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
……
猎队以将离为首,一行主宾十二人,两个兽人史做向导并管理狩猎中的一切杂事。
兽人是掌管捕猎事项的人,兽人史为其下属人员。
他俩各带了两个猎仆,又有两个犬人管猎犬,另有武舟率领的十五骑卫跟随,三十多人马轻装简行。
南麓过了隘口就不再是绵延无迹的干草原,嶙峋的黄灰色岩石像剑龙背上的尖刺一般,从坡脊狰狞地龇出,犬牙交错,又像一条长了满口坏牙的恶龙。
就这样在草岩交替的开阔坡地盘行向上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开始出现些刺柏灌木和柏状疏林。
将离明显感觉到海拔在一点点上升,只是从植被稍微看出些迹象,风也大了许多,说话开始飘声,但最终不会有多高。
再后来,队伍进入了云杉和白桦的混生林。
想到李恒那老头要用云杉去当柴烧,将离便打算在返程时去捡些掉在地上的云杉树枝,等他从咸阳回来时送给他,好久没喝到他的枯草茶了。
云杉树耐干耐寒,生命力极强,关键是常青,是万物萧条的冬季中难得的绿色,冬天若是在山林上积了雪,那可是好看得紧。
进林后,人马一多就显得非常拥挤,大家慢慢散开,干脆分成两拨,将离和金风领了郡尉丞田家的兄弟一队向西,文绍和魏仲武带着其他人一队向东。
两边各有一兽人史、两个猎仆和一个犬人,犬人在分队时把猎狗匀了匀,分别跟着队伍走。
因为是骑猎不是围猎,不讲究人多,而注重技专,所以十五人的骑卫离得远,以免影响主宾发挥,也是同样分成两队,武舟带七人跟着将离,另八人跟着另一队。
两拨人兵分两路没多久,向东的文魏那队就传来激烈的犬吠。
十几只猎犬狂叫不止,该是发现了什么猎物,惊得漫山林鸟轰然向上爆发喷飞,喷到天上变成散乱的麻点,惊慌失措。
将离都不知道林子里有这么多鸟。
这边也有只想掉头去追的土色短毛猎狗,被犬人怒喝着赶了回来,看样子像是鼻头被狠狠抽了一鞭,瞬间留下一道印子,像是破了皮,支吾支吾耷拉下耳朵,夹着尾巴颠颠地跑开。
兽人史在沿途发现了野猪脚印和粪便,布了几处陷阱,有铁质的捕兽夹,有联动的捕兽网。
接着用脚印周围沾了气味的泥土将陷阱盖住,又在临近的树上做了记号,防止自己人误触。
将离的鞍上配了轻弩,他也不打算用,大家都用弓射猎物,一个人用轻弩算怎么回事儿。
继续前进没多久,这边也有了动静,猎狗疯了一样从马腿边蹿溜出去,饿虎扑食般涌向树林深处,将离等人挺马向前,迎面遇上班师回朝的狗群,簇拥着中间的胜利者。
一只杂色毛的黑狗。
口中叼着猎物,灰黄灰黄的肥野兔,还是活的。
黑狗个头不大,叼着兔子的后脖颈,步子迈得外八,走起来很有些费劲。
有一种“虽然我不行,但是请放着让我来”的勉强感,不过总归是吭哧吭哧给带回来了的。
兔子冗肥的身体直往下坠,滚圆的毛屁股一边在地上拖着,后腿一边死命乱蹬,本着能蹬哪边蹬哪边的的求生欲,偶尔竟也让它踹中黑狗的下巴。
那黑狗就猛甩两下脑袋把兔子晃晕,但还要注意力度,不能把兔子咬死。
其它的小伙伴羡慕嫉妒恨,围着它叫,围着它拱,还有想来偷它胜利果实的。
这黑狗本是满头满脸的黑,在此时提防左边警惕右边,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竟活生生地翻出了大片的眼白。
众犬一路宫斗回来,黑狗终于将被它折腾得只剩下半条命的野兔送到了犬人面前,再由犬人拿给猎仆关进小兽笼。
之后又遇见一次野兔,被猎狗赶着丧逃到这边,金风一箭结果了它,那些猎狗竟有些气气的。
