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北,郡署。
郡署就是郡级官员办公的场所,正对着大门的气派公堂叫作郡廷,平时这里不开放,民众控告多去县府,只有县府解决不了的案子才会闹上郡廷。
对待那些匪徒可没有什么控不控告的,他们犯罪事实已定,审讯只是必要的流程,若是闯入别人家的盗匪也不用将离过问。
但这件事,一则是云娘的宅子,云娘于自己又是相当重要的朋友。
二则这群匪徒实在嚣张,既然被他当场遇上,那也就掺和一趟,作个旁听,毕竟跟自己曾经的本业相关。
三则,将离在郑宅主院里听见有个匪徒喊嚷了一句“都是我家少家主指使的”,那之后的便没有听清,看来这群匪徒恐是早有预谋,而他口中的“少家主”并不在场。
这也是必须连夜突审的原因,以免背后指使之人收到风声逃跑,且务必要将此人缉捕归案,不然云娘难得安生。
她先前让木云把骗了金风去邮驿的人送到县府,这是普通人的控告。
通常由县丞审理,而涉及到九原君的一应事务、案件,则都是由郡署负责。
再说金风被骗到邮驿后,那骗子倒磨磨蹭蹭地也拿了个封缄好的检函给他。
可书信里面的内容却让金风一头雾水,不像是寄给自己的,询问之下,他见这人眼神躲闪,还想借机开溜,正要动手拦他时,木云就快马赶到,揭穿了真相。
方才两兄弟将那人扭送过来,将离让金风不急走,稍后需要做个笔录。
“笔录?”
金风皱了下眉头,他通过字面能明白将离的意思,便是由笔吏将犯人口供以文辞记书。
只是“笔录”这种说法是第一次听见,看来还是自己年纪尚轻,不太懂这些官府里的门道。
将离想了想:“就是供词之类,应该怎么说?”
“公子说的,可是爰书?”
“哦,爰书啊,知道了。”
接着他让木云先回去,郑宅虽然守了五十护卫,但都是外人,有木云在云娘身边,将离也放心一些,这可是能以寡敌众的高手。
跪在地上的骗子不知道将离是谁,见他穿着皮甲,以为是什么能做主的将军,便开始喊起冤来。
现在也只是听他杂言碎语地辩解两句,该怎么定性,还得由相应的官员来判断,将离就命人先将这个邮人拘押到郡廷后堂暂时看管起来。
他已经在这等了快两刻了,等郡丞和令史从被窝里爬出来加夜班。
郡丞是郡守次官,辅佐郡守治郡,掌郡中司法,一般情况下不直接审理民众控告。
这个叫文衍的郡丞听来家里通知的士伍说,九原君已在郡廷等候了,才万分不敢怠慢地重新穿戴整齐,急急忙忙连夜赶来。
而令史一职,则负责直接审讯犯人,如果实在必要,也会来些刑讯逼供什么的。
这个周齐邯来得挺快,平时是归属县府的小吏,讯狱经验丰富,笞掠手法老练,无论郡廷或是县府哪方,有案便来。
周齐邯约莫三十出头,第一眼看是个丑的。
虬髯微蜷,头发有些自来卷,蓬蓬松松地被一只木冠束着,大饼脸上的小眼睛跟两粒芝麻一样,但温和聚光,并不令人生厌。
眉毛短粗,稍有些表情就会动来动去,就像两条肥肥的蠕虫。
将离有些想笑,不过见他严肃认真的模样,也让人不会想跟他开什么玩笑。
此时已在郡廷向将离行过礼,简单寒暄了一下,郡丞文衍便匆匆而至。
文衍就是一副四十多岁清官的模样,无论样貌气质都是平平无奇,也不会给人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属于容易被淹没在人群里的那种。
他来的路上听士伍大概说了今夜在南郊发生的事情,一群匪徒闯入民宅,被上门拜访的九原君亲手射杀。
现有三人已被关入虎牢待审,现在郡廷有个疑似与此案相关的邮人,需要郡丞前去定罪。
“怎么还有个邮人?”他问向那个带路的士伍。
“这个在下也不知,烦请文郡丞亲自去问九原君。”
文衍曾与以前的将离见过几面,还是跟在郡尉新垣安的身后,从未单独与他有过接触。
