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琴抄

春琴,本名鵙[1]屋琴,出生于大阪市道修町某药材商之家,卒于明治十九年[2]十月十四日,她的坟墓就在大阪市下寺町一净土宗的寺院内。前些天我路过那里,忽然动了参拜春琴墓的念头,便走进寺内,请人指引。一个庙祝接应道:

“鵙屋家的墓地确在此处。”

说着,便将我一直领到了正殿的背后。抬眼望去,只见鵙屋家几代人的好几座坟墓均安卧在一簇山茶花的树荫之下,却唯独不见春琴的墓。我对那人说,从前,鵙屋家的小姐中还有如此这般的一位,请问这位小姐的坟墓……那人略作沉吟后答道:

“如此说来,许是那边一座吧。”

说着,他又带我拾阶走上东侧的一道陡坡。众所周知,下寺町东侧后面耸立着一道高岗,高岗上建有生国魂神社[3],所以这里所说的陡坡其实就是从寺院内通往那道高岗的斜坡。这里是整个大阪市都极为罕见的树木茂盛的所在,而春琴的墓就建在斜坡半腰里辟出的一小块空地上。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墓碑的正面记着这样的法名[4],背面为“俗名鵙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行年五十八岁”,侧面还刻着“门人温井佐助建之”的字样。春琴虽毕生都冠以鵙屋之本姓[5]却又与其“门人”温井检校行有夫妇之实,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没能葬入鵙屋家的墓地,而只能另择一隅的吧。

据庙祝所言,鵙屋家早已衰败,近年已少有族人前来祭扫了,即便偶有人来,也几乎不去春琴的坟墓,故而他从未想到她也是鵙屋家的人。我问道:

“照你这么说,墓主不就成了无人供奉的孤魂了吗?”

庙祝答道:

“倒也不能这么说,有一位住在萩茶屋那边的老婆婆,七十来岁了吧,每年都会来一两趟。她会来给这坟上供的。还有,你看,这儿不是还有一座小坟吗?”

他指着春琴墓左侧的另外一座坟墓说道:

“那位老婆婆给春琴上过坟后,还会在那座坟前焚香供花。连诵经的钱也是她一总奉纳的。”

我走到庙祝所指的那块小小的墓碑前看了看。见那块墓碑果然很小,大概只有春琴墓碑的一半大。正面刻着“真誉琴台正道信士”的字样,反面则是“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鵙屋春琴门人,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殁,行年八十三岁”。原来这就是温井检校的坟墓。

那位住在萩茶屋的老婆婆,后文中我还将提及,此处就按下不表了。

却说那温井检校的墓比春琴的要小些,并在墓碑上刻意表明自己的“门人”身份。种种细节都表明了他即便在死后也要恪守师徒之礼的遗志。

那时,正值日落时分,火红的夕阳照射着墓碑正面,绚丽夺目。我伫立在山丘之上,凝神眺望着脚下那广袤而壮丽的大阪市全景。这一带,恐怕是在大阪还被人称作难波津[6]的古代,就已经是一个丘陵地带了吧。朝西的高岗一直延伸到了天王寺那边。如今,由于煤烟的残害,草木树叶全都沾满了尘埃,了无生气,形容枯槁的大树也只会让人觉得煞风景而已。但是,在这些坟墓新建之初,这一带想必是一派苍翠蓊郁的。其实,就拿眼下来说,作为大阪市内的一处墓地,这里也是最为幽静、视野最开阔的。而一生被奇缘拴在一起的这对师徒,就这样长眠于此,俯瞰着沉沉暮霭下的这个高楼林立的东洋第一工业大都市。正所谓今非昔比,大阪也早已旧貌换新颜,温井检校在世时所看到的那番模样如今已荡然无存,唯有这两块墓碑像是依旧在相互倾诉着师徒间的浓情厚意。

