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查理坐上去往英国的返程航班,那里至少是他心目中最像家的地方。
他带着个小手提箱和一个用胶带粘好的大纸板箱,刚走出海关就看到来接机的罗茜。她给了胖查理一个大大的拥抱。“情况如何?”她问。
胖查理耸耸肩。“不算太糟。”
“那就好,”她说,“至少你不用担心他会来参加婚礼,让你难堪了。”
“是啊。”
“我妈妈说,咱们应该把婚礼推迟几周,以示对他的尊重。”
“你妈妈只是希望咱们把婚礼一直推迟下去,干脆画上个句号。”
“胡说。她觉得你很不错。”
“就算把布拉德·皮特、比尔·盖茨和威廉王子混成一个人,也不会从你妈妈嘴里得到‘很不错’的评价。在地球上生活的男人,没一个配得上她的女儿。”
“她喜欢你。”罗茜的回答尽职尽责,可惜毫无说服力。
罗茜的妈妈不喜欢胖查理,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罗茜的妈妈是个神经过敏,充满偏见、焦虑和怨怼的人。她住在温坡街的高档公寓,超大号冰箱里除了维生素饮料和黑麦饼干什么都没有。古董餐柜上的碗里放着蜡制水果,每周除尘两次。
胖查理头一回造访罗茜的母亲时,曾经咬过一口蜡苹果。他当时特别紧张,紧张到随手拿起个苹果——他辩解说,是个特别逼真的苹果——就咬了上去。在此之前,罗茜还一直玩命给他暗示。胖查理把蜡团吐到手中,脑袋里还转过个念头,要不要干脆假装说自己喜欢蜡水果,或者装作打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做不过是打个趣儿。但罗茜的妈妈已经扬起一条眉毛,走过来,把剩下的苹果从他手中拿走,解释说这年头真正的蜡水果有多昂贵,又有多难找,然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胖查理整个下午都坐在沙发上,嘴里一股蜡烛味儿。罗茜的母亲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是要确保他不再去咬自己珍贵的蜡水果,或是把齐本戴尔式古董椅的椅腿啃下来。
罗茜母亲公寓的餐柜上摆着几个银相框,里面有些彩色大照片,包括罗茜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她父母的合影。胖查理仔细研究着他们的相貌,寻找罗茜的影子。罗茜十五岁时,父亲就过世了。他是个大块头,一开始是厨师,然后是主厨,最后成了餐馆老板。他在所有照片上都很醒目,就好像每次拍照之前都有个服装道具组来帮他打扮。罗茜的父亲身材壮实,笑容灿烂,胳膊始终弯着,好让罗茜的母亲挽住。
“他是个绝妙的厨师。”罗茜说。在那些照片里,她妈妈身材姣好,满面笑容。可现在十二年过去了,她成了骨感版的厄莎姬特【注:美国老牌歌手及电视演员。】,而且胖查理从没见她笑过。
“你妈妈做饭吗?”胖查理后来曾经问过罗茜。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她做过饭。”
“那她吃什么?我是说,她不能光靠饼干和清水过活啊。”
罗茜说:“我想她是叫外卖吧。”
胖查理觉得罗茜的妈妈很有可能会在夜里变成蝙蝠,去吸食沉醉梦乡的无辜者的鲜血。他曾经跟罗茜提过一次这个念头,但她体会不到其中的幽默之处。
罗茜的妈妈曾经跟她说,胖查理跟她结婚肯定是为了钱。
“什么钱?”罗茜问。
罗茜的母亲抿着嘴做了个手势,比了比这间公寓,把蜡水果、古董家具和墙上的画卷全部囊括在内。
“但这都是你的。”罗茜说。她在伦敦一家慈善机构工作,就靠薪水过活——而且薪水实在微薄。所以为了维持开销,罗茜还得用父亲留给她的一笔钱作为补充。她用这钱买了辆二手的大众高尔夫,还要支付一间小公寓的房租——这是她跟一连串澳大利亚或新西兰室友合租的。
“我不能永远活下去。”她妈妈不屑地说。可这语气却暗示着永远活下去的坚定信念:逐渐变得更瘦更硬更难对付,吃得越来越少,最后只靠空气、蜡水果和恶意就能过活。
罗茜开着车从希思罗机场送胖查理回家。她考虑应该换个话题,就开口说:“我的公寓进水了,整栋楼到处都是。”
“怎么搞的?”
