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南宫瑶*烙印

师父回逍遥岛了。自那天大相国寺一别之后,他就自己一个人回去了。这本来应该是我所期盼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些失落。

贾铭倒还是一直和我在一起,那天在大相国寺,他说我是他非常重要的人,我总觉得自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有了一些改变,但又说不清到底改变了些什么。

说回正题,现在江南若磐邪教五大分舵舵主都死了,虽然说时不时地还会有一些邪教余党到处流窜,但他们现在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人人见而诛之,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而我们复仇的下一个目标,邪教的四大天王,他们却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人知道他们在哪里,我们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也亏得这样,我在正式行走江湖了三个多月之后,终于体会到了信马由缰,逍遥自在的快感。

在离开金陵,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大半个月之后,我们来到了扬州。自古以来,就有“烟花三月下扬州”之说,只是我们到的时候,已是春末夏初,错过了扬州的繁花似锦,却也正巧赶上了落英缤纷。那一日,我们正坐在瘦西湖旁的一个茶楼里喝茶听曲,台上唱的是花间词,茶壶里泡的是碧螺春。

贾铭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呷了一口瓷杯里的茶,忍不住赞叹道:“真是好茶,已经好久没喝到这样的茶了。”

我随口问道:“贾大哥,在你们北方也会有这江南特产吗?”

“那自然是没有的,”贾铭答道,“在以前家道还没败落的时候,我们家里有两座茶庄,里面产的最多的茶就是碧螺春,所以以前我们每年都能喝到自家产的新茶。自从离开家,随师父北上之后,这碧螺春的味道,我就再也没有尝到过。”

我很少听到贾铭主动谈起自己的过往,在那个时刻,也许是窗外的飞花,也许是台上咿咿呀呀的小曲,总之在那时我不知被什么冲昏了头脑,心痒难耐地把积压在心中大半个月的问题问了出来:“贾大哥,你曾说过我是你非常重要的人,那么...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我们共同出生入死了这么多回,早就已经是生死之交,在我眼里,你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贾铭漫不经心地答道。

“就...只是妹妹吗?”我心里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不然呢?”贾铭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他像是从我头上摘下了些什么,随即摊开手掌递给我看,原来,一片花瓣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不由得脸上一红,为了缓解尴尬,立马岔开话题道:“贾大哥,看你的身手,你应该是五台山慧明大师的座下弟子吧。”就在这时,贾铭神色突然紧张了起来,他向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瞟了一眼邻桌的一群人,示意我听他们的谈话。

“哎,你有没有听说南湖薛家的事呀?邻桌的一个男子挑起话头道。

“就是三天前,南湖薛家被灭门的事?听说原本官府还想把这件事压下去,没想到那么快就在江湖上传开了。”同桌的另一个人接茬道。

“要我说,他们也是活该,没本事出什么风头,他们以为若磐邪教的舵主是想杀就能杀的吗?就算南方五大分舵全部被灭了,他们难道忘了上头还有四大天王了吗?”

“对了,你知道这次灭薛家满门的到底是谁吗?”

“能想出如此别出心裁的杀人手法的还能有谁?自然是四大天王之一的疯头陀。”

我正在想着别出心裁的杀人手法到底是什么,就听到旁边的那桌人接下去说道:

“听说这次疯头陀还抓了十几个上次一起去剿灭凤阳分舵的头领,现在全关在薛家的地窖里,他放出话来说要让贾铭和南宫瑶这个月十五的午时去南湖薛家找他决战,晚一个时辰就杀一个人。”

我抬头望了望贾铭,轻声问他道:“贾大哥,这下我们怎么办?”

贾铭冲着我笑了笑,“还正愁找不到他们呢。”

这个月的十五,其实也就是三天之后,我们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午时到了薛家的门口。

薛家的宅子位于嘉兴的闹市区,正午原本应该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但如今整条街上却空无一人,只有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一股腥臭的味道,离薛家越近,这股味道就越是浓烈。当我们推开了薛家的大门,看到了宅子里面的情况,我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没有直接吐出来。若磐邪教的“十八阎罗殿”我是听说过的,但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传说而已。可没想到今天竟然活生生地被我见着了。

