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空鞭悚然·问个人先

文衍收到周齐邯带回的调查结果后,立即提审了顾吟枫。

这是几个犯人中唯一一个在夜里睡上觉的。

但就牢房那种环境,肯定也是没睡好,顶着满脸倦意又被带到戒房。

这一次,后面的木箱被打开,审官的案桌上放着一根抽打用的竹条和一副木条束指,火盆里还插了跟烙铁,已经被烧得通红。

“顾吟枫,本官获知,虽你对顾氏布庄被盗布帛及前二日的行踪之供词无假。

“但不足以证明你没有教唆樊诸行恶,且樊诸坚决认定是受你指使,此番务必如实回答,否则……本官将要用非常手段了。”

顾吟枫在充满鼠尸味和泄物恶臭的脏湿牢房中熬了大半夜又一个白日,如今却等到自己将被笞讯的结果,不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濒临崩溃。

此时有些无力地跪在地上,已经对自己再做不出半句辩解,竟无奈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命中有此劫数,是老天要戏弄于我……”

“顾犯,现有三人皆供你为主谋,本官最后问你,是否指使樊诸等人闯宅杀人?”

顾吟枫愣直着目光缓缓摇头:“纵是官君问我千次万次,在下也只有一句话,毫不知情。”

文衍叹了口气,冲周齐邯点点头:“都记下,顾犯吟枫,数问不招,现行笞讯。”

周齐邯写好爰书后,起身上前欠身道:“尉丞,行何笞法?”

文衍依次看了眼三样刑具,指了指竹条:“先笞背吧。”

“遵命。”

周齐邯卷起袖子,俯身拿过竹条,跟另几个令史小声交代几句,要他们将笞讯的情况如实全面地记下。

包括选的何种笞具、笞打次数,以及之后犯人是否招供?何时招?招多少?均要一一记下,以备日后审查。

两个狱吏进来扒掉顾吟枫的上衣,露出光滑平整的背部,而这背很快将会变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周齐邯又弯了弯竹条,空抽几下,发出毛骨悚然的鞭响,连空气都被抽得裂开,光是听见都令人汗毛直立。

顾吟枫打了个激灵,微颤着呼出一口气,紧紧闭上眼睛,额头涔涔渗汗。

心里暗骂:樊诸你个奸人害我,若是于地府相遇,定不会放过你。

周齐邯站到绷紧了身子的顾吟枫身后,接着高高扬起手中竹条——

“等一下!且慢且慢!”

戒房里的几人同时朝门口看去,半天都没瞧见有谁进来。

只听见焦急的跑步声越来越近,那人边跑边喊:“别打别打,让我问个人先。”

文衍和周齐邯疑惑地对视一眼,听出这是九原君的声音,很快这声音就到了门口。

将离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后面跟着更加气喘吁吁的宋桓,两人一起在门边顺着气。

他在前院听到刚刚的几声空鞭,并不清楚是对谁开始的笞讯。

但不管是谁,都要先喊停,便连蓑衣都没脱,扔了斗笠就往牢房区跑来。

赶到后看见被讯的竟果然是顾吟枫,周齐邯手里虽然拿着根竹条,但好像还没开打。

顾吟枫的后背还是完好的,他随即暗叹自己来得及时。

周齐邯放下竹条,戒房中以文衍为首的几人纷纷起身向将离行礼,齐声道:“参见九原君。”

顾吟枫先前绷紧着神经,憋足了气,始终强拎着意念准备扛受笞打。

此时被九原君一喊,这种极端的心理状态忽而没了承接,咬紧的牙关立时松懈下来,撑弦的状态突然被释放,顷刻间坠落下去。

竟觉几分眩晕,脑袋一沉,几乎要栽倒,但还是稳住了状态,也随官员们的视线一同看向门口。

文衍上前欠身问道:“不知公子如此奔波,所为何事?”

将离猛喘了几口气,稍稍平复了呼吸,道:“你们都没查查宁羊这个人么?”