“楼下的克林格夫人。她说有什么东西漏了。”
“可能就是克林格夫人。”
“查理!嗯,我在想……我今晚能在你家洗个澡吗?”
“要我帮你涂肥皂吗?”
“查理!”
“当然,没问题。”
罗茜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后屁股,把手从变速杆上移开,握了握胖查理的大手。“我们很快就会结婚了。”她说。
“我知道。”胖查理说。
“嗯,我的意思是,”她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做这些,不是吗?”
“很多。”胖查理说。
“你知道我妈妈说过什么吗?”罗茜说。
“呃,是说应该恢复绞刑吗?”
“不是!她说,如果一对夫妻在结婚第一年中,每做一次爱就在罐子里放一枚硬币,以后的日子里每做一次就从罐子里拿走一枚,结果会发现罐子永远不会变空。”
“这说明……”
“哦,”罗茜说,“挺有意思的,不是吗?我晚上八点带我的橡皮鸭子过去。你有多余的浴巾吗?”
“呃……”
“我会带上我的浴巾。”
胖查理觉得,在他们确定关系,切开结婚蛋糕前,即便有一枚硬币偶然掉进罐子,世界也不会就此终结。但罗茜有她自己的看法,所以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了。罐子仍然空空荡荡。
胖查理刚到家就发现一个问题:你经过短期旅行返回伦敦时,如果航班在上午到达,那么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无所事事。
胖查理是个以工作为重的人。躺在沙发上看日间电视节目,会让他回想起自己也曾是无业游民的一员。他觉得现在应该干的,就是早一天回去上班。在奥德乌奇街办公楼六层,也就是顶层的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中,他会感觉如鱼得水。在休息室和同事们聊天打趣,也让他惬意安然。华丽的生活画卷将在他面前展开,图案中透出壮美,技法里蕴藏着跃动不息的活力。人们见到他回来,肯定会非常高兴。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胖查理走进公司时,前台安妮说,“别人打电话来,我都告诉他们你明天才会回来。”她似乎不怎么高兴。
“没办法的事。”胖查理说。
“当然,”安妮不屑地说,“你得给梅芙·利文斯顿回个电话,她每天都打来。”
“她不是格雷厄姆·科茨的客户吗?”
“对,但他让你跟她讲。等一下。”她说着拿起电话。
提到格雷厄姆·科茨时,必须用全名。不是科茨先生,也不能称呼格雷厄姆。这是他的事务所,专门为各色名人做代理,并以代理人的身份从他们的收入中提成。
胖查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他和几个档案柜所分享的小房间。他的电脑显示屏上贴着一张黄色便笺,上面写着“来见我。格·科”。他穿过走廊,来到格雷厄姆·科茨宽敞的办公室。门是关着的。他敲了一下,不敢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人搭腔,便推开门,把脑袋探了进去。
屋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呃,您好?”胖查理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没有回答。但这房间里确实有点乱。书架离开墙壁,歪过了一个角度,胖查理还听到一阵类似锤打什么东西的巨响从书架后面传来。
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
“我是格雷厄姆·科茨。到我的办公室来。”
这回格雷厄姆·科茨就坐在办公桌后,书架也回到了靠墙的位置。他没有请胖查理坐下。格雷厄姆·科茨是个中年白人,一头很漂亮的金发往后背着。如果你见到他,突然觉得他很像一只穿着昂贵西服的白鼬,那你肯定不是头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看来,你又回到我们之中了,”他说,“可以这么说。”
“是的。”胖查理说。接着,因为他觉得格雷厄姆·科茨对自己提前归来似乎不是很高兴,就又加了一句:“抱歉。”
格雷厄姆·科茨抿着嘴,低头看了眼桌上的一份文件,然后又抬起头来。“实际上,我本以为你明天才会来上班。在我们看来,有点早,不是吗?”
