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时代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过拼命登顶的生活。

莫扬身上的标签很简单：中产者、北上广新移民。他所代表的这一类人如今屡屡被推上舆论浪潮顶峰，看起来富足安定，实则危机四伏。财富可能抗不过一次金融危机，职场实力多半背靠大平台。除了早早心平气和过上“养老”式生活的人，大部分人脑子里装的，是怎么赚更多的钱。可财务自由对他们而言是一桩永远破解不了的迷案，他们的账户数字后每加一个零，财富自由的标准就又开始松动。眼看阶层上升的通道即将被关闭，所以他们常常幻想，自己是风口上的一头猪。

幸运的人可以一条路走到底，毕业后即便不再触类旁通，也能靠着资历自保。但这样的人谈资往往单薄，不能跨界，做不了“斜杠青年”，不属于时下所说的那种“有趣的灵魂”。而莫扬不同，他在任何领域，都不打算交白卷，想做名副其实的“百科全书”。

其实这也是焦虑。

1988年的女子据说已步入中年，老了的标志是这个世界的好东西都不再摊开手冲着你了，创业公司拼命取悦的是95后。德国有句话是：人总是老得太快，而聪明得太晚。如果说不断接受新知识是人生很大的优势，莫扬算是利用这个优势的楷模。因为还不想把这鲜活的世界拱手相让，因为还不能心平气和地老去。

碎片化时间被他利用得一分不剩。早晨开车上班，他会在某知识服务App上听某硅谷创业导师的音频专栏；午休时，他打开微信上订阅的在线课堂看上一阵；下班路上，继续打开某FM听书。晚饭后开始刷某乎，辗转于各“大V”精彩绝伦的回答和在线课程中。就连上厕所的时间，也不忘怀揣着手机打开新闻头条。而时间过了12点，在线课堂的推送刚至，他又不舍得闭上眼，把世界拉黑。

知识如今变得立体而柔软起来。吸收知识变成了不断破墙而出的过程，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是一座座让青春透不过气来的围墙。“成功人士”的海报占领了微信的各个角落，关注可听课，入群可听课，付费可听课……莫扬和那些前仆后继的“知识膜拜者”一样，拜山头学技艺，可私下里他们也诧异，当年在学校课堂上都没有如此上心，如今争相把钱往里面撒。

就好像代表时尚生活的跑步能缓解身体困顿，知识付费大概能在减轻灵魂焦虑上赌上一把。

也确实有用。莫扬发现自己从“意见领袖”那里得到了若干纵横于当世的法宝：譬如看一个人为何至于此，可以去分析他的“原生家庭”；所谓赚钱之道，是掌握“不可复制”的稀缺力量；幸福感的源泉绝不来自物质，而是来自“持久的、发自内心的感触和体验”；又譬如时下最讨喜的成功学，是“永远不要以为你可以扮演什么，只有做你自己，你才有可能成功”。

当红的综艺节目也不再是跑跑步、耍耍宝了。《奇葩说》《诗词大会》，都堆满了知识、智慧和才气。一头扎进去的人们，在苏格拉底的名句、张爱玲的语录和“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诗句里，感叹精神的丰富是比物质的充裕高级太多的东西。他们虽然也追着王思聪叫“国民老公”，但更认同“Smart is the new sexy”（聪明即性感）。

这是一场大规模的灵魂救赎。“终身学习”成了高级知识分子们秘而不宣的默契。面世仅2年多的某知识服务型App已经吸引用户2000多万。而“知识网红”也迅速身价暴涨，实现财富自由。他们都说，这是“内容创业者”最好的年代。

这世间上进的灵魂大同小异，能获取的知识如出一辙，最后，拼的是和时间赛跑。无论知识服务还是“意见领袖”，都宣称直接输出“干货”，让那些跟随者不用费劲地在知识大爆炸的海洋里，花上几小时，舀一勺优质内容。

“干货”也是这个时代的异象。莫扬的同学小溪曾在群里说过，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空余时间的“二宝”妈，要看育儿知识只会选那种号称“10分钟就能读懂”的“干货”。而莫扬把“干货”当作暗夜里的火柴，不用费劲去摸索正道，更没有迷路的可能。他心里悄悄藏着冒进的小心思，想以低廉的代价去避免那些昂贵的坑。毕竟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相比，莫扬拿到的人生牌中规中矩，所以打好一副是一副。

但更多的“干货”，被尘封在他的收藏夹里，和那些怎么也看不完的订阅课程一样，从此以后相忘于江湖。

久而久之，莫扬似乎确实在这个巨大无形的知识链条上往上挪了挪。知识链和财富链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的竞争相对公平，没有10000小时的持续付出，专家就不能立足于强手如林的江湖。而莫扬这类中产者、北上广新移民，在知识链上可以俯视许多富二代和土著。他在某乎上也开始有了人气，邀他作答的粉丝不少，从特朗普上台到要不要同情宁波动物园里的那只老虎。而他每答一次，“知识膜拜者”们又会涌过来点赞关注，一如曾经的自己。

故事到这里，好像是一位初级“知识网红”的养成史，但情节开始有了转折。

如今他才深有体会，知识是深广的河流，能在网上信手拈来的，往往只是一片狭小的珊瑚地，虽然美轮美奂，但较之整片海洋的恢宏，差之万里。网上得来的是碎片化的资讯，不是成体系的知识结构，摸不清整条脉络，便很难触类旁通，形成自己的一幅知识图谱和一整套三观。而莫扬在回答粉丝的每一题时，都翻了经典著作，做了足够的功课，才敢下笔。他在知识链条上真正的飞跃，其实来自他后来真正的“身体力行”，而并非之前“意见领袖”的授予。

在他还没有形成一个核心价值观时，他是被不断操纵的。“意见领袖”们多有意见相左的时刻，会让一知半解的跟随者更摸不着头脑。当他踏过知识田地进行扫描式阅读的时候，他根本没时间思考，更不用说静下心来去做科学的考证并提出批判。而当他依赖于某位“大V”的“偏见”，他脑子里更好的理解或许就悄悄不战而败，丧失了领地。

他终于明白，当真正的智慧沉到岩石下面以后，浮在面上的往往都是些泡沫。

莫扬开始渐渐抽离互联网这个喧嚣的知识是非地，偶尔也会帮助网友解答问题，但谨言而慎行。更多的时间他会一头窝进图书馆去读经典。这些经历了时间考验的知识，能让他的心安静下来，脑海里的知识图谱慢慢开枝散叶，演变出更完整、更清晰的脉络。这样的过程，还伴着一种说不出的仪式感。

他也放弃了成为“百科全书”式的人——用那种人云亦云，照搬“大V”的模式。但其实每个心灵都有独特的纹理，而越优秀的心灵越不可能被塑造。他开始量身定制自己的书单，80%是自己感兴趣的知识，20%是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涉足的领域。

他开始慢慢理解许纪霖的话：“一个优秀的人、会读书的人，通常有两套知识：一个是他的核心知识，那就要读经典；一个是背景知识，需要你泛读。将这两套知识组合起来，能做好任何事情。”

曾经最怕错过，如今学会止损。知识是深广河流，他只取能圆满心灵的那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