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喀布尔人

我五岁的小女儿弥妮整天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她来到这人世,学会语言,只花了一年时间,之后,只要醒着,就不会默默地待一会儿。她妈妈经常训斥她,让她闭嘴。但我跟她妈不一样。看到她一反常态许久一声不吭,我心里就受不了。所以,我和她交谈,总是非常愉快的。

一天上午,我动手写一篇小说的第十七章,弥妮一进屋就打开话匣子:“爸爸,看门的拉穆德亚尔把‘乌鸦’说成‘老鸦’,他啥也不懂,是不是?”

我刚要为她解释,这世界上语言是丰富多彩的,她已换了一个话题:“爸爸,你听听,布拉说大象的长鼻子朝天上一喷水,天就下雨。天哪,布拉净胡说八道!他只知道唠叨,白天黑夜不住地唠叨。”

她不等我就此事发表不同看法,忽又问我:“爸爸,妈妈是你的什么人呀?”

我在心里同她开玩笑:她是我小姨子,嘴上却说:“你去跟布拉玩吧,我现在要做事儿了。”

可她在书桌旁我的脚边坐下,两只手拍着两个膝盖,快速地叫喊“阿格杜姆——巴格杜姆”,自个儿玩了起来。而我小说的第十七章正写到黑夜里主人公波罗达卜·辛格带着女主人公康赞玛拉从监狱很高的窗户,扑通一声跳到下面的河里。

我的书房就在路边。弥妮突然结束游戏,不再说“阿格杜姆——巴格杜姆”,跑到窗口,大声叫道:“喀布尔人,喀布尔人!”

一个身材高大的喀布尔人,身穿宽大的脏袍,头缠头巾,背着褡裢,手捧着两三盒葡萄,缓慢地在路上走着——见了他,我的宝贝女儿有了什么想法,不得而知,可她开始气喘吁吁地对他大叫大喊。我暗自叫苦,那褡裢里的“大麻烦”跟着过来,我小说的第十七章可就写不完喽。

听见弥妮的叫声,那个喀布尔人笑着转过脸,朝我们家走来,可弥妮却气喘吁吁一溜烟儿跑进了里屋,不见了踪影。也许她在心里胡思乱想:搜查他那只褡裢,可以找到两三个像她一样活蹦乱跳的小孩吧。

喀布尔人走过来站在屋外,含笑向我问候。我心里想,尽管波罗达卜·辛格和康赞玛拉的处境十分危险,但不把他叫进来多少买一些他的东西,面子上只怕过不去。

东西买了一些,接着跟他闲聊了片时。我们从阿卜杜勒·拉赫曼[1]、俄国人、英国人一直谈到阿富汗的边境保卫政策。

末了起身要走的时候,他问我:“先生,您的宝贝闺女哪儿去了?”

为了消除弥妮无端的恐惧,我把她从里屋叫了出来。她挨着我的身子,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喀布尔人的脸和他的褡裢。他从褡裢里取出一些葡萄干、杏干,递给她,她死活不接,加倍疑心地紧靠着我的膝盖。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要出门办一件急事,看见我女儿坐在门口一张凳子上叽叽咕咕地说话,喀布尔人坐在她脚前,面带微笑倾听着,时而用不流利的孟加拉语磕磕巴巴发表自己的看法。除了父亲,弥妮五年的人生经历中,还没有遇到第二个像他这样耐心的听众。我看见她的小衣兜里装满了花生和葡萄干。我对喀布尔人说:“干吗给她这些东西?今后千万别给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半卢比的硬币,递给他。他坦然收下硬币,放进褡裢。

我办完事回家发觉,这半块钱引发了一场家庭纠纷。

弥妮妈妈拿着银白发亮的圆硬币,用责备的语气问弥妮:“这硬币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喀布尔人给的。”弥妮回答。

妈妈追问:“你干吗跟他要硬币?”

“我没有要,是他给的。”弥妮快要哭了。

我赶紧上前,把弥妮从当下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带到户外。

事后听说,这不是弥妮和喀布尔人的第二次见面。最近他几乎每天都来,用花生米等干果“行贿”,吸引着弥妮稚嫩的、贪婪的心。

我发现这两个朋友之间重复着几段固定的对话和玩笑。比如,我女儿一见拉赫莫德,就笑嘻嘻地问道:“喀布尔人,喀布尔人,你那只褡裢里有什么?”

拉赫莫德故意加重鼻音,笑着回答:“一头大象。”

换句话说,褡裢里有一头大象是他们玩笑的缘由,当然算不上上等缘由,但这样的玩笑,让两个人都很开心。在秋天的早晨,听到一个成年人和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质朴的笑声,我心里也很舒畅。

两人还有一段常说的话。拉赫莫德问弥妮:“小姑娘,你啥时候到你婆婆家去?”

孟加拉姑娘一辈子熟悉“婆婆家”这个单词,不过在我们受新思想影响的家庭中,一般不让小女孩过早就懂“婆婆家”的含义。所以弥妮还不明白拉赫莫德这个问题的意思,但不回话、不作声,是违背她的天性的,于是她反问道:“你怎么不去你婆婆家?”

