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过了午膳,热腾腾的菜香渐歇。
店里客人大都点了些小食佐酒,跪坐几桌把酒相谈,多是些江湖见闻或南楚风貌。
“……左伦此人,据说师从鬼谷,原是咸阳宫南门的卫士令,后来不知是何原由请辞了。
“职务虽不高,但好歹是在宫中,若这差事落到鄙人头上,倾力尽职还来不及,又怎会说辞就辞?”
“鬼谷?他怎么还活着?一百年前的张苏二相、孙庞二将就说师从鬼谷了,还说九天玄女是他师妹,莫非真是个老妖不成?”
“鬼谷之能,通天彻地,长生不死也犹未可知啊。”
“我在说左伦呢,别打岔,听说此人喜好云游,凡有试图与之比剑者,皆未战而自认下风,也不知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总之神龙见首不见尾……”
“未战而自认下风?莫不是用眼神逼退了对手?”
“哈哈哈哈,兄台此言甚是夸诞,若能用眼神打败敌人,那世人为何还要学剑?怕是军队也无用武之地了吧?
“到时北部军的将士们,只需在长城上瞪视北方,不就可以赶净匈奴了吗?还谈甚练兵打仗?”
“……”
“……”
“呃……这、这倒也是,是在下妄言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呵。”
将离听了这话,偏过脸去笑了出来。
用眼神杀死敌军,镭射眼么?看来清奇的脑洞一直都有,不会因为是两千年前的古人而有什么落差。
他打量了一下这家店的陈设,大致的结构和布局上与另两家大食肆没什么不同,门口的酒坛,铺了藤席的就餐区和十几张方案。
屋后是错落有致的庭院,廊边挂落着细竹帘作为隔断,不过这庭院只供观景,客人不能进入。
墙上倒是装饰了一张大弓,在手柄处裹了毛皮。
还有镶了铆钉的箭袋,空气中也洋溢着一些不一样的酒香。
而眼前这看起来温和敦厚的掌柜叫赵谦,大家平时喊他谦叔,几代人都在郑家做掌柜。
饱满的圆脸上挂了一撮利落的灰白短须,小眼聚神,在粗重的眉毛底下闪烁着睿智的光。
虽然看着谦敦,对下人也不错。
但待人接客自有一套强硬的原则,不因客人身份而有什么差别。
若是有人坏了云中居的规矩,板起脸来比谁都难看。
黑名单也是有的,而上了云中居黑名单的人,其他几家大的酒肆也不会再去接待他们。
他此刻正领着将离经过一楼厅堂,绕过一面屏风,正要往后厅的楼梯走去,一面领路一面寒暄:
“九原君多日未来了,中午刚到了几坛上好的酪酒,稍后便端来与公子一品。”
“嗯。”将离点点头。
武舟带来的护卫,有些在店外守候,有些进了大厅,站在过道里戒备。
而宋桓向来是不陪自己上楼的,他与将离说明后,便自行去找位子落座。
贵客随从于大厅留候,赠酒一壶,炮豚一盘,这是云中居的规矩。
楼梯口站了一抱剑值守的灰衣少年。
披发半束,尚未加冠,看来是不到二十。
目光机敏端凝,认真注视着店里的情况。
见谦叔带着九原君过来,他便拱手行礼:“见过公子。”
“嗯。”
将离顺手拍了拍他的上臂,这少年又微微欠身回礼。
谦叔提起下摆上楼,上得两步又转过身向将离伸手:“来,公子小心。”
木楼梯很陡,一个踏步高度超过二十公分,踏面也窄。
店铺空间有限,所以楼梯纵深不长。
不过楼后供云娘通行的缓梯就要好些,那里设了一处折台。
其实附近的多层高楼都是陡梯,市集中心的三层望楼几乎逼近四层的高度。
因为层高过高,楼梯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
见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要来搀扶自己,将离马上摇摇手:“不用,掌柜自己当心,我可以的,这不是有扶手么。”
“公子劳驾了。”
楼梯上方又站了一个穿褐衣的持剑少年。
也是披发半束,未及弱冠。
比楼下那个年纪稍长,看着更沉稳些。
他扶着谦叔站定后,朝将离行礼,又要继续来扶他。
“不用不用,真不用扶我,哪有那么金贵?我以前玩过攀岩,这种小坡子不算什么。”
“攀岩?”