“我们——我是说,我——是今早回国的。从佛罗里达。我想应该来上班。有很多事儿要做。表达心意。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
“绝定。”格雷厄姆·科茨说。这个词——“绝对”和“肯定”撞击后的产物——总是让胖查理精神紧张。“毕竟这是你的问题。”
“实际上,是我父亲的问题。”
白鼬似的脖子扭了一下。“但你还是用掉了一天的病假。”
“当然。”
“梅芙·利文斯顿。莫里斯忧郁的遗孀。需要安慰。好听的话和可信的保证。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实际事务还在处理中。要梳理莫里斯·利文斯顿的财产,并保证为她提供稳定上升的进项。她几乎每天都来电话,希望得到保证。现在,我把这个任务转交给你。”
“好的,”胖查理说,“这么说,呃,是阴魂不散啊。”
“多干一天,多挣一元。”格雷厄姆·科茨摇着手指说。
“孜孜不倦?”胖查理提示说。
“埋头苦干。”格雷厄姆·科茨说,“好了,很高兴和你聊天,但咱们都有很多活儿要干。”
一待在格雷厄姆·科茨周围,胖查理就老是忍不住说成语,以及开始做白日梦,梦中会出现巨大的黑色直升机群,首先是朝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密集扫射,然后投掷燃烧弹。在这些白日梦中,胖查理肯定不会待在办公室。他会坐在奥德乌奇街对面的小咖啡馆外,喝着香浓的咖啡,不时为某颗扔得特别准的燃烧弹喝一声彩。
你可以从这一点推断出来,并不需要深入了解胖查理的工作,就可以知道他不喜欢这份活计。总的来说,你是正确的。胖查理对数字很在行,所以总能找到工作;同时他又有种笨拙和自卑的心理,没法告诉别人他到底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胖查理这一辈子,总是看着周围的人不可容忍地爬到他们能力不及的位置,而他还留在最底层,起着关键性作用,直到某一天重新加入失业大军,开始看日间电视节目。胖查理从没有过长期失业的经历,但过去十年里这种事发生得过于频繁了,让他在任何岗位都无法安心。不过,他倒觉得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胖查理给梅芙·利文斯顿打了个电话。她已故的丈夫莫里斯·利文斯顿曾是约克郡最著名的喜剧演员,也是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长期客户。“您好,”他说,“我是查尔斯·南希,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财务部的人。”
“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电话对面传来,“我还以为格雷厄姆会亲自给我打电话呢。”
“他被一些事绊住了。所以他,呃,把这件事指派给了我,”胖查理说,“那么,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我不知道。我只想知道……哦,银行经理想知道……莫里斯留下的钱什么时候能转账过来。上次通话时,格雷厄姆·科茨跟我说过……嗯,我想应该是上次……他说那笔钱已经投资……我是说,我知道这种事需要时间……他说要不然我就会损失很多钱……”
“是的,”胖查理说,“我知道他正着手处理,但这种事需要时间。”
“是的,”她说,“我想也是。我给BBC打了电话,他们说莫里斯过世后,已经拨出几笔报酬。知道吗,他们已经发售了全部《莫里斯·利文斯顿,我猜想》的DVD版?还在圣诞节推出了《排除万难》系列短剧。”
“我不知道,”胖查理承认道,“但我想格雷厄姆·科茨肯定知道。这种事,他总是一清二楚。”
“我还得自己花钱去买DVD,”她期冀地说,“不过它勾起了所有的回忆。演员们的喧嚣,BBC俱乐部的味道。我跟你说,这让我怀念聚光灯。知道吗?我就是在那里遇到莫里斯的。我过去是个舞蹈家,有自己的事业。”