拉赫莫德挥舞着大拳头,对想象中的婆婆吼道:“我要揍我的婆婆。”

弥妮一面听一面想象着一个名为婆婆的陌生生灵的窘态,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

转眼间又到了天高云淡的秋天。古代的帝王在这个季节通常率兵外出征战。除了加尔各答,我从不到外地去。然而,我的心却在世界各地游逛。我仿佛永远是书斋角落里的居民,可我的心时时向往外面的世界。听到一个外国名字,我的神思就往那儿飞去。看见一个外国人,我的心中就浮现河流、大山和森林里的一间茅屋,想象中呈现出充满欢声笑语的自由生活。

我生来有植物般待在一地的懒惰习性,离开我的屋隅,到外地游玩,对我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所以上午坐在我小屋的书桌前,和喀布尔人闲聊,从某个角度说就算是我的旅游了。喀布尔人操生硬的孟加拉语,用云吼般厚重的声音,为我讲述他家乡的故事,我的眼前便浮现这样的画面:两边是夕阳染红的崎岖高山,中间一条狭窄的沙石路上,行进着驮着货物的一队骆驼,头上缠头巾的商人和行人中,有的徒步,有的骑骆驼,有的手持长矛,有的握着老式火药枪。

弥妮的妈妈是个极其胆小怕事的女人,在路上听到什么响动,就觉得人间所有的酒鬼心怀鬼胎朝我们家冲过来了。这世界上到处是小偷、强盗、酒鬼、毒蛇、猛虎、疟疾、虫豸、蟑螂和白人士兵。这么多年(日子当然也不是太长)住在人间,那恐怖情景至今未从她的脑海消失。

她对喀布尔人拉赫莫德一向不完全放心,一再提醒我对他应提高警惕。我笑着安慰她,力图打消她的疑虑,她却连珠炮似的向我发问:“以前,难道没有一家的孩子被人拐走?喀布尔那地方,难道不经常贩卖奴隶?一个粗壮高大的喀布尔人,拐走一个小孩,难道不是很容易的事儿吗?”

我不得不承认,这些事情并非不可能发生,但总觉得不太可信。当然,每个人对别人的信任程度是不一样的,因而,我妻子心中的恐惧照样存在着。但我不能仅仅因为她疑神疑鬼,就无缘无故不让拉赫莫德跨进我家门槛。

每年的玛克月[2]中旬,拉赫莫德回国省亲。动身前一段日子,他特别忙,挨家挨户收欠款,但每天仍抽出时间来看弥妮。老实说,我看到两人见面的情景,心里就觉得他们之间有秘密约定。我发现,哪天上午他来不了,傍晚必定来。在幽暗的房间里,看到身穿宽大衣服、背着褡裢的高大的喀布尔人,说心里话,我心里是有点儿不踏实。但每当看见弥妮喊着“喀布尔人,喀布尔人”,笑着跑过来,两个年龄悬殊的朋友之间,又重复质朴的陈旧玩笑时,我心里又释然了。

一天早晨,我坐在小屋里修改清样。拉赫莫德来告别前的这两天,天气特冷,寒风刺骨,四周不少人冻得瑟瑟发抖。阳光透过窗户,落到桌下我的脚上,感到暖融融的。约莫八点光景,缠着围巾早出的小贩几乎都回家了。这时,街上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我朝窗外一看,只见两个警察带着五花大绑的拉赫莫德走了过来。他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拉赫莫德的衣服上血迹斑斑,一个警察手握着一把带血的匕首。我慌忙出门,叫住警察,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警察和拉赫莫德简单讲了事情的经过,我才知道,我们的一位邻居买了罗姆普尔产的一条披肩,欠了拉赫莫德的钱,可他赖账,不肯还钱,两人发生口角,拉赫莫德一怒之下捅了他一刀。

拉赫莫德用难听的话大骂那个赖账的邻居时,弥妮一面喊着“喀布尔人,喀布尔人”,一面从里屋跑了出来。

拉赫莫德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他肩上没有了那条褡裢,所以平时围绕褡裢的那段对话,没有重复。弥妮问他:“你这是要去你婆婆家?”

