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闻人闲侃·於菟有狐

现在已经过了午膳,热腾腾的菜香渐歇。

店里客人大都点了些小食佐酒,跪坐几桌把酒相谈,多是些江湖见闻或南楚风貌。

“……左伦此人,据说师从鬼谷,原是咸阳宫南门的卫士令,后来不知是何原由请辞了。

“职务虽不高,但好歹是在宫中,若这差事落到鄙人头上,倾力尽职还来不及,又怎会说辞就辞?”

“鬼谷?他怎么还活着?一百年前的张苏二相、孙庞二将就说师从鬼谷了,还说九天玄女是他师妹,莫非真是个老妖不成?”

“鬼谷之能,通天彻地,长生不死也犹未可知啊。”

“我在说左伦呢,别打岔,听说此人喜好云游,凡有试图与之比剑者,皆未战而自认下风,也不知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总之神龙见首不见尾……”

“未战而自认下风?莫不是用眼神逼退了对手?”

“哈哈哈哈,兄台此言甚是夸诞,若能用眼神打败敌人,那世人为何还要学剑?怕是军队也无用武之地了吧?

“到时北部军的将士们,只需在长城上瞪视北方,不就可以赶净匈奴了吗?还谈甚练兵打仗?”

“……”

“……”

“呃……这、这倒也是,是在下妄言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呵。”

将离听了这话,偏过脸去笑了出来。

用眼神杀死敌军,镭射眼么?看来清奇的脑洞一直都有,不会因为是两千年前的古人而有什么落差。

他打量了一下这家店的陈设,大致的结构和布局上与另两家大食肆没什么不同,门口的酒坛,铺了藤席的就餐区和十几张方案。

屋后是错落有致的庭院,廊边挂落着细竹帘作为隔断,不过这庭院只供观景,客人不能进入。

墙上倒是装饰了一张大弓,在手柄处裹了毛皮。

还有镶了铆钉的箭袋,空气中也洋溢着一些不一样的酒香。

而眼前这看起来温和敦厚的掌柜叫赵谦,大家平时喊他谦叔,几代人都在郑家做掌柜。

饱满的圆脸上挂了一撮利落的灰白短须,小眼聚神,在粗重的眉毛底下闪烁着睿智的光。

虽然看着谦敦,对下人也不错。

但待人接客自有一套强硬的原则,不因客人身份而有什么差别。

若是有人坏了云中居的规矩,板起脸来比谁都难看。

黑名单也是有的,而上了云中居黑名单的人,其他几家大的酒肆也不会再去接待他们。

他此刻正领着将离经过一楼厅堂,绕过一面屏风,正要往后厅的楼梯走去,一面领路一面寒暄:

“九原君多日未来了,中午刚到了几坛上好的酪酒,稍后便端来与公子一品。”

“嗯。”将离点点头。

武舟带来的护卫,有些在店外守候,有些进了大厅,站在过道里戒备。

而宋桓向来是不陪自己上楼的,他与将离说明后,便自行去找位子落座。

贵客随从于大厅留候,赠酒一壶,炮豚一盘,这是云中居的规矩。

楼梯口站了一抱剑值守的灰衣少年。

披发半束,尚未加冠,看来是不到二十。

目光机敏端凝,认真注视着店里的情况。

见谦叔带着九原君过来,他便拱手行礼:“见过公子。”

“嗯。”

将离顺手拍了拍他的上臂,这少年又微微欠身回礼。

谦叔提起下摆上楼,上得两步又转过身向将离伸手:“来,公子小心。”

木楼梯很陡,一个踏步高度超过二十公分,踏面也窄。

店铺空间有限,所以楼梯纵深不长。

不过楼后供云娘通行的缓梯就要好些,那里设了一处折台。

其实附近的多层高楼都是陡梯,市集中心的三层望楼几乎逼近四层的高度。

因为层高过高,楼梯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

见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要来搀扶自己,将离马上摇摇手:“不用,掌柜自己当心,我可以的,这不是有扶手么。”

“公子劳驾了。”

楼梯上方又站了一个穿褐衣的持剑少年。

也是披发半束,未及弱冠。

比楼下那个年纪稍长,看着更沉稳些。

他扶着谦叔站定后,朝将离行礼,又要继续来扶他。

“不用不用,真不用扶我,哪有那么金贵?我以前玩过攀岩,这种小坡子不算什么。”

“攀岩?”