其实,温井检校家是信奉日莲宗[7]的,除他一人之外,温井一家的坟墓都在其故乡江州[8]日野町某寺院内。应该说,温井检校不惜背弃列祖列宗所尊奉的信仰而改信净土宗,就是出于他那种即便身赴黄泉也绝不离春琴左右的殉情执念。据说,早在春琴尚健在之时,他们就确定了师徒二人死后的法名,以及这两块墓碑的安放位置与大小比例。据目测,春琴的墓碑高约六尺,而检校的墓碑大概还不足四尺。两块墓碑并立在低矮的石砌座台上。春琴墓的右侧种着一棵松树,苍翠的树枝伸向墓碑上方宛如屋顶一般。而在其左侧,在树枝够不到的两三尺远处,就是温井检校的坟墓——其形状简直就像他本人恭敬伺坐于师父身旁一般。眼前的如此景象,不由得叫人遥想起温井检校生前勤勤恳恳侍奉师父的情形,同时也让人觉得石头有灵,至今仍沉浸在往日的幸福之中。

我跪在春琴墓前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又用手抚摸着检校的墓碑,在这山岗上低徊良久,直至夕阳沉没于大都市前端的远方。

我最近得到的一批书籍中,有一本名为《鵙屋春琴传》的小册子,是用四号铅字印在原浆和纸上的,大概有三十页。其实我最初就是从这本书中得知春琴其人的。我想,这本小册子估计是在春琴去世后三周年祭日时,由其弟子温井检校央人编就,用来送人的一本师父的传记吧。虽说文章是用文语[9]写成的,提到温井检校时用的也是第三人称,但基本素材无疑是温井检校提供的,因此,认为其真正的作者其实就是温井检校本人似乎也未尝不可。

根据该《传》所记:“春琴家历代皆称鵙屋安左卫门,居于大阪道修町,以经营药材为业。传至春琴父,为第七代。母亲茂氏,出自京都麸屋町之迹部家。嫁入安左卫门家后,生二男四女。春琴为次女,生于文政[10]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

《传》中又云:“春琴自幼颖悟,且容姿之端丽,气质之高雅,为言语所无法形容。四岁许习舞,深得举措进退之法,舞姿优美,虽舞姬不能及也。乃师常惊叹之,称‘以此儿之资质,驰名天下,亦指日可待。然生为良家之女,又曷知其幸与不幸哉’。自小习读写,精进神速,未几,其学识已超越二兄长矣。”

然而,倘若这些记述统统源自将春琴视若神明的温井检校,那么到底有几分真实可信,也就不得而知了。但关于其容貌之“端丽”“高雅”,倒是有诸多事实可作为佐证的。当时的妇女,身材普遍矮小,据说春琴也身高不及五尺[11],并且其面庞,以及手、脚都长得小而纤细。春琴流传至今的一张照片,是在她三十七岁那年照的。从该照片上看,她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瓜子脸,眼睛和鼻子都十分小巧玲珑,像是用娇嫩的手指捏就,随时都可能消失一般。当然,毕竟这是一张拍摄于明治初年或庆应[12]年间的照片,斑斑点点随处可见,如同久远的记忆已经模糊淡化了一般。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给人以如上的感觉吧。总之这张朦胧模糊的照片,尽管影中人很美,可也只能叫人领略一点大阪富家女的优雅气质而已,没显示出个性之光彩,给人的印象十分肤浅。从模样上来看,说是三十七岁,倒也符合,可要说只有二十七八岁,似乎也并无不可。虽说那时的春琴已经失明二十多年了,可看着与其说是个瞎子,倒更像是在闭目养神。佐藤春夫[13]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聋子像傻子,盲人似贤者。”因为,聋子为了听人说话,会皱紧眉头,张开嘴巴,时而歪着脑袋,时而仰起脸蛋,多少给人一种呆傻的感觉。而盲人则往往颔首端坐,一副闭目沉思的模样,给人以深思熟虑的印象。虽然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普遍适用,或许是由于我们早已看惯了佛陀、菩萨那种“慈眼视众生”的半开半闭的慧眼,比起睁开的双眼来,我们更能从闭着的眼睛里感受到慈悲与威严,从而心生敬畏吧。因此,也正因为春琴是一位特别优雅的女性的缘故,从她那紧闭着的眼皮上,竟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慈悲,就像我们在叩拜一幅观音古画一般。