对着被插了支箭的兔子尸体狂吠半天,还跑去和犬人告状,看样子像是说有人抢了它们的功。
在那些猎狗争论不休扰乱视听的时候,金风绷紧表情凝神听了一耳,感觉更远的地方有些奇异的响动,像是马或鹿。
在这种山上不会有野马,从方向上看,肯定也不是文魏等人队伍的动静,不过从声音听来,那边的东西应该不只一只,但又不像是两只或以上,也许是一大一小。
金风与将离说明了自己想去查探一下的意图,将离点点头随他去,金风便带着田家兄弟二人和两个猎仆往那边缓行,没带猎狗。
这队人的行进就完全靠金风一人的听力了,行得半晌儿,金风突然攥拳高举,示意队伍停步,再闭眼去听。
将呼啸在这高山深林中的呜呜风声和湍急的水声抽丝剥茧,细细排除掉杂音,终于把那阵窸窸窣窣的异响锁定在一个方向和大致的距离。
金风让猎仆在马上候命,自己和田家兄弟持弓上前,待他发出哨音,这两个猎仆才会骑马过去追捕。
三人下马,蹑步轻行,视线穿过重重树干,果然在二十丈开外发现了一对赤鹿母子,背对这里,臀部上有明显的白斑。
小鹿是公鹿,头上有角,一支微微分叉,另一支还没分,母子都已经换上了灰棕色的厚密冬毛,而不是夏季那样的赤褐色。
赤鹿又叫“马鹿”,体型很大,仅次于北美驼鹿,这种鹿的鹿角不像梅花鹿那样圆润优雅,更不像驼鹿那样的扁平似铲。
而是如棘般尖锐,苍劲有力,雄浑大气。
小公赤鹿看起来一岁有余,若能活捉回去让囿人养上两年,那这一对鹿角定会长得漂亮,只要先制住它的母亲,这小鹿必是囊中之物。
金风这么想着,缓缓搭弓上弦……
关于狩猎的道德操守,四时田猎也分得清楚。
春蒐,春天是禽兽繁殖的季节,不猎幼崽、带着幼崽的或是怀胎的。
夏苗,夏天是作物生长的季节,为了避免庄稼受到禽兽糟蹋,而保证粮食收成,要猎取残害庄稼的鸟兽。
秋狝,到了秋天,家禽要长大了,为了保护它们不受野兽的侵袭,要灭些伤禽的野兽。
冬狩,冬天万物静息,人类的收成低下,要猎取一定数量的禽兽来增加食物。
所以冬天的狩猎活动,在猎物类型的选择上,几乎是没有限制的。
这对赤鹿母子方才一直低着头在树根下拱土,全神贯注地寻觅草根,入冬后找食就变得相对困难,可见的草本少了,但肉质饱满的根系和富含矿物质的泥土都是补充能量的硬菜。
金田三人脚步极轻,母子二鹿吃得专心,林间风吹树叶、枝干相碰的杂声又大,以至于到了它们身后十丈都没能察觉。
头系秋色额带的褐衣少年屏息凝神,将全部意念汇于箭尖一点。
母鹿右耳朝外转动一下,警惕地抬头张望,终于嗅到一丝箭在弦上的杀意。
晚了。
金风箭指,所射必中。
除非——
遇上从侧面扑出的一抹紫色,紫棠色……
……
……
魏秋子迷糊不清地侧身躺在云娘的羊毛榻上,嘴里被塞了团麻巾,在炭火燎升的暖帐中满头是汗。
血把外衣左肩大片洇成了黑色,衣料已经被层层剪开,贯穿着长箭的伤肩赫然暴露出来。
箭尾在身前,几乎快要没进体内,李医师小心翼翼地钳断她身后的箭身,用麻布压紧伤口周圈,再握住箭尾快速拔出,伴随骨头和箭身摩擦的声音……
秋子疼痛难忍,从半梦半醒中猛然清醒过来,尖喊一声,撕心彻骨,眼角泪水横流,又狠狠咬住麻巾,挣得牙龈渗血,这是钻心的折磨。
魏夫人看女儿煎熬,在一旁止不住地淌泪,又见箭孔中汩汩冒血,一阵眩晕,歪身伏地痛哭,情绪濒临失控。
“扶魏夫人去休息。”
云娘冲珠儿吩咐一句,她正帮李医师给魏秋子止血,系了襻膊,袖口高高卷起,皎白的手臂沾上了斑斑点点的秋子的血,双手则完全变成了血手。
珠儿在帮秋子擦汗,听了这句,丢下葛巾便要去扶。
“不……我不走,我要陪着秋儿!”