只见从大门到正厅短短十几步路的距离上,路的两旁各竖着九根木桩,每根木桩上各绑着一个薛家的男丁,上次我在群英会上见过的薛老爷和薛家三公子也都在上面,当然,他们都已经死了。他们有的肚子被划开,肠子被掏出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有的鼻子耳朵全部被割了下来,总之,每个人的死法都不一样,每个人却又都死得分外恐怖。他们死了都应该已经有六天了,尸体发出的腐臭味早已引来了一群苍蝇飞虫,乍一看,就像是十八条被屠宰了的牲口,早已看不出他们曾是十八个活生生的人。

我们穿过正厅,沿着一路的血迹来到了薛家后花园的练武场。只见那里也七七八八地竖了十几根柱子,每一个柱子上都绑着一个人,他们都是随我们一起去攻打凤阳分舵的首领长老,当然,他们还都活着。

练武场的正中摆着一张石桌,桌子上坐着一个人,看他红黄相间的衣着,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疯头陀。此人身材硕大,皮肤黝黑。他并不是和尚,只是他的头顶和半张脸上布满了疤,像是曾经被烫伤过。在他身边,一把接近一人长的斩马刀直直地插在了青石板的地面上,看来这就是他的武器。

“你们迟到了,”他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头也没有抬一下,旁若无人地说道。

“我们没有!”明知和这种人多说无益,我却还是忍不住争辩道。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狞笑,什么也没说。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接着便把目光转向离他最近的一根柱子,等到柱子的影子在地上略微移动了一丁点之后,他抬头望了望我们,说道:“你们现在迟到了。”说着,他拔出了地上的刀,轻描淡写地把刀尖刺向了离他最近的一根柱子,直接刺穿了柱子和绑在柱子上的人。他的这一动作是如此的随意,仿佛并不是在杀人,而只是用筷子在捅一块豆腐。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在场的其他人质更是各个面露惧色,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我们。

“疯头陀,我们已经来了,快放了这些人!”我身旁的贾铭率先反应了过来,向他喊道。

“谁说我要放人了?”疯头陀从柱子上抽出了刀,一边把玩着刀上的血迹一边说道。

“那你到底想怎样?”我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取你们的狗命,不过既然你们如约来了,我可以考虑在杀了你们之后,给他们一个好死。”

“混蛋!”贾铭按耐不住,拔出佩剑,率先向疯头陀攻去。

“贾铭,先别轻举妄动!”我本想拦住他,却没有成功。世人对于若磐邪教的四大天王所知甚少,甚至连他们的具体姓名都众说纷纭。对于眼前的这个疯头陀,我只听说过他曾经是行伍出身,但他具体师承何方,用的是什么流派的武功,我却一无所知。

转眼间,贾铭已与那疯头陀过了七八招,我看那疯头陀的招式,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绝大多数都出自军队中的骑兵刀法,其中还夹杂了一些少林刀法,虽然招招刚猛凌厉,但也都是一些常见的招式,并不难破解。但奇怪的是,每次贾铭拼尽全力的攻击到他这里都能被他轻轻松地化解干净,就好像他是在和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推推搡搡地玩过家家。

我本想看得再仔细一点,可贾铭这边已逐渐露出颓势,他每一次出招接招明显都已有些吃力,而另一边的疯头陀脸上却还是如此的轻描淡写,仿佛刚才的恶斗只是在帮他活动筋骨。我眼见疯头陀的斩马刀一刀挥下,贾铭虽然以一招五台宗清凉剑诀中的灵鹫护子挡住了那一击,但是他举剑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似乎已经快要承受不住疯头陀斩马刀上的力量。此时,疯头陀漫不经心地抬起脚往贾铭的胸口上踢了上去,贾铭一下子就被踢飞,撞到了最近的一根柱子上。眼看疯头陀下一刀就要砍到贾铭的身上,没有办法,我只能加入战局。

我之前看疯头陀的武功,虽然力道刚猛,但破绽颇多,我于是先用了峨眉派的缠丝剑法,想先用化骨绵力慢慢缠住他,等他露出破绽。但是十几招过后,我发现每当我的剑快要刺到他的时候,总有一股力道把我推了回来,就好像他的身体四周有一股无形的气流在保护着他,这种功夫,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正当我分神之际,疯头陀一招一马平川,斩马刀向我横扫过来,我来不及躲闪,只能侧身往地上一滚,顺便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向他扔了过去。疯头陀丝毫没有遮挡,但沙子却一粒都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槃陀九境,我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四个字。站在我面前的疯头陀用讥讽的语气说道:“扔沙子,原来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喜欢的玩法。”槃陀九境,它的克制方法是什么?此时,我只恨在逍遥岛的十年间,没有下更多的功夫钻研武学。而我的敌人却不会给我时间去懊悔。眼见疯头陀下一招马上就要伤到我了,我没有时间做过多的考虑,下意识地剑尖一斜,使出一招“凤翱九天”挡住了他的招式,但我忘记了,这一招出自萧家的冲天剑法,是我还在萧家堡的时候,我的三哥教会我的第一套剑法。