据说春琴的照片,总共也只有这么一张,此前或此后,她都没有再照过。那是因为在她年幼时,照相术尚未传入日本,而就在她拍摄这张照片的同一年,她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所以后来是绝不会再照相的。因此,我们也就只能凭借着这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来遥想其当年的风姿神韵了。

读了我以上的这些说明,读者的心中又会浮现出一个怎样的面庞呢?恐怕也是模模糊糊,很难叫人满意的吧。然而,即便您真的看到了这张照片,也不会有更清晰的感受的。或者应该说,比起照片来,反倒是读者的凭空想象更清晰一些吧。

考虑到春琴在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也即她三十七岁那年,温井检校竟然也成了盲人,那么,他最后所见到的春琴,其模样应该是与该照片十分相近的。如此说来,留存于温井检校晚年记忆中的春琴的模样,也是这么模糊不清的吗?恐怕未必吧。或许他会用想象去弥补不断淡化的记忆,而在心中创造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高贵女性亦未可知。

那《春琴传》中还写道:

“双亲爱春琴似掌上明珠,兄妹五人中,专宠此女。未料九岁时突患眼疾,未几而竟至失明。双亲悲痛欲绝。其母更为其儿之不幸而怨天尤人,一时迹近癫狂。春琴由此断了习舞之念,专攻瑶琴、三弦,托志于丝竹之道。”

至于春琴的眼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甚明了。传记中也未做详细记述。不过,温井检校曾对人说过这样的话: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师父由于容貌、技艺都出类拔萃,一生之中竟两次遭人嫉恨。师父那多舛之薄命,均为这两次灾祸所害。”

由此看来,其中似乎还有什么隐情。温井检校又说师父当初得的是风眼[14]。还说春琴自小娇生惯养,虽有几分傲气,可言谈举止十分惹人喜爱,待下人极为体贴,且性格开朗,待人接物非常得体,与兄弟姐妹也都亲密无间,可以说,全家人都很喜欢她。只有她最小的妹妹的乳母,因不满春琴父母的偏心,暗自嫉恨春琴。

众所周知,风眼是花柳病的病菌侵入眼结膜所致,所以温井检校的话外之音,似乎在说那乳母使了个什么手段,从而导致春琴双目失明的。然而,这到底是基于确凿的依据才如此认定的呢,还是温井检校的一己想象呢?这就不甚明了了。虽说从春琴后来脾气暴躁这一点来看,倒也足以让人猜出此事对她的性格所造成的影响。然而,也不仅限于此,温井检校的话往往因过于哀叹春琴的不幸,而带有中伤、诅咒他人的倾向,似乎也不可轻信。就拿这乳母一事来说,多半也是出于他的擅自揣测吧。总而言之,在此,我们且不去追究其原因,仅仅记下春琴于九岁时双目失明的事实也就是了。

前文提到“春琴由此断了习舞之念,专攻瑶琴、三弦,托志于丝竹之道”,就是说,春琴之所以不得已而将心思全部寄托于琴曲乃是她双目失明所导致的结果,而她自以为自己真正的天赋是在舞蹈方面的。据说她也常对温井检校做如下的感叹:

“那些称赞我琴或三弦弹得好的人,其实并不真正了解我。如果我的眼睛看得见,我是绝不会专攻琴曲的。”

话里话外一半也带有“即便是自己并不太拿手的琴曲也已经如此出色了”的意味。从中,我们既可领教春琴性情倨傲的一面,却又不免叫人心生疑虑:这话是否被温井检校美化加工过呢?即便不到“美化”的地步,至少也难逃将春琴偶尔有感而发的话语如闻佛旨纶音般地铭记在心,并为了神化她而加重分量的嫌疑吧。

