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海
生活在香港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常见到海。
出门是海，推窗是海，散步沿海边，喝咖啡则更必须自一个望得到海的角度。
苦闷了，在海傍的一段缓步，将一切的不可忍受都交托给了海，去宽容；疯颠了，蹦跑过数哩宽的沙滩，一头扑进海的怀抱，让凉凉的醉蓝舐拥着你，波传你的兴奋，溶解你的欢乐，沉浮你的情绪，理解你的种种无可表达以同一句“哗哗”的辞汇。
有时思索，海边，除了你，就只剩下一轮当空的皓月，鳞鳞的无垠恰是一场实与虚的答辩，结论在海天相连的深蓝边际；有时感触，看海如何在某个阴霾的早晨天海一色地，铅重地展开，人生不也有点像一幅正放映着黑白影片的宽银幕？没有风帆，没有海鸥，千古的洪荒间只浮动着一息人的灵性；有时怀念，在霞光万道的夕阳还来不及触及水面的前一刻，去看海，你会觉得你的情操纯得像金子，散落在万顷波面上无从打捞；有时激昂，最合适的景观无乎于成了能站立在海水将自己撞得粉身碎骨的绝壁悬崖上。奉献，不一定要以身相试，那卷滚而至的雄姿，那前扑后继的无畏，那撕心裂肺的绝唱，还原你一份英勇气概，满足你一曲悲壮遐想——能做些什么呢？“啊，海魂！”你只能回报以这么一句泵自于心井最深处的赞美！
海是美的，美得原始，美得宽阔；美得粗犷，美得壮烈；美得苍茫，美得凄厉；美得不定形，美得赤裸裸……
然而，海之于香港仿佛池溏成了一潭装饰，一角都市，一门商业，一条楼价便由它而叫高或压低的重要依准。重围在石屎密林中的海，因而每日每夜都不得不忍受万千只眼睛对她的，隐自于各个角度的、密密麻麻的窥探：哪一只窗洞中勾心斗角着遗产争夺战的无耻，而哪一只中又不择手段着收购以及反收购役的卑鄙，海的心中，或者都有数，只是海并没有退避，没有灰心，依旧坦荡，依旧晶莹如蓝宝石。人解释说，为了一方屈居的斗室，窗开就必须朝海；海理解说，为了一种狭隘的心胸，视角就真应该放宽阔些哪——
海，就这样地揉合在香港的生活形态中，香港人日醒夜梦的萦绕里。然而对于我，海的美妙是她能让你想像；让你抒怀；让你的心灵净化在一节不知不觉的神往中；让你猛然记忆起某些遥远的遗忘，重温某段隔世的高尚，回归某条最朴素的真理；让你在一度定义着永恒的精神层面上，哪怕再短暂，也作多一刻滞留——海，啊海！
生活在香港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常见到海……
九四年九月廿二日
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