魏夫人挣扎着起身,又跪过来握紧女儿的手。
秋子脸色苍白,沁满汗珠,半睁着眼睛看向母亲,手上无力回握,松开口中麻巾,干裂褪色的嘴唇缓缓张合,虚弱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秋儿别怕!阿娘在这!那个伤了你的畜生已经让爹爹叫人给扣起来了,放心,乖。”
云娘听了这话,双眉微紧,知她是情急之中信口胡言,但这会儿眼下要紧,也没空理她,只是低着头尽快将伤口周边的渗血擦净,等小医徒来点灼。
炭炉上方有一枚点灼用的长铁片,正被烧得滚烫,但又不至于烧红,小医徒正数着数地翻面。
此次骑猎只从医署来了两人,就是李医师和他的小医徒,遇到这种情况,两个人明显不够,护卫军中本也有些懂治伤的士伍。
但伤者是个女子,女宾和婢女们又一个个怕血怕得要死的样子,云娘二话不说带着珠儿亲自上去帮忙。
李医师见渗血减缓,箭孔清理得能看清了些,朝徒弟点点头,那灼片也到了火候,被缓缓递了过来。
“作甚?”
魏夫人突然俯身挡住女儿,警觉地盯着灼片,李医师和云娘被她扑得同时往边上一让,小医徒眨眨眼睛,被这护崽的架势弄得不知该怎么办,无奈地看向师父。
李医师拱着沾满血的手,耐心解释道:“魏夫人,此为点灼之法,以火烙将皮肤经络烧毁,虽不至凝血,但能除邪清创,也可起缓解血涌之效,之后才可敷药包扎。”
魏夫人表情哭丧:“这与烙刑有何区别?你们这是要烙我的秋儿啊!”
秋子忍痛轻呻一句:“阿……娘……您、您别管了……”
“秋儿?秋儿能开口了?”
“我相信……医师的……您先出去吧……”
“夫人。”小医徒也开口道:“请快让医师为令爱治伤,切勿错过了时机。”
“你敢把这玩意儿靠近我秋儿试试?”
魏夫人眼瞪如铜铃,逼得那医徒只得缓下手上动作,刚烧好的灼片冷了下来,他便再次举回了炭炉上。
魏秋子面色纠结,倒更像是觉得母亲烦了,“唉”的叹了一声。
李医师见秋子的伤口又开始冒血,急道:“夫人,方才已失了一次机会,万不能再失第二次啊,否则令爱——”
“没有否则!就是不能烙!箭不是都拔出来了么?那就赶快包好啊!”
“可若不经点灼,伤口……”
向来温厚的魏夫人喷怒出来:“我夫君是堂堂监御史,她的女儿怎么能遭这等罪?”
“魏夫人。”
云娘从珠儿手里接过一条干净的麻布,叠成小块细细擦着伤口,头也不抬地漠然说道:“若是想让令爱死在这里,就请继续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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