疯头陀见我使出这招,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冷笑了一声,说道:“当初我们灭萧家满门时,找遍整个萧家堡都没找到萧正道的大女儿,没想到今天竟会在这里遇到。像你这种人江湖上一般怎么称呼?对了,叫做余孽!小丫头,你今天到这里来是想替天行道呢还是想报杀父之仇?”听了疯头陀这一番话,那些被绑在柱子上的长老们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我又看了一眼刚才被疯头陀打伤跪倒在地上的贾铭,他脸上的表情除了惊讶之外还掺杂着一丝痛苦。只见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捡起地上的剑又向疯头陀发起了进攻。我见状也冲上前去,想要帮他,可他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推开我,在战前我们还曾商量过几种配合的方法,可每当我暗示他一起行动时,他却总是刻意地忽视我的暗示。疯头陀像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故意在每一个招式之间穿插一些小动作,好让我们两个人互相干扰。我逐渐感到体力不济,偷偷地扫了一眼身边的贾铭,他也已经是满头大汗,而在我们面前的疯头陀却越发地神情笃定,招式也越来越行云流水,就像是一只猫在玩弄两只被逼到死角的耗子。只见他挥手一刀,已经不需要用什么精妙的招式,就随意地震落了贾铭的兵器,眼见他下一刀就可以把贾铭一劈两半,我想都没有想,冲上去横剑为贾铭挡下了这一招。我知道,我不应该硬碰硬地和疯头陀拼力气,可此时已经别无他法。我感到了敌人的大刀裹挟着凛冽的刀风,从我头顶上挥落,即使我双手握剑,两手的虎口也都已经被震出了血,可我仍旧紧紧握着剑柄不敢放手。这时,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我的长剑断成了两截。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脚下一个踉跄。疯头陀趁机用他没握刀的手一拳狠狠地打在我的胸口上。我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一弯腰,一口血顺着喉咙吐了出来。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注意到疯头陀右肋下侧章门穴位置的衣服上沾了几粒沙子。我没有多想,下意识地用手中的半截断剑狠狠地刺向了那个位置,这一次,没有受到任何力道的干扰,就在我的剑尖刺进他身体的瞬间,他周身缠绕的那股奇怪的气场突然消失了。疯头陀似乎也非常的惊讶,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趁他走神,用那柄断剑逼着他连退了好几步,直到他的后背贴到一根空着的木桩上。此时,我也紧紧地贴住了疯头陀,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握着剑,一只手抱住了他的一条手臂,对着身后的贾铭喊道:“趁现在,快!”

疯头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举起另一条没有被我抱住的手臂朝我的头顶击来。如果这一掌被他打中,我的天灵盖必碎无疑,可是我现在已经无处可躲。正当我闭上眼准备等死时,我却先感到了胸口上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我睁开眼,看见贾铭的长剑已经穿过了我的肩胛骨,刺进了疯头陀的心脏。我们两个现在就像一串肉一样地被钉在了木桩上。而他那只原本高举的手臂,也已经垂了下来,他已经死了。

贾铭从我背后抽出了长剑,疯头陀那巨大的身躯立刻像座山一样地把我压倒在了地上。此时,我才感受到浑身上下剧烈地疼痛。我两手的虎口已经被震得血肉模糊,胸口因为刚刚硬接了一拳,断了好几根肋骨,刚才肩胛骨上又添了新伤,此时血正不住地涌出来。我仰面躺在地上,看到贾铭用疯头陀的衣角擦干净了他剑上的血迹,并神情鄙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也看着我。

“贾大哥,救我!”我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向他求救,而他却只是冷冷地扔下一句:“败类之后,死不足惜。”就转身离开了。

我顿时如同五雷轰顶,脑袋飞快地转了起来,拼命地想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已经想不动了,我望着天空,原本应该湛蓝的天空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直到全部都归于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