了’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在你身后,躲在一个洞里,抠了一块石头,朝你掷去,但由于身体虚弱,里面又滑,哧溜一下掉了下来。现在你打死我,是我的善终!我会变成药叉[13],守护这些财宝。你不可能取走这些财宝,绝不可能!你要是强行抢夺,我是婆罗门,我就诅咒你,跳进井里自杀。这些财物就像婆罗门的血、圣牛的血。你永远不能舒舒服服地享有这些财物。我爷爷、爸爸在这张纸上用尽心思,相继去世。我们老惦念着这些财宝,家里越来越穷。为找这些财宝,我离开妻儿,让他们在家挨饿,自己吃不饱睡不着,像个倒霉的疯子,在旷野里码头上游荡。我绝不能让你从我眼前把财宝抢走。”

“穆里坦贾亚,你听着,我把实情告诉你,”游方僧说,“你知道,你爷爷有个亲弟弟,名叫桑格尔。”

“是啊,他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我就是桑格尔。”

穆里坦贾亚顿感失望,忍不住长叹一声。这些年,他一直认为只有他有资格拥有这些财宝。如今他家族的一个成员突然冒了出来,夺走了他的权利。

“哥哥从游方僧手中得到那张纸,一直对我严加保密。”桑格尔打开了回忆之门,“可他越是保密,我的好奇心就越大。他把那张纸藏在女神像基座下的盒子里,被我发现了。我配了第二把钥匙,每天打开盒子抄一点儿。抄完的那天,我离家去寻宝。我家里也有挨饿的妻子和一个孩子。如今他们全不在了。”

“我周游了哪些国家哪些地方,就不必细说了。我心里想,游方僧给的那张纸里的奥秘,其他游方僧肯定能为我破解,所以我尽心尽意地侍奉了许多游方僧。有几个虚伪的游方僧,得知我有这张纸,企图占为己有。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了。我心里一刻也不快乐、安宁。”

“最后,也许是因为前世积了德吧,我在古马衍山遇到了师傅萨鲁帕南德·沙弥。他对我说:‘孩子,打消你的贪欲,世上不朽的财富就会呈现在你面前。’”

“他熄灭了我心中的欲望之火。得益于他的教诲,天空的阳光和大地的葱绿,在我眼里,全成为取之不尽的财富。冬季的一天傍晚,山下的火塘里燃烧着祭火,我把那张纸献给了圣火。师傅见了微微一笑。当时我不懂他笑容的含义,现在懂了。想必是他在心里说,把纸烧成灰是容易的,但欲望是不容易烧成灰烬的。”

“没了那张纸,我心灵四周的桎梏全部松懈了。我内心充满前所未有的解脱的快乐。我觉得,从此没有什么可让我发愁的了,在这世上我不会追求什么东西。”

“不久,我和师傅失去了联系,我找了他很久,哪儿也没有找到他。”

“当时我已成为一个游方僧,怀着一颗无欲的心,云游四方。转眼间又过了好多年,我几乎已忘了那张纸。”

“就在这时,有一天我走进达拉古尔村的这片树林,住在这座破庙里。住了一两天,我看见庙墙上有的地方刻着各种各样的符号,这些符号是我以前极为熟悉的。”

“我先前很长时间寻找的东西,现在就在身边,对此,我毫不怀疑。我对自己说:‘不应该再待在这儿,必须离开这片树林。’”

“但我没有离开,心想,为何不看看这儿到底有什么呢?满足了好奇心再走也不迟。我又琢磨起那些符号,可毫无结果。心里一次次懊悔地说,干吗烧掉那张绵纸呀!留下它多好哇。”

“于是我又回到老家。看到祖传家业的破败景象,心里说,我是出家人,不需要金银财宝,可眼下一家族全是穷人了,把秘密财富挖出来给他们,不算什么罪过嘛。”

“我知道那张纸藏在哪儿,毫不费力地把它弄到了手。”

“之后一年,在这片幽静的树林里,我拿着这张纸计算,寻找,心里不想其他任何事情。一次又一次,越是受挫,劲头儿越足,像疯子似的,夜以继日、持之以恒地探寻。”

“我没有发觉你一直在跟踪我。我神志正常的话,你是躲不过我的眼睛的。可我处于痴迷状态,外面的事情未引起我的注意。”

“今天,我发现了我一直寻找的东西。世界上任何一个皇帝的宝库里,都没有这儿那么多的珍宝。只要破解一个符号,这些珍宝就可到手了。”