前文提到的那位住在萩茶屋的老婆婆,名叫鴫[15]泽照,是生田流[16]的勾当[17],曾悉心照料春琴与温井检校的晚年生活。据她说,师傅(指春琴)的舞蹈固然出众,但她的琴与三弦在五六岁时就得到了春松检校的启蒙,之后也一直勤学苦练的。所以说,师傅并不是在双眼失明之后才开始学习琴曲的。当时的风俗是,好人家的女儿都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各种技艺了。据说师傅在十岁时听到了那首难度很大的《残月》[18]后,就能用三弦弹奏了。由此看来,她在琴曲方面也极具天赋,绝非常人可比。失明之后,由于更无其他乐趣,所以就越发地在这方面用功精进,倾注全部的心血了。

这个说法恐怕是接近事实的。所以从幼年时起,春琴真正的才能可能就在音乐方面,而她在舞蹈方面的天分到底有多高,反倒令人生疑了。

虽说春琴一心扑在了琴曲上,但由于她家境富裕,恐怕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日后要以此为业的。至于后来她真的自立门户,作为琴曲师傅收徒授业,那是另有原因的。然而,即便在设帐授徒之后,其收入也不足以维持生计。道修町的老家每月依旧要送钱来,并且,数目之巨也是她的授徒收入无法相比的。可尽管这样,也还是不能满足她的铺张与奢华。由此亦可见她开始学习琴曲时,仅仅是因为喜欢才如此专心的,根本没有为今后做任何打算。只是由于她天资卓越,再加上专心致志,故而“十五岁时,春琴技艺大进,远超同辈,同门弟子中无一可与之比肩者”。这,大概是确凿无疑的。

鴫泽勾当曾说:

“师傅经常自豪地说什么‘春松检校授徒十分严厉,可我非但没被他骂过,反倒时常受到称赞。每次我去练琴,师父必定亲自加以指点,非常耐心,非常热情。所以我不懂为什么有些学生看到师父就怕得要死,不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学艺的时候没吃什么苦头就能达到如此高的境地,可见她真是个天才啊。”

想来由于春琴是鵙屋家的小姐,老师纵然生性严厉,对她也会容情三分,不会与教那些艺人子弟时一般严酷的吧。再说看到这么一位生于千金之家却不幸瞎了双眼的可怜少女,谁都难免会心生恻隐而呵护有加的。而更为重要的,恐怕还是身为师父的检校爱惜春琴之才,并为之痴迷的缘故吧。

春松检校对于春琴的关心真是有甚于对自己的子女,每当春琴偶感不适而缺课的时候,他就会马上叫人去道修町探望,甚至亲自拖着拐杖登门问候。他以自己有春琴这样的弟子而自豪,常在人前夸耀。还在同行门人聚会的场合说道:

“你们都要学学人家鵙屋家的小妹[19]。你们都是迟早要靠这门技艺吃饭的人,要是手里这点玩意儿连小妹这么个行外人都及不上,亏心不亏心?!”

而听到有人说他太过偏爱春琴时,他又会愤然激辩道:

“胡说些什么?老师指点学生,严就是爱。我不骂那孩子,说明我对她还不够爱。她天性聪明,悟道迅速,我没怎么指点就已经自己长进了,我要是真的严加督训,不就更加后生可畏了吗?到时候,叫那些以后要靠这门技艺吃饭的弟子怎么办呢?她生在富裕之家,一生衣食无忧,所以我才不那么尽心地教她。我把力气全用在那些天生愚钝的弟子身上,好让他们日后有口饭吃,有什么不对?你们这些家伙,真是不识好人心!”