胖查理告诉梅芙·利文斯顿,他会通知格雷厄姆·科茨说她的银行经理有点担心,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怀念聚光灯。
在胖查理最可怕的噩梦中,一束灯光从黑沉的天空中照射下来,将他笼罩。他当时在一个宽大的舞台上,隐身在黑暗中的观众们会强迫他站在光束里唱歌。无论胖查理跑得多远,跑得多快,或是藏得多好,他们都会把他找出来,揪回舞台上去,面对数十张期盼的面孔。他总是在真正开口唱歌前惊醒,大汗淋漓,不住颤抖,心脏好像一门大炮在轰击胸膛。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胖查理已经在这里干了将近两年。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人员流动率相当高。所以除了格雷厄姆·科茨本人,这里就数他资格老。可就算这样,还是没人喜欢他。
胖查理有时会坐在办公桌后,望着清冷的灰雨敲打玻璃窗,幻想自己住在某个热带海滩附近,不可思议的蓝色海洋拍打着不可思议的黄色沙滩,泛起片片碎浪。胖查理还时常思忖,住在他想象中这片沙滩上的人,注视着浪花白色的手指,聆听着棕榈树上热带鸟类的歌唱,或是在沙滩上散步时,会不会也曾梦想自己住在英格兰,坐在某栋办公楼六层一间橱柜大小的屋子里,看着灰蒙蒙的雨滴,以求远离金色海滩和完美生活的空洞乏味——这是一种就连插着小红伞,朗姆酒成分稍微过多的利口酒也无法驱走的无聊感。这种想法让他备感欣慰。
胖查理回家的路上,在外卖酒吧买了一瓶德国白酒,又从隔壁小超市买了根薄荷香型的蜡烛,然后到附近的比萨连锁店买了份比萨。
晚上7点30分罗茜从瑜珈课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会晚点过去,8点又从车里来电话说遇到交通堵塞,9点15分告诉他车子已经开到街口。此时胖查理几乎喝光了那瓶白酒,比萨也只剩下一角。
后来,他曾想过是不是白酒让他说了那句话。
9点20分,罗茜终于到达。她随身带着浴巾,还有个装满洗发水、肥皂和一大罐护发油的塑料袋。罗茜精力充沛神采飞扬地对一杯白酒和一角比萨说了声不。她解释说自己塞车时就吃过了。是她叫的外卖。所以胖查理坐在厨房,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白葡萄酒,从冷掉的比萨上挑着奶酪和腊肠吃。与此同时,罗茜走进浴室,然后很突然、很大声地开始尖叫。
胖查理跑进浴室时,第一声尖叫还未消失,罗茜正给肺部补充空气,准备发出第二声。他以为自己会看到罗茜鲜血淋漓的样子。但令他既意外又安心的是,罗茜身上没有血。她穿着蓝色胸罩和内裤,手指浴缸。那里趴着一只很大的棕色花园蜘蛛。
“抱歉,”她哀叫着说,“它把我吓了一跳。”
“它们总是这样,”胖查理说,“我来把它冲走。”
“你敢!”罗茜厉声说,“这是条性命。把它拿出去。”
“好的。”胖查理说。
“我到厨房等着,”她说,“弄出去后告诉我。”
如果你喝了一整瓶白葡萄酒,那么用旧时的生日贺卡把一只相当警觉的花园蜘蛛哄进塑料杯,就像是对手眼协调能力的一次挑战。而一位号称要到厨房等着,可实际上却趴在你肩膀后面提供建议,身上只穿内衣的未婚妻,在这项挑战中也起不了什么正面作用。
但尽管有罗茜“帮忙”,他还是很快就把蜘蛛哄进塑料杯,杯口用一张贺卡捂住。这张卡片来自一位学校里的老朋友,上面写着“心有多老,你就有多老”。(而在内页则用“所以别老在心里意淫了,你这个色情狂——生日快乐”把上一句话完全颠覆。)
他带着蜘蛛下楼,走出正门,来到一个很小的前院花园。这座花园有一道可供人们翻越的篱笆,还有几块大石板,石板间长满青草。他把杯子举起来,在钠灯昏黄的光线下,蜘蛛变成了黑色。胖查理想象着它大概也在注视自己。
“很抱歉。”他对蜘蛛说道,随后又在体内荡漾的白葡萄酒驱使下,大声重复了一遍。
他把杯子和卡片放在一块破碎石板上,然后拿起杯子,等待蜘蛛匆忙逃走。但它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贺卡正面卡通泰迪熊的笑脸上。人和蜘蛛就这样对视着。
