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一,甲寅日,猎吉。
刚过日出,天色始亮,洒向九原城的第一缕晨光照射在市集旗亭顶端的旗杆上。
伴随着清脆的鸟音、偶尔的犬吠鸡鸣,一切都在萌醒。
而后东方既白,这道光慢慢下移。
落在两层酒肆的檐角边,落在里巷居民家宅的屋脊上,落到围合而成的垣墙根下,城中渐起一些忙碌的声音……
接着是从城北几家大宅里传出的动静,阵阵车轮,得得马蹄,分别自几条窄路驶出,汇集于通向九原城西门的六乘主道。
这些都是九原郡官和县官家的车队,每家一至二车,前有护卫骑马开道,后有家仆快步跟随。
若是两队在路口相遇,便由领队的仆役去甄别对方车舆上挂着的名牌,来分辨身份,依照主人家职务高低,这些领队或拱手先行,或作揖让行,有礼有序。
车队绵延,鱼贯出城,出得西门二里,又依次在空地旁靠边停车。
各家主人带着家眷纷纷下车,等候一列从南郊缓缓驶来的车队。
这车队天未明时便从城北九原君府出发,先是到了南郊郑宅接人,才转向驶来西门,前后骑卫二百余人,中间两车厚重威仪,头车两侧各有一短衣匹马的英姿少年。
年长的金风,束发褐衣,系秋色额带。
年少的木云,扎发苍衣,系青灰额带。
兄弟两人风华正茂,气宇轩昂。
待这队车马在众人面前停稳,车仆为头车端来车踏,接着从车后出来一黑裘铜冠的如圭公子,精神奕奕,朝等候的人群挥了挥手,笑容爽朗。
以郡尉新垣安和监御史魏侃为首的当地属官依次上前行礼,分别带见家眷,那公子也一一回礼见过。
郡尉新垣家携妻子女,监御史魏家携妻子女,郡丞文家携妻一子二女一媳一婿,郡尉丞田家携妻五子三女三媳二婿六孙,县令赵家携妻女,县丞贺家携妻一子六女一媳四婿三孙,县尉张家……
……
“好家伙,刚才见了四五十人,儿媳女婿的也来了,最小的是个十岁的小胖墩,这还真是拖家带口地来团建,呃……就是组团来玩了。”
将离说罢啃了一口煎饼,咯吱咯吱地嚼着,刚刚与众人结束了西门外的照面寒暄,这会儿又上了车,同大家一起往西北方的大青山出发。
“是公子说的,人多热闹些。”
云娘捧着汤媪与他并肩坐着,淡然笑笑。
比起将离见了些什么人,她更关注的是他现在吃煎饼的这副模样,有点喜人,吃得稍快,嘴边粘到些醢酱,便伸去绢帕要帮他擦掉。
将离昂起头由她,待嘴边擦净,又道:“你要是饿了,我还带了盒饵饼,只是口味简单,做得仓促,是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张婆婆带人现做的,还有些热乎。”
“公子先吃吧。”
“嗯……早饭必须吃,这里的朝食吃得太晚,我以前都是起床后半个时辰内就要吃早饭的,不然胃可就要难受了。”
云娘点点头,对于将离有点奇怪的生活作息,比如一早用食、午睡、熬夜。
她正让自己也习惯起来,以后两人是要一起生活的,不过这些还只是听他说过,没有真正接触到。
小狼没来,在家关着,这孩子早上非要跟腿,他想看看这些人天还没亮就忙里忙外地出门是为了什么,撑着腋杖咯当咯当在院子里跟来跟去。
这回将离没有妥协,不带就是不带。
若只是自己家的小奴倒算了,但这孩子是要给阳元君的,而且又生得这样不同,难免遭来围观议论。
上回因为云娘想看,且又在封闭的宅院里,马车往返,也不至太过张扬。
今天这骑猎若是带了小狼,那就是告诉整个九原,自家有个胡人孩子,也就是拿他阳元君的东西来造自己的话题,就很不合适了。
小狼近来已经不吃肉脯这一套,什么好吃的都引诱不了他。
后来还是两个婆子出马,她们家里有一般大的孙儿,自带祖母光环,好一阵鸡同鸭讲,竟也把那小狼安抚下来,这才愿意留在家中。
眼下距离大青山大概还要半个多时辰,将离带了两个食盒、一壶米浆、一壶桂酒准备在车上吃,就像自驾游一样。
刚过两刻就已经吃空了一个食盒,云娘胃口小,只喝了些粟粥。
吃累了就歇会儿,他收拾好东西,掀开厚重的窗帘朝外张望。
车队早已过了城外疏林,前方天际变得开阔起来。
这条路不是常用道,也无人除草保养,前些日子九原城春夏两官的货车队伍已经过去布场。
昨天他们又分批次提前抵达,这两拨车马把草地压出了浅浅的辄印。