拉赫莫德笑着说:“对,我要去那儿。”

发觉他的回答未能引发弥妮大笑,拉赫莫德举起铐着的双手,说:“本来想揍我婆婆的,可怎么揍?手都被铐着哩。”

拉赫莫德被指控犯有严重伤害罪,判处几年徒刑。

他渐渐被我们遗忘了。我们坐在家里,像往常一样在琐事中消度一天又一天,一次也没有想过一个原本自由的山民在监狱里是如何度日如年的。

作为弥妮的父亲,我不得不承认,天性活泼的弥妮的行为,也是令人愧疚的。她心安理得地忘了老朋友,先是结交一位马夫,之后随年龄增大,不再和男性交往,只和一个个女孩子玩耍。如今甚至在她父亲的书房里也见不到她的身影了。我和她之间产生了隔阂。

一晃几年过去了。又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来临了。女儿弥妮的婚事已经确定,婚礼在杜尔迦大祭节期间举行,像杜尔迦女神返回盖拉莎圣山那样,弥妮将前往她的丈夫家,使平日充满欢乐的娘家坠入漫漫黑暗之中。

异常绚丽的黎明在天边扩展。雨季过后,这秋天新浣的阳光,仿佛镀上了熔化的纯金的颜色。在加尔各答胡同里鳞次栉比的灰褐旧砖房上,秋阳也抹上了奇妙的柔和色彩。

今天天刚破晓,我家里就吹响唢呐。笛手吹出的笛声,仿佛是我胸腔的骨头里传出的哭泣声。悲凉的维伊罗毗曲调,把将要萌生的离愁别绪融入秋天的阳光,扩向整个世界。今天我的弥妮要出嫁了。

一大早,我家里就人来人往,十分忙乱。院子里用竹子搭了喜棚,屋里和走廊里,响起用锤子钉彩灯的咚咚声,叫嚷声不绝于耳。

我在书房里查看账目时,拉赫莫德出人意料地走了进来,向我施礼。

起初我没有认出他。他的褡裢没有了,长发[3]没有了,全身也没有了往日的健壮。后来看到他微笑,我才认出了他。

我说:“唷,拉赫莫德,哪天来的?”

“昨天傍晚我刑满出狱。”拉赫莫德说。

听了这话感到有些刺耳。以前我从未见过凶手,见了他,我的心好像缩紧了。今天这个大喜日子,我心里巴不得他赶快离开才好。

“今天我家里有事,”我说,“我很忙,你走吧!”

他听了立即往外走,到了门口,有些犹豫地问:“我可以和你女儿见一面吗?”

也许他心里相信,弥妮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还认为弥妮会像以前那样喊着“喀布尔人,喀布尔人”跑过来,他们还能和以前那样,怀着好奇心嬉笑着进行交谈。甚至想起以前的友谊,他还带来了跟哪位本国朋友要的一盒葡萄和一小纸包干果——他自己的那条褡裢早没有了。

“今天我家里确实有事。”我说,“你见不到其他人的。”

他有些难过,默默地站着,目光呆凝地看着我的脸,说了声“先生再见”,走到了门外。

我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儿酸楚,正想把他叫回来,却看见他自己走回来了。

他走到我跟前说:“这葡萄和一些干果是给你闺女的,请转交给她。”

我收下正要付钱,他猛地摁着我的手说:“你很仁慈,我一辈子会记住的,千万别给我钱。先生,你有一个宝贝闺女,我老家也有一个。每回想起她的脸,我就给你闺女送些干果来,我不是来卖东西的。”

说着,他把手伸进宽大的上衣里,摸来摸去,从胸口什么地方取出一张折叠的脏纸,小心翼翼地打开,放在我书桌上,用双手抹平。

我看见纸上有一个小手印。它不是照片,也不是画像,是用手蘸些锅烟子,印在纸上的手印。拉赫莫德每年在加尔各答的大街上卖干果,胸前揣着对女儿回忆的印迹——那仿佛是抚摸他的柔软小手,把亲情的琼浆注入他被离愁折磨的宽广胸怀中。

看着看着,泪水涌满了我的眼眶。我忘了他是一个卖干果的喀布尔人,忘了我出身名门望族。我只感到,他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他是父亲,我也是父亲。他那住在山区的小女儿的手印,使我想起了弥妮。我立即派人把她从里屋叫出来。内宅的许多女眷表示反对,但我充耳不闻。身着大红纱丽,额头上描了吉祥痣,装扮成新娘的弥妮羞答答地站在我身旁。

喀布尔人见了弥妮,先是一愣,未能像往日那样和她亲切交谈起来,接着笑了笑说:“小姑娘,你要去你婆婆家了?”

弥妮已明白婆婆家的含义,这时不能像以前那样回答了。听了拉赫莫德的问话,她羞得满脸通红,转过脸去站着不动。我想起拉赫莫德和弥妮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心里不禁有些伤感。

弥妮走了,拉赫莫德长叹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蓦然醒悟,他的女儿也这么大了,也得用新的方式和她交谈了,他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女儿了。这八年中,谁知道她长成了什么模样啊!

上午温暖的秋阳中,唢呐又吹响了。拉赫莫德坐在加尔各答一条胡同里,眼前仿佛清楚地看到阿富汗一座光秃秃的高山。

我给了他一张现钞,说:“拉赫莫德,回你老家吧!回到你女儿身边去,愿你们父女团圆的快乐,为弥妮带来吉祥如意!”

给了这张面额很大的钞票之后,婚礼的规模不得不加以压缩,不能按照原先的计划安装许多彩灯、请乐队了。内宅的女眷为此非常不满,但是我觉得,善举之光使得良辰吉日的婚礼越发熠熠生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