希戈勒夫人对他提过的几句话突然冒出头来,胖查理未及阻止,话语已经脱口而出。也许这要怪他心中的恶魔。也许只是体内的酒精。
“如果你见到我的兄弟,”胖查理对蜘蛛说,“就跟他说,他应该过来打声招呼。”
蜘蛛趴在那里,抬起一条腿,几乎像是认真考虑着什么。随后它飞快爬过石板,消失在篱笆之间。
罗茜洗了个澡,又在查理脸上留下个似有还无的啄吻,然后就回家去了。
胖查理打开电视,但却发现自己开始打瞌睡,就关上电视,上床睡觉。他做了个特别逼真的怪梦,足以令他终生难忘。
有个办法可以判断是不是在做梦,那就是看看你是否出现在某个现实生活中从没去过的地方。胖查理从没去过加利福尼亚,从没去过贝佛利山庄。但这地方他已经在电影电视里见过太多次了,足以产生一种惬意的熟识感。
一个派对正在举行。
洛杉矶的灯火在他们身下闪烁变化。
派对中的人似乎被整整齐齐分成了几群:一群是拿着放满精致开胃点心的银盘子的人,一群是从银盘子里拿点心的人,还有一群是谢绝的人。那群接受服务的人正围着大宅闲聊、微笑、交谈,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好莱坞世界中的重要人物,就像古代日本宫廷中的庭臣——而且,和在古代日本宫廷一样,每个人都相信只要再往上迈一步,自己就安全了。这里有想成为明星的演员,想成为独立制片人的明星,渴望得到制片厂稳定工作的独立制片人,想成为明星的导演,想给实力更足的制片厂当老板的制片厂老板,希望别人能够喜爱自己这个人的制片厂律师——失败后,就退而求其次,只希望别人喜欢自己。
在胖查理的梦中,他可以同时从内外两个角度看到自己,而且他也并非自己。在平时的梦里,他也许只是在参加一次忘了复习的复式簿记财务考试,而且在那种环境下他可以肯定自己最后一站起身,就会发现早上着装时不知怎的忘了穿裤子。在胖查理的梦中,他就是自己,只是更笨拙些。
但这个梦不同。
在这个梦里,胖查理很酷,而且不只是酷。他游刃有余,他聪明绝顶,他潇洒自如;他是这个派对中不拿银盘子的人里,唯一没有接到邀请的。(这让睡梦中的胖查理大感惊异,他想不出有什么事会比没接到邀请就出现在某个地方,更令人尴尬的了。)而且他如鱼得水,过得很快活。
他给每个问起他是谁,他在这儿做什么的人所讲的故事都不相同。半小时后,派对中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某个外国投资公司的代表,到这儿来是为了彻底买断某家制片厂;又过了半小时,他将出价投标派拉蒙公司的事,就已经是派对上的共识了。
他似乎比所有人都要快活,沙哑的笑声极富感染力。他指导侍者调制一种被他称作“双重领悟”的鸡尾酒。虽然这酒是用香槟打底,但他还是非常令人信服地解释说,这是无酒精饮品。它包括一点儿这个一点儿那个,最后变成了鲜艳的紫色。他把饮料分发给在场的宾客,热心地要他们品尝;最后就连那些小心翼翼地抿着苏打水,好像生怕它会消失的人,也开始兴奋地喝起这种紫色饮品。
接着,依照梦境的逻辑,他带领人们走到游泳池旁,提议教他们“水上行走”的把戏。他对所有人说,这完全是个信心的问题,还有态度,还有迈出第一步的勇气,还有知道该怎么做。似乎派对里的人都觉得“水上行走”是个值得一学的好把戏,仿佛某种深埋在灵魂中的东西,他们过去都会,只是暂时忘记了,而这个人会帮他们回想起这个技巧。
把鞋子脱下来,那人说,所以他们都脱下鞋子;瑟吉欧·罗斯牌、克里斯蒂·洛布丁牌、勒内·考维拉牌【注:均为高档女鞋品牌。】,紧挨着耐克、马丁和某些不知名的黑色皮鞋。他领着人们,排成某种康茄舞队形,绕游泳池转了一圈,然后走上水面。池水碰上去有点凉,在他们脚下像果冻似的颤动。有些女子,甚至有几个男人,冲着池水哧哧傻笑。几个年轻的经纪人开始在水面蹦跳,就像一群玩蹦床的孩子。在山下,洛杉矶的灯光透过迷雾,宛若遥远的银河。
没过多久,池面上每一寸地方都挤满了人,有人站着,有人跳舞,有人摇摆,有人蹦上蹦下。人群如此拥挤,那个潇洒的男子,也就是梦中的查理干脆退回混凝土池边,从一个银餐盘上取了些生鱼片沙拉。
一只蜘蛛从茉莉花上垂到男人肩头,顺着胳膊一路走到他的手掌。男人高兴地跟它说了声“嗨”。
接着他沉默不语,似乎在倾听只有他能听到的蜘蛛的话语。他随后开口说,勤问必有所得。不是这样吗?