春松检校的家在靱[20],距离道修町鵙屋家的药铺有十町[21]左右的距离。春琴每天都让一个小学徒牵着她的手,送她去师父家学琴。这个小学徒不是别人,正是温井检校,只不过当初他还是个名叫佐助的小孩子。他与春琴之间的终生情缘,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佐助的老家,前文已有过交代,是在江州的日野,也是世代都做药材生意的。据说他的父亲甚至祖父在学生意的时候,都来大阪鵙屋家的店里做过小伙计。因此,对于佐助来说,从多少辈前起,鵙屋家就是他的老东家了。佐助长春琴四岁,是十三岁那年来当学徒的。春琴双目失明也正是在那一年。也就是说,他来的时候,春琴那双美丽的眼睛已经永久地闭上了。

佐助从未见过春琴那双光彩夺目的眼睛,对此,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多少年之后,他都不觉得遗憾,反倒觉得是一种幸运。因为,如果在双目失明之前就认识春琴的话,就难免会觉得她那失明后的面容有所缺憾。所幸的是,佐助从见到春琴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十全十美,并且,这种感觉从未改变过。

如今,大阪的上流社会都争相将其府邸迁至郊外,家里的千金小姐们也都爱上了体育运动,能够尽情地享受野外的空气和阳光,以前那种养在深闺的佳丽早已绝迹了。但总的来说,城里的孩子依旧身体纤弱,脸色苍白,就肤色而言,与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往好里说,是清秀脱俗;往坏里说,就是恹恹病态。虽说这也不仅限于大阪,是各大城市都有的普遍现象,但江户[22]却是个例外。那里是连女人都以肤色微黑为自豪的,自然不像京都、大阪人那么白皙了。

在大阪,那些长在深宅旧院里的少爷,全都细胳膊细腿的,一个个活像戏台上的小生,要到了三十来岁,脸色才开始转深,身体才开始发福,有了大腹便便的绅士派头。而在此之前,则简直像女人一样,白白净净,连行头服饰也都偏好柔美娇弱的那种。更别说那种旧幕府时代[23]富裕商家的小姐们了。她们自小长在重帘深宅之内,终日不见阳光,手足纤细柔弱,皮肤苍白如霜雪,几近透明。然而,这一切在佐助这个来自乡下的孩子看来,该是多么妖艳动人啊。

此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春琴最大的妹妹六岁,不用说,无论哪个,在第一次进城的佐助眼里都是乡间少有的玉女。可据说最令他倾倒的,还是双目已然失明的春琴身上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气质神韵。他甚至觉得,春琴紧闭的眼帘也要比她姐姐、妹妹睁开着的双眼更明亮,更美丽;觉得春琴的脸蛋就必须是这样的,或者说这才是春琴所原本该有的相貌。人们也常说鵙屋家四姐妹中春琴最美,可即便事实如此,人们这么说多少也有些同情的成分在内吧。佐助则不然,是一点都不带同情成分的。

后来有人说佐助是由于同情和怜悯才爱上春琴的,他对此说法十分反感,觉得有人竟会这么看,真是太遗憾了。他还说:

“什么看着师父的脸就觉得她很可怜啦,这种念头我可是从未有过的。相反,比起师父来,我觉得我们这些眼明目亮的人更可怜。师父那样的气质,那样的容貌,还需要别人来可怜吗?师父还说:‘佐助,你好可怜呀。’你看看,她反倒可怜我呢。我跟你们仅仅是眼睛、鼻子一个都不缺而已,除此之外,又有哪一样比得上师父呢?比起师父来,残疾的反倒是我们,难道不是吗?”

这当然是后话了。想来在当初,佐助定是将火一般的仰慕之情隐藏在内心深处,勤勤恳恳地伺候着春琴,所谓的爱恋之心也尚未萌动吧。对于佐助来说,对方既是纯洁无瑕的娇小姐,又是自己世代东家的千金,自己能够被派到这样的差事,每天陪着她一起走路,已经是莫大的快慰了。

不过说来也是,让一个新来的小学徒去牵着无比金贵的小姐的手,这事儿似乎也有点怪。其实,刚开始时,负责送春琴去学琴的人,并不仅限于佐助一人,有时候是女佣陪着去的,有时是其他小学徒或伙计陪着去的。可有一天,春琴开口道:

“我就要佐助。”

于是,这差事就落到佐助一人头上了。当时,佐助十四岁。这让他觉得十分荣幸。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将春琴的小手握在自己手掌中,一起走过十町的路程,将她送到师父春松检校家去。等到春琴学琴结束,再将她领回家。一路上春琴很少开口。佐助呢,只要小姐不跟他说话,他也绝不多嘴,只是默默地走着,小心谨慎,生怕自己犯一点点过错。

有人问春琴:

“为什么小姐您觉得佐助好呢?”