“这个符号最难破解,可我在心里已破解了,心里一阵狂喜,不禁大叫一声‘我得到了’。只要我愿意,一分钟之内,我就可以站在堆满金银珠宝的宝库里了。”

“你是出家人,不需要这些财物。”穆里坦贾亚双手抱住桑格尔的脚央求道,“把我带进宝库吧,不要不让我得到我本应得到的珍宝。”

“今天,我最后的精神枷锁解开了。你向我投掷石块,没有击中我的躯体,但击穿了我的尘缘之幕,让我看到了贪欲的狰狞面目。我师傅那深沉恬静的笑容,终于点亮了我心中善灯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穆里坦贾亚用力抱住桑格尔的脚,再次哀求道:“你解脱了,我没有解脱,我不想解脱。你可不能不让我得到这些财宝啊。”

“孩子!”桑格尔说,“你把我这张纸拿去吧,要是能找到财宝,就全拿走吧。”

说罢,他把禅杖和绵纸放在穆里坦贾亚跟前,转身走了。

穆里坦贾亚大声说:“求求你,别扔下我不管,为我指一指珍宝所在的位置。”

没有听见回话。

他只得拄着禅杖,摸索着从地道往外走。但里面的路太复杂,简直就像迷宫,他一次次受阻。最后,拐来拐去,累得在一个地方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醒来了,搞不清楚此时是夜里还是白天的哪个时辰。他感到很饿,解开披肩的死结,吃了一把炒米,又摸索着寻找走出地道的路。在几个地方碰壁之后,无奈地坐下,使出全身力气喊道:“喂,游方僧,你在哪儿?”

他的喊声一次次在地道所有的岔路上回响。从不远处传来了回答:“我在你跟前,你要什么,说!”

穆里坦贾亚有气无力地说:“财宝在哪儿,求求你为我指示一下。”

他没有听见回话。他一次次喊,始终没有回答。

在无从分辨时辰的地下的黑暗中,穆里坦贾亚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久又在黑暗中醒了过来,大喊道:“喂,你在吗?”

他听到从近处传来的回答:“我在这儿哩,你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了。”穆里坦贾亚说,“把我从地道里救出去吧。”

“你不要财宝了?”

“是,不要了。”

话音未尽,响起擦火石的声音,不一会儿,火把点燃了。

“来吧,穆里坦贾亚。”桑格尔说,“从这儿走出地道。”

穆里坦贾亚哀伤地说:“师傅,我这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吃了那么多苦,我依然弄不到财宝?”

火把马上又熄灭了。

“你心太狠了!”穆里坦贾亚气咻咻地说着又坐下沉思。这儿,时光无法估算,黑暗永无尽头。他真想用全身心的力量击碎地下的黑暗。他的心灵渴望拥抱阳光、天空和世界的美妙景象,忍不住又喊道:“喂,出家人,残酷的出家人!我不要财宝了,救救我吧!”

“真不要财宝了?”桑格尔问,“那就拉着我的手,跟我走。”

这一次,火把没有点燃。穆里坦贾亚一手拄着禅杖,一手拽着游方僧的披肩,慢慢地走着。沿着弯弯很长的路,拐来拐去走了很长时间,到了一个地方,游方僧说:“站住!”

穆里坦贾亚收住脚步,随即听见一扇生锈的铁门吱嘎吱嘎开启的刺耳的声音。游方僧拉着他的手说:“进来吧。”

穆里坦贾亚朝前走进一间屋子,又听到了擦火石的声音,少顷,火把点燃,眼前呈现的景象何等神奇!四面墙上,覆盖着一层层厚金箔,仿佛是在地下凝固的一束束金色阳光。穆里坦贾亚两眼放光,疯子似的大叫:“这些金子是我的,我绝不撇下金子,离开这儿!”

“好的,别撇下它们。”游方僧说,“火把放在这儿,炒米、炒豌豆和一罐水,我也给你留下。”

转眼间游方僧出了屋子,金库的铁门又关上了。

穆里坦贾亚不停地抚摸金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抠下一块块小金块,扔在地上,抱在怀里,一块金子碰到另一块金子,发出悦耳的声响。他用金子敲击身体的每个部位,品尝着与金子接触的滋味。最后,他累了,在地上铺了金箔,躺在上面,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醒来一看,四周的金子闪闪发光。除了金子,没有别的物品。他猜想,地面上也许已是早晨了。一切生灵舒坦地苏醒了。在他的想象中,清晨他们家后面池塘边的花园里浮漾的芳香气息,扑鼻而来。他仿佛清晰地看到,上午一群鸭子摇摇摆摆呷呷地叫着扑进池塘,家中的女用人巴玛把纱丽的下摆掖在腰里,右手托着一摞铜盘,走到池塘的石阶上。

穆里坦贾亚使劲敲着铁门,大声喊道:“喂,师傅,你在外面吗?”