他把蜘蛛小心地放到一片茉莉叶片上。
几乎与此同时,赤脚站在游泳池水面上的人们,突然想起水是液体,不是固体,而且人们通常不在水上走路是有原因的,何况舞蹈甚至蹦跳。因为,这不可能。
他们是梦境的推进者和动摇者。转眼之间,这些人就衣着整齐地落入四到十二尺深的池水中,不停手舞足蹈,浑身湿透,吓得不轻。
潇洒的男子却随意地走过泳池,踏过一些人的头顶,和另一些人的手掌,始终没有失去平衡。他走到泳池对面,再往前就是陡峭的山崖。男人高高跃起,扑进洛杉矶夜晚的灯光,这闪烁光芒一下子将他吞没,宛若浩渺海洋。
水中的人们爬出泳池,气愤、沮丧、困惑、湿透,有几个还被淹得半死……
南伦敦的黎明,泛着蓝灰色光芒。
胖查理下了床,走到窗前,昨晚的梦让他心绪烦乱。窗帘是拉开的。他可以看到日出,一轮巨大的橙色朝阳,环绕在泛着猩红色的灰云中。面对这种天空,就连最俗气的人也会发现心中深深埋藏着的作画的冲动。
胖查理看着日出。早晨天发红,他心想,船员要慎行。
他的梦实在古怪。好莱坞的派对。水上行走的奥秘。还有那个人,是他又不是他的人……
胖查理意识到自己见过梦里的男人,在某个地方见过。他也意识到如果放任自流,这件事就会像断在两颗牙齿间的一丝牙线,或是“淫亵”和“淫贱”这两个词的精确差异,惹得他一天不得安宁。它会留在那里,会把他纠缠。
胖查理望着窗外。
此刻才刚过六点,世界一片寂静。街口有个早晨出来遛狗的人,正在鼓励一只小博美清清肠胃。一名邮递员在几座住宅之间来回晃悠,最后回到他那辆红色货车。胖查理窗口下的人行道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低头看去。
一个人站在篱笆旁边。他发现穿着睡衣的胖查理正低头注视自己,便露出笑容,冲他挥了挥手。似曾相识的感觉像电流一样钻进胖查理的心窝:虽然他一时想不起是怎么回事,但的确认识这个笑容和挥手的姿势。梦中的感觉还萦绕在胖查理脑袋里,让他很不舒服,也让这个世界显得缥缈虚妄。他揉揉眼睛,篱笆旁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胖查理希望他已经离开,顺着街道走入黎明的残雾中,把自己心中的躁动、疯狂和奇怪的感觉一并带走。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胖查理穿上晨衣,走下楼梯。
他以前开门时从没拴过安全链,这辈子从来没有。但这次,他在转动把手前,却特意把安全链挂好,将前门打开了六英寸的缝隙。
“早上好?”他谨慎地说。
门缝里透进来的笑容足以照亮一座小镇。
“你要我来,我就来了,”陌生人说,“可以替我把门打开吗,胖查理?”
“你是谁?”他刚说完这句话,就想起了过去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他母亲的葬礼,火葬场的附属小教堂。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副笑容。胖查理已经知道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对方还没开口前就知道了。
“我是你兄弟。”男人说。
胖查理关上门,将安全链滑下来,然后把门打开。男人还站在那里。
胖查理不知该如何向传说中的兄弟问好,他过去可从不相信有这个人存在。所以两人就这样一边一个,面对面站在房门两侧,直到他兄弟说:“你可以叫我蜘蛛。不想请我进去吗?”
“哦,不是。当然。请吧。请进。”
胖查理带着他走上楼梯。
不可思议的事情时有发生。它们发生时,大多数人只是当作平常事处理。今天,和每天相同,全世界大约有五千人经历了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没有一个人拒绝相信他们的感官体验。大多数人都会用他们本国的语言说一句“大千世界无所不有,不是吗”,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所以当胖查理的部分思绪,开始为眼下的情况寻找合情合理的解释时,他的大部分心神只是简单接受了这个概念:一位未曾谋面的兄弟正跟在身后走上楼梯。
他们来到厨房。
“想来杯茶吗?”