谦叔想了一下,又笑着问道:“小人从未听闻,是公子的玩物么?”

将离也已站好,理了理下摆:“呃……你就当是登山吧,登很陡峭的山,一失足会摔死人的那种。”

“公子竟喜登山?呵呵,是小人寡闻了。”

他说罢便继续领了将离往里走去。

上到二楼便是可以俯瞰庭院的轩廊,有六个朝街的包间。

尽头连通了一道狭长的过道,过道后面拐了进去,似是还有房间的样子。

谦叔为将离拉开最靠里的一扇房门,请他稍坐,自己则去差人准备酒食。

将离让他弄得简单点儿,才用过午膳不久,还不饿,只是逛得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

谦叔俯首答应,但他对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有另一层理解,在下楼的时候喊走了楼上值守的少年。

将离向外撑起窗朝下张望,这里还真是个欣赏街景的好地方。

门庭若市却不喧嚣,人来人往又不拥挤,热闹得恰到好处。

然后他发现这个包间的斜下方,正是刚刚那几个站在柱边的人。

他们还在谈论九原君和那刺客的事情,一些句子往将离这边飘了过来……

“……夺人配剑,乃剑客奇辱,此刻又藏而不发,看来九原君是要戏弄那刺客,刀剑生死之事竟变成君侯玩弄的笑柄,也是我等剑客的悲哀啊……”

“……说那剑就在君府府中,且只有九原君一人知其方位,诸位都来猜猜,猜他会把剑藏在哪儿,我押二十钱,赌那把剑就在寝室的榻下……”

“……若换做鄙人,该当藏于墙壁夹缝之中,五十钱。”

“一百钱,一定是给埋了……”

“莫不是……藏于厕中了吧?二百钱二百钱!”

“哈哈哈哈哈……”

将离轻笑一声摇摇头,这群无聊的古代人。

虽然只是小赌,但还是想听听他们能把赌资聚得有多高。

看情况要不自己就下去当个庄家,把这赌局做大,说不定能小赚一笔。

可惜离得有些远了,这会儿又跑来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儿,听不太清。

将离便想换到隔壁的房间去。

二楼看起来很安静,应该是没有别的客人,一会儿谦叔来了再喊他就是。

将离这么想着站起身,刚准备拉开门,便听到了女子轻轻低吟的声音。

“於菟於菟……无食吾乳……”

具体内容听不太完整,不过音调上感觉应该是唱给孩子听的歌。

看来还是有其他客人。

然后极缓地推开房门,尽量放轻脚步往隔壁走去。

那调子柔软温馨,轻柔的嗓音从轩廊尽头传来,应该是过道后面的那个房间。

将离来了几天都没有听过什么像样的音乐,这会儿倒是被这断断续续的哼唱给吸引了去。

穿过曲曲折折的连廊,才终于来到最里面的房前。

他在那扇门外驻足听了一会儿,简单平和的曲调,经这女子随意地哼了出来,让人有些陶醉其中。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嗯……这好像就开始有点不像儿歌了。

将离突然觉得自己冒失,站在门外偷听姑娘家唱歌。

正要转身离开,脚下地板忽而“吱呀”地尖叫一声。

房内的哼唱陡然停下。

“门外何人?”

空气凝固了五秒……

“……对不起打扰了,这就走。”

将离说着朝后退去一步,门后又问了一句:“可是将离公子?”

“嗯……是我。”

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伴着几声轻哄。

过得片刻,女子才又道:“克儿刚睡下,公子请进吧。”

将离有些犹豫地看向楼梯口,那持剑的少年哪儿去了?谦叔怎么还没来?

里面的人说不定是将离以前的朋友,既然她让我进去了,那应该就是可以进去的……吧……

轻手推开拉门后,突然觉得一阵口干。

再闻房中气息,清甜的兰香中氤氲着淡淡的……说不上来什么香。

就像有宝宝的人家里会的那种味道。

门口被一面巨大的屏风遮住,只有绕到两侧的墙边才有一人的间隙可以通过。

将离停在那里,莫名轻咳一下,然后侧身入内。

嗯,这里不是待客用的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