铁门开了,游方僧问:“你要什么?”

“我要出去。”穆里坦贾亚回答,“可我难道不能带一两块金箔走吗?”

游方僧没有回答,又点燃一支火把,把一钵水和披肩包着的几把炒米放在地上,起身走了出去。铁门又自动闭上了。

穆里坦贾亚把一块金箔掰拧,敲成几小块,把金块像土疙瘩似的朝四周投掷。时而用牙齿咬金箔,在上面留下齿痕;时而把金箔扔在地上,用脚踩踏。心里得意地说,世界上有几个皇帝能像他这样糟蹋金子。他仿佛在酝酿一场毁灭。他很想把这一大堆金子碾碎,像用扫帚扫尘土那样,撒向四面八方,以这种举动对世上所有贪图黄金的帝王表示轻蔑。

他这样拧呀踩呀撒呀,直到筋疲力尽,倒地昏睡过去。醒来又看到周围全是金子,心里慌了,敲着铁门大叫:“喂,出家人,我不要金子啦,不要金子啦!”

但铁门没有打开。他喊着喊着,嗓子嘶哑了,铁门还是纹丝不动。他用一把把金子猛砸铁门,但不起作用。他泄气了。难道游方僧不来了?他将在金牢里一点一点地衰萎,死在里面?

这时他看着金子,感到一阵恐惧。四周凝然不动的黄金,好像令人毛骨悚然地无声地冷笑,其间没有脉动,没有变化,与此时此刻他瑟瑟发颤、绝望的心儿和痛苦毫无关系。这些金块不要阳光,不要蓝天,不要和风,不要活力,不要自由。它们在永久的黑暗中闪闪发光,冷冰冰地偃卧着。

地面上这会儿是黄昏了吗?啊,那金色的晚霞,片刻工夫迷醉世人的眼睛,随后含泪作别,消失在夜色的边地。之后,黄昏星俯视着农家院子,家庭主妇在牛厩里点燃灯,把晚灯置放在房间的角落里。寺庙里敲响祭祀的钟声。

村里农户家中这些最细微最渺小的琐事,此时,在穆里坦贾亚的想象中熠熠闪烁。想到他们家那只名叫普拉的狗,尾巴贴着脑袋,黄昏之后,在院子角落里酣睡,心里不禁一阵痛楚。前天他住在达拉古尔村的杂货店里,晚上此时那老板熄了灯,上了门板,缓缓地走回家吃饭,回忆着这一幕,他感慨万千,那老板是多么幸福啊!唉,谁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如果是星期天,赶集的人,这会儿都在往家走,高声叫喊着走散的伙伴,三五成群乘渡船过河;农民沿着土路,穿过田埂,在竹篱环围的农院旁边走过,手提着几条鱼,头顶着竹篮,在暗空微弱的星光下,走向自己的村子。

大地上,城镇把每个人最渺小最微贱的一生融入这宏大、神奇、生意盎然的人生旅程的呼唤,穿过一层层泥土,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感到,对他来说,那生活、那天空、那阳光,比世界上所有的珠宝还要昂贵。他想:“在葱绿的大地母亲的泥怀里,在阳光照耀的无垠的蓝天下,最后一次吸一口充盈草叶清香的空气,之后即使死了,这一生也是有意义的。”

这时,铁门开了。游方僧走进来问:“穆里坦贾亚,你还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穆里坦贾亚说,“我只要走出这地道,这黑暗,这迷宫,这黄金的牢房。我要阳光,我要蓝天,我要自由。”

游方僧说:“这儿有比金库还贵重的珠宝库,你不想进去看看?”

“不,不去!”

“你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吗?”

“对,我不想看。我要是能够身穿袈裟,到处化缘,那我连一分一秒也不想待在这儿了。”

“那好,你跟我走。”

游方僧拉着他的手,来到深井前,把那张绵纸放在他手中,说:“拿着这张纸,你想做什么?”

穆里坦贾亚把纸撕成碎片,扔到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