“有咖啡吗?”
“恐怕只有速溶的。”
“那就行。”
胖查理拧开电热壶。“远道而来,嗯?”他问。
“洛杉矶。”
“航班怎么样?”
男人坐在餐桌旁,耸了耸肩。这是那种足以表达任何意思的耸肩。
“嗯。你计划待多久?”
“我还没仔细想过呢。”男人——蜘蛛——兴致勃勃地环顾着胖查理的厨房,就好像他这辈子从没见过厨房似的。
“咖啡怎么喝?”
“黑若夜,甜如罪。”
胖查理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又把糖罐递了过去。“自己来吧。”
蜘蛛一勺接一勺地往咖啡里加糖,胖查理坐在对面凝视着他。
他俩的相貌有种亲人的相似性,这点毋庸置疑。但如果仅此而已,就根本无法解释在胖查理看到蜘蛛时,心中那种强烈的熟识感。蜘蛛的模样很像是胖查理心目中自己的样子,而不是那个每天一成不变出现在浴室镜子里,略有些令人失望的家伙。蜘蛛更高,更瘦,更酷。他穿着黑红皮夹克和黑皮裤,而且穿得很合体。胖查理试图回忆起梦中那个潇洒男子的穿着打扮。蜘蛛身上有种传奇色彩,光是坐在这个人对面,就让胖查理觉得自己局促、笨拙,还有点蠢。这不在于蜘蛛穿的是什么衣服,而在于胖查理知道自己穿上这身衣服,只会像是个打扮糟糕的人妖。这也不在于蜘蛛微笑的样子——很自然、很快活——而在于胖查理笃信不疑,他就算从今天开始,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直到世界末日,也挤不出一半的魅力、自信,还有那耀眼夺目的气派,哪怕一个都不可能。
“你参加了妈妈的葬礼。”胖查理说。
“我也想过等仪式结束后去跟你打声招呼,”蜘蛛说,“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个好主意。”
“真希望你当时就来见我,”胖查理想了想又说,“我本以为你会参加父亲的葬礼。”
蜘蛛说:“什么?”
“他的葬礼。在佛罗里达。几天前。”
蜘蛛摇摇头。“他没死,”他说,“我敢说,如果他死了我会知道的。”
“他死了。我把他埋了。哦,我是说我填好了墓穴。你可以去问希戈勒夫人。”
“他是怎么死的?”蜘蛛说。
“心脏病发作。”
“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只能说他死过。”
“哦,是的,他确实死了。”
蜘蛛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手里的咖啡,似乎觉得可以从中找到答案。“我应该去确认一下,”蜘蛛说,“不是说我不相信你。可这事关我的老爹。虽说我的老爹也是你老爹。”他做了个鬼脸。胖查理知道这鬼脸是什么意思。每当父亲的话题冒出头来,他都会做这个表情,当然是在心里。“她还住在老地方吗?我们小时候的隔壁?”
“希戈勒夫人?对,还在那儿。”
“你从那里带回什么东西来了吗?画片?或是照片?”
“我带了一箱子照片回来。”胖查理还没打开那个大纸板箱。它还放在客厅里。查理把箱子拿进厨房,放到桌上。他用一把餐刀切开箱子周围的包装袋。蜘蛛把手伸进箱子,用细长的手指翻找着照片,好像在玩扑克似的。他最后拿出一张母亲和希戈勒夫人二十五年前的合影,她们就坐在希戈勒夫人家的门廊上。
“这个门廊还在吗?”
胖查理努力回忆。“我想,是的。”他说。
后来他回想此事时,实在记不起是照片变大了,还是蜘蛛变小了。他可以起誓说这两件事都未曾发生,但无论如何,蜘蛛走进了照片,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照片闪着微光,泛起涟漪,把他吞了下去。
胖查理揉揉眼睛。他独自一人坐在厨房,时间是早晨6点。餐桌上放着一盒子照片和文件,还有个空杯子。他把杯子放进水槽,走回卧室,躺在床上,一觉睡到7点1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