谦叔想了一下,又笑着问道:“小人从未听闻,是公子的玩物么?”
将离也已站好,理了理下摆:“呃……你就当是登山吧,登很陡峭的山,一失足会摔死人的那种。”
“公子竟喜登山?呵呵,是小人寡闻了。”
他说罢便继续领了将离往里走去。
上到二楼便是可以俯瞰庭院的轩廊,有六个朝街的包间。
尽头连通了一道狭长的过道,过道后面拐了进去,似是还有房间的样子。
谦叔为将离拉开最靠里的一扇房门,请他稍坐,自己则去差人准备酒食。
将离让他弄得简单点儿,才用过午膳不久,还不饿,只是逛得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
谦叔俯首答应,但他对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有另一层理解,在下楼的时候喊走了楼上值守的少年。
将离向外撑起窗朝下张望,这里还真是个欣赏街景的好地方。
门庭若市却不喧嚣,人来人往又不拥挤,热闹得恰到好处。
然后他发现这个包间的斜下方,正是刚刚那几个站在柱边的人。
他们还在谈论九原君和那刺客的事情,一些句子往将离这边飘了过来……
“……夺人配剑,乃剑客奇辱,此刻又藏而不发,看来九原君是要戏弄那刺客,刀剑生死之事竟变成君侯玩弄的笑柄,也是我等剑客的悲哀啊……”
“……说那剑就在君府府中,且只有九原君一人知其方位,诸位都来猜猜,猜他会把剑藏在哪儿,我押二十钱,赌那把剑就在寝室的榻下……”
“……若换做鄙人,该当藏于墙壁夹缝之中,五十钱。”
“一百钱,一定是给埋了……”
“莫不是……藏于厕中了吧?二百钱二百钱!”
“哈哈哈哈哈……”
将离轻笑一声摇摇头,这群无聊的古代人。
虽然只是小赌,但还是想听听他们能把赌资聚得有多高。
看情况要不自己就下去当个庄家,把这赌局做大,说不定能小赚一笔。
可惜离得有些远了,这会儿又跑来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儿,听不太清。
将离便想换到隔壁的房间去。
二楼看起来很安静,应该是没有别的客人,一会儿谦叔来了再喊他就是。
将离这么想着站起身,刚准备拉开门,便听到了女子轻轻低吟的声音。
“於菟於菟……无食吾乳……”
具体内容听不太完整,不过音调上感觉应该是唱给孩子听的歌。
看来还是有其他客人。
然后极缓地推开房门,尽量放轻脚步往隔壁走去。
那调子柔软温馨,轻柔的嗓音从轩廊尽头传来,应该是过道后面的那个房间。
将离来了几天都没有听过什么像样的音乐,这会儿倒是被这断断续续的哼唱给吸引了去。
穿过曲曲折折的连廊,才终于来到最里面的房前。
他在那扇门外驻足听了一会儿,简单平和的曲调,经这女子随意地哼了出来,让人有些陶醉其中。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嗯……这好像就开始有点不像儿歌了。
将离突然觉得自己冒失,站在门外偷听姑娘家唱歌。
正要转身离开,脚下地板忽而“吱呀”地尖叫一声。
房内的哼唱陡然停下。
“门外何人?”
空气凝固了五秒……
“……对不起打扰了,这就走。”
将离说着朝后退去一步,门后又问了一句:“可是将离公子?”
“嗯……是我。”
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伴着几声轻哄。
过得片刻,女子才又道:“克儿刚睡下,公子请进吧。”
将离有些犹豫地看向楼梯口,那持剑的少年哪儿去了?谦叔怎么还没来?
里面的人说不定是将离以前的朋友,既然她让我进去了,那应该就是可以进去的……吧……
轻手推开拉门后,突然觉得一阵口干。
再闻房中气息,清甜的兰香中氤氲着淡淡的……说不上来什么香。
就像有宝宝的人家里会的那种味道。
门口被一面巨大的屏风遮住,只有绕到两侧的墙边才有一人的间隙可以通过。
将离停在那里,莫名轻咳一下,然后侧身入内。
嗯,这里不是待客用的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