“宁犯?”文衍皱了皱眉,“此人昨晚经审,当是明了车裂后果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将离摆摆手:“去,把他提来再审。”

几人相顾一番,见九原君话不多说,脱了蓑衣就坐到主审席,猜出此案另有隐情,便不再多问。

当即命狱吏把顾吟枫带下,再去将宁羊押来。

顾吟枫不明所以,茫然无助地看向这个喊停笞讯的公子。

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便也拱手回礼。

眼下的情况让他看到一丝生机,也定了定神,开始为刚才差点的失态感到羞愧。

想想自己还是没经过什么风浪的,连根竹条都能把自己吓得差点儿晕过去。

封君亲审,于规矩不合,但也没人好说什么。

况且还冒着雨匆匆赶来,定是另有发现,连文衍也坐到了侧席上,将离喝了碗水润润嗓子,等着人犯。

听见门外沉重拖沓的脚链声渐近,应该是宁羊被押来了,那是一种快要断气的疲惫,将离心里又多了几成把握。

或许有人能扛住问询,能受住拷打、恐吓,但绝对没人能抵挡住不给觉睡的软性折磨。

磨他一日身形具惫,不出两日便会招供,能撑到三日的,都该出现幻觉了。

宁羊被折腾一宿连带大半个白天,上下眼皮刚碰上一会儿,就被轮流看守的狱卒敲着门栏给叫醒。

再不然就是用冰水泼,闹到现在,不说形同枯槁也近似。

自己招也招了,判也判了,诬也诬了,不知道这会儿为什么又要被审,此刻像被狱卒倒垃圾一样,丢在戒房的地上。

将离看着这个垂头丧气的苦命邮人,心里些许不忍,可公道不容,可怜不是你挑战正义的理由。

将离盯着他很久都不出一语,时间久到连宁羊都忍不住抬头看他。

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发问:“宁羊,我再问你,当日与你通钱之人,是否是你所指认的顾氏公子?”

宁羊戴着枷歪头跪着,有气无力道:“他是……顾氏布行的少家主,给了我五十钱……让我去……郑宅喊人……还给了我一封假的检函,说等他成了事……定不会……不会少了我的好处……”

“这话是何人教你的?”

宁羊抖了下嘴唇,摇摇头:“……没、没人教我。”

“是那个眉心有痣的人么?”

将离此话刚出,就仔细盯着宁羊的表情。

虽然他始终垂着脸,但在听到“眉心有痣”四个字时明显深吸了一口气,很久都没有吐出,直到将离继续说:“你认识那个人?”

宁羊机械般地直摇头:“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你说,是谁给你的五十钱?”

“那个人,那个人给的,顾……顾吟枫,那个公子。”

“好。”将离点点头,“咱们聊聊别的,你家夫人近来可好?”

宁羊微微抬了抬头,但没有回话。

将离继续问:“令郎多大了?该上学了吧?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些从学堂出来的孩子,如果令郎能在其中的话,定会学得不错吧,出口成章,还会被先生表扬……”

将离话都还没说两句,那宁羊就像被一剑戳中了软处。

豆大的泪珠啪嗒一声掉在枷上,他想伸手去擦眼睛,却是够不到的。

“今天我见到你朋友了,是叫阿乐对吧,他刚从赵乡回来,给你带了那边的药材。

“听说可以医你儿子的病,还说不管有用没用,先试试总是好的,你的家人和朋友,都等着你回去呢……”

宁羊哭声渐起,不是嚎啕也不撕心,只是边呜呜着边摇头叹气,满面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也擦不掉。

将离叹了口气道:“我了解过了,判为城旦的罪行,若知而不纠举,则是要连坐的,你妻儿,阿乐,邮驿的同僚,还有你的邻居,他们若是早就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我从昨日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家,埋在树下了,那钱、那五十钱我没拿回家,不关他们的事啊官君!”

宁羊嚷着哭腔突然爆发出声,边喊边顿着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

“你说他们不知道,其实……”

将离停顿了一下,直到宁羊放缓了哭声看向他,才继续说:“他们也是可以知道的。”

此时不光宁羊,连将离身后的几个官员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接着互相对视,眼神中交换的内容只有一个:九原君这难道是要欲加其罪啊。

宁羊有些难以置信地纠结着眉毛,连哭都忘了,张着嘴巴任由鼻涕眼泪直直流进去。

“是不是诬陷别人你心里最清楚,我只要一句实话,你若从实招来,他们就不知道你通钱的事,你若坚持不说实话,那他们就知道。

“不仅知道,还知奸不告,至于是与你同罪还是腰斩,取决于你说了多少实话,十几条性命,全都在你一念之间,好好考虑一下。”

将离就像拉家常那样语气平淡,像是在与人商量晚饭是吃面还是吃饭。

文衍稍皱了一下眉毛,暗想:以情动之是为正,以诈诱之是为奇,他竟用了正奇。

而宁羊根本就没有考虑,拼命点头,猛吸着鼻涕向下叩首,枷锁重重砸在地上,垂着脑袋却也碰不到地上,几番挣扎,只能带着哭腔道:“我说、我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