听闻九原君向来消沉内敛,实在没什么可圈可点的成绩,自己这边郡务繁重,并不是太关注这个名义上的封君。
前些日子虽然闹了两出沸沸扬扬,但在正经官员的眼中也只当是玩世不恭的荒颓公子阿世钓名、弄出些话题而已。
可这还没消停几天呢,怎么又来抓了擅闯民宅的匪徒,偏要连夜审理,也罢,既是封君开了金口,从命就是,不然郡尉那边也会怪罪下来。
文衍一到,见九原君穿甲等候多时,有些过意不去。
公子将离并无多言,直接进入正题,他方才得知这邮人似是另有隐情,不好当即下狱,需得先定“名事里”,问清原由,再行决断。
名、事、里,就是姓名、身份、籍贯和住处,与现代审讯有着类似的开场白。
这场金风与邮人对簿的案子,是由金风作为受害人向官府自告,他将诉求同尉丞禀明之后,文衍遂命人将那候审的邮人带上堂前。
深夜审讯不比寻常白日,本该有些笔吏当廷记录爰书,可将离先前不明情况,只找来文周二位。
既夜已深,已经叨扰两人,别的现在再去喊来的话也太不近人情了些,便与周齐邯道了烦请,请他代为记录,自己则坐在案边旁听。
堂中烛光绰绰,文衍于堂上案席端坐,两人分立于堂下。
少年金风胸宽腰挺,站如松柏,神色坦然。
那邮人本也不是矮小瘦弱的身躯,但相比之下确是要逊色不少,而且斜眼微睨,在堂上瞥来瞥去,猥琐顿生。
“堂下何人?自报名事里,过往有无犯罪?”
金风想等比自己年长的邮人先开口,伸手请他。
可那人半晌未语,金风便向文衍作揖道:“小人名曰金风,是九原城南郊郑宅主人的近身护卫,原为蜀郡成都县人,现居于主人家中,从无犯罪。”
将离看看他,觉得有些奇怪,金风是随了云娘陪嫁来的,难道云娘是成都人?翻山越岭出蜀道、千辛万苦嫁到九原?
“好。”文衍点点头,又看向邮人:“那你呢?”
那人这才支支吾吾道:“小、小人宁羊,是九原城东邮驿的邮人,老家是……是陇西上邽的,现住在九原城东边的奉里,也是、也是从无犯罪。”
“金风,所告何事?”
“回禀官君,小人于今日昏后在宅中值守,被家中仆役告知此人正于角门等候,便出门询问。
“而后得知城中邮驿有送与小人的检函一封,便当即回问此人‘你既是邮人,也已来我家中,为何不将书信直接带来?’。
“他却回道‘此检函事关重要,被暂押在邮驿,需本人以私印相取’,我又与他说‘既是如此,今日天色已晚,待我明日进城路过时再去邮驿取信’,可此人非说那检函务必要在今日取走。
“小人当时不明,想着自己于别处并无相熟之人,应当不会有人寄信与我,况那邮驿所传皆为官府公文。
“若是官府有事相找,又怎会只派一个邮人在昏后来召我?小人当即便将此疑问与他说明了,可他又拉住我,硬是将我拖去,还说什么恐生变故。”
文衍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宁羊:“宁羊,他所言可属实否?”
宁羊偷偷瞄了瞄身边的金风,冲文衍点点头。
“金风继续。”
“小人无奈,遂与他同去,到得邮驿也确获检函一封,可其中所写,绝非与小人有关,似是他人书信。
“小人当即便要离开,可此人三番五次地不让我走,还出言相要挟,小人便好生与他理论,问他‘为何要私自将他人书信谎称为我的,居心何在,是否想栽赃于我?’
“他听此言竟还想逃,拉扯之中,小人的弟弟木云赶到,此人同为郑宅护卫,经他相告,小人才得知宅中生变,竟有匪徒趁我不在,围攻入宅,杀我家仆役多人,险些伤到主人。
“想必是那些匪徒撺掇此邮人将我骗离,好令我木云弟弟一人难守。小人上述句句属实,现将此邮人交与郡廷,还请官君明鉴。”
官君还没发话,那宁羊就突然扑通跪地:“官君!小人冤枉啊!”
“那你便说说,是怎么个冤枉?”