将离等人的车队就是沿着这道印迹,一路向西北。
两边是草甸草原,远方畜牧点点,那里是天秦在北境的马场,也就是郑家卖给官府的那个。
地平线尽头起伏的山脉,就是大青山。
大青山是阴山余脉,这阴山南北两边的自然环境迥乎不同。
阴山就像一道分割线,几乎与四百毫米等降雨量线重合。
这道线的北边少草木,多大沙,沙土荒草,气候干旱,条件严酷。
而一旦到了阴山南麓,那里在当时还是草木茂盛的一片沃野,是个天然猎场。
大青山主峰有些海拔,低处以干草原为主,北向的阴坡自然成林,林木混生,云杉白桦,油松山杨。
宋桓向当地人打听过,这山的高处山形险峻,北麓有低地,其中山沟深谷众多,夏日雨后会有洪流破山而出。
在秋冬旱季反倒干湿合宜,流水积谷成河,鸟兽聚集,狩猎最合适不过。
猎场则在南麓设台,选了一处相对平缓的干草原,隔五十步置一桩,以作主场。
这主场中,置祭台,设席幕,一应技艺比试的场地装置皆早已配备齐全,还在后面搭了庖帐,为宾客奉食。
不过这次骑猎没有祭台,下月冬狩才有。
而骑猎在开猎前还有一场射义,逐轮角力,技高者晋级,最优者得赏礼。
除了男子间的拼斗,另外还给女子和孩童准备了投壶与蹴鞠的场地。
今天的整场活动都以玩乐切磋为主,竞技者大都是官员家的子女。
在这些人中,将离方才见到几个神采四溢的勇武少年,绑了束袖,一身武者打扮,都是要上场比试的,举手投足精干利落,与金风木云相比也毫不逊色。
其中那个叫魏仲武的给他印象很深,这孩子生得浓眉大眼,走路带风,神情豪朗,说是将门之子也可。
而他父亲魏侃此次与将离则是第一次见面。
这个给咸阳打小报告的监御史,本以为是个刻薄的瘦老头。
没成想竟是微胖大爷的形象,和蔼得有些弱弱的,很难把他跟这虎虎生风的儿子联系起来。
而他们家那个叫秋子的丫头,也系了额带,还束了袖。
满脸的自信,跃跃欲试的样子,看来是个假小子,性格与他仲武哥哥同出一脉。
至于其他,新垣家的儿子广袖翩翩,是个雅正端方的彬彬少年。
他家女儿就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像是精心打扮过一番,发型有点特别。
文衍的长子文绍是郡尉下属的一个百骑长,这次带了妻子来,也准备上阵比试。
文家另有两个女儿,一个带了女婿,另一个有些怯场,一直躲在母亲身后。
再有就是县官家的孩子,大部分的人都是匆匆见过。
要说第一眼便能留下些许印象的,也就只前面几位,若想要进一步了解,还得看他们在场上的表现。
将离总以长辈看孩子的眼神看这些孩子,其实这副身体也只二十出头,与好些人都是同岁或也大不了几岁,但他本质上是个三十多的人,神情老成些,少了那种蓬勃的朝气。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离说着放下窗帘,瞧了云娘一眼,她浅笑着等将离说下去。
而他却突然像卡住了一样:“呃,然后……那个什么,什么什么,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中间的……忘了……”
“将翱将翔……”
云娘轻轻瞥了眼将离腰上的白璧,是自己送他的那枚一点红昆玉凤璧,笑着提醒他道:“佩玉……”
将离立时摸上玉璧:“哦对,佩玉琼琚。”
云娘垂下眼点点头,像是有些累了,闭上眼睛养神。
这车舆里虽有软垫暖厢,但震感清晰。
车轮每歪过一处凹地,每压过一个石块,每碾过一个土堆,都清晰地把震动传递上来。
人在里面晃久了,很快就会累,此时也才刚过半程。
云娘突然觉得膝上一暖,睁眼去瞧,是将离解了狼裘盖在两人腿上,正帮她往隙处掖袍子。
他知道这其实起不到多少避震效果,但把身周塞得满满的,在心里上会稍许踏实些。
等他终于折腾完,把两人腿部用裘袍严严实实地裹好后,再直身端坐时,云娘慢慢倚了过来,枕上他肩头。
将离握住她手,小声道:“先睡会儿吧,等到了我叫你。”
“嗯。”
他下巴在云娘额上轻抵一下,接着有点不安地朝窗口看去。
方才似是听到一声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