“小人、小人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匪徒啊!小人也是受人所托,是他将那检函交与的我,让我去……
“去找南郊郑宅的金风亲自来取,务必在今日将他带到邮驿,小人哪知他竟是匪徒啊,官君明察呀官君!”
“听你所言,似也是不知情的?”
“不知不知,真的不知!小人是被那人给骗了去的,他说只要把人喊来就行,我、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何人所托?”
“这个……他、他蒙了脸,只露出眼睛,小人也没有看全。”
文衍扬高了声调:“就是不认得此人了?既然是不认得,那为何要承他所托?”
“……”
宁羊突然语塞,低着头像是在憋气的样子。
将离偏头看了看,发现这人在疯狂眨着眼睛,非常紧张,看来文衍是问到了点子上。
这些古代的底层平民见识有限,若还没念过什么书,心理素质又不好的话,在这种场合是很容易被吓住的。
尽管文衍只是针对供述中的疑点进行寻常盘问,却也弄得宁羊浑身冒冷汗,像电脑宕机一样眨巴着一只右眼。
文衍皱了皱眉毛,拖慢语速道:“说话。”
“小人……小人……我……”
这宁羊“小人”了半天,愣是多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堂中几人就这样被他耗着时间。
对付这种情况,文衍自有他的办法,刚要开口继续,九原君却清了清嗓子。
“我说,”他边揉着虎口上的伤痂边问:“你是不是收人家钱了?”
那本就跪得弯腰驼背的宁羊像是被戳中脊梁一样,陡然趴了下去,埋首伏在地上,更是不出声了。
文衍叹了口气,审问本来不是这么个规矩的,不过既然九原君话都问出来了,见宁羊的样子的确像是正中其要,便顺着问了下去:“宁羊,是否如此?”
“……小、小……小人,是他、是他主动塞给我的……我推不掉啊……”
“给你多少?”
“五、五十钱。”
财帛动人心,将离摇摇头,五十钱连一两的酪酒都买不了,这人就这么便宜地被人给利用了,说完全无罪是不可能的,且看看文衍怎么判吧。
文衍心里有了数,缓缓说道:“邮驿乃官府传公文之要所,邮人为递送官文之要职。
“宁羊,你身为邮人,享公籍、免徭役,如今你行职务之便,谋私人之利,为歹人所贿,乃犯‘通钱’之罪,现在读鞫(jū)。”
文衍从周齐邯那里接过一卷简牍,这是鞫书,就是判决书。
将离先前了解到一些流程,此时又见两位官员直身平视,文衍端举着手中的鞫书准备宣读。
看来对这个宁羊的审讯应该已经进入最后宣判的时刻,便也变换了坐姿,由箕踞盘腿变成跪坐,静静地听着。
“鞫曰:九月丙子日,邮人宁羊与人通钱五十,以律当判‘黥为城旦’,此审已定。”
文衍将鞫书放下,接着道:“另外,尚且未知与你通钱之人是否为匪徒其人,姑且先当你不觉其罪,金风所言也只是猜测,如若让你去辨认,或人或尸,能否认得?”
“小人……也不敢确定,只是看到、看到眼睛……”
“尔当竭力去认,死生大事,若非你为利所诱,将金氏少年喊离郑宅,使宅中护卫薄弱,那些仆役或可免于惨死,七条人命,皆与你脱不了干系。
“务必据实相告,若让本官察觉你有心隐瞒,知奸不告,窝藏包庇,按律该将你判以腰斩,你可知否?”
“我、我……小、小人自当竭力相认,如实相告……还望官君看在小人指认匪徒的份上,开恩呐官君!”
“我天秦律法岂可儿戏?你若真有悔意,便不该当初,来人,押下去,择时认匪。”
文衍给了宁羊一个机会,宁羊并没有一边软着腿被人拖下去一边不甘心地喊着“冤枉啊”。
而是在两个廷役刚刚碰到他的时候,就跟着站了起来,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被架了出去,这就是伏法了。
周齐邯也记了整整两册的爰书,因为这不是一起独立案件,与随后要审讯的匪徒闯宅案有关,所以爰书暂时还未完结。
将离起身朝文衍点点头,见识了见识了,黥为城旦,就是脸上刺了字去筑城,官吏只通一钱就会受此刑法,怕是这辈子都翻不了身的,小小贪念便遭此严惩,秦律真狠。
接下来还有更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