春琴就答道:

“因为他最老实,从不多嘴多舌。”

前文交代过,春琴原本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待人接物也和蔼可亲,可在双目失明之后,就变得性情乖戾,郁郁寡欢,极少高声说笑,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而佐助呢,也总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勤勤恳恳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唯恐烦扰了小姐。或许春琴所中意的,就是这一点吧(据说佐助不喜欢看春琴笑时的模样。这恐怕是因为盲人一笑,貌似呆傻,可怜兮兮的,让佐助在情感上难以忍受的缘故吧)。

春琴真是由于佐助不多嘴、不烦人才指定要他接送的吗?会不会是由于她尽管还是个孩子,却已经隐约感到佐助仰慕自己从而暗自欣喜的缘故呢?当时的春琴,还是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按理说这是不太可能的,但考虑到她原本就既聪颖又早熟,失明之后,第六感的神经就磨砺得越发敏锐了,所以这样的揣测也很难说是异想天开吧。更何况她心气高傲,日后,她明明知道自己爱上了佐助,也同样默不作声,许久都没有向他敞开心扉。由此看来,虽说这里面还颇多疑问,但总的来说,在刚开始时,春琴似乎也并没怎么把佐助当回事儿——至少佐助觉得就是这样的。

牵手引路时,佐助总是将自己的左手举到与春琴的肩膀齐平的高度,手心朝上地托着她的右手。因此对于春琴来说,佐助似乎只不过是一只手掌而已。偶尔要他做什么事的时候,也只是做个手势、皱皱眉头,或是猜谜似的独自嘟囔几声,从不吩咐清楚。要是佐助没有理会,她必定生气。因此佐助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生怕看漏了小姐的任何一个表情或手势,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某种专心程度的测试似的。春琴本就是被宠坏了的娇小姐,失明之后又多了几分盲人所特有的促狭,故而不容许佐助有片刻的懈怠。

一次,在春松检校家里等候师父指教时,佐助突然发现春琴不见了。吓得他赶紧四下里寻找。原来在他没注意的时候,春琴去茅房了。平时,春琴要去小解时,也总是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就走,佐助察觉其用意后,就赶紧追上去,牵着她的手,领她到茅房门口,等她出来后,再舀了水给她冲手。没想到今天一不留神,春琴就独自上茅房去了。等他赶到茅房门口,春琴已经从里面出来了,正要操起水勺舀水。

“都是我不好。”

佐助声音发颤地说道。

“不用了。”

春琴摇了摇头。

可是,这时如果听她说“不用了”,就“是吗?”地应了一声,真的退在一旁,那可就是“罪上加罪”了。此时的要领是,哪怕是硬抢着,也要将水勺夺过来,然后舀水给她冲手。

还有一次。那是个夏天的午后。也是在等候师父指教的时候,恭候在春琴身后的佐助听她嘟囔了声:

“好热啊。”

于是就搭腔道:

“是啊,今天真热啊。”

可随后不见小姐有什么反应。于是他猛然醒悟,赶忙操起随身带着的团扇,对着春琴的后背打扇,这才似乎顺了她的心意。但是,只要佐助心里一开小差,手里扇得稍慢一些,春琴立刻会重复一声:

“好热啊。”

春琴就这么刁蛮、任性。

然而,她也并非对所有下人都这样的,仅仅针对佐助一人而已。想来是她原本就有如此的潜质,再加上佐助的曲意逢迎,从而导致她仅在佐助跟前将这一秉性发挥到极致的吧。其实,这也是她觉得佐助最好使唤的原因之一。而佐助也丝毫也没觉得伺候春琴是一件难以忍受的苦差事,反倒暗自高兴。或许他是将春琴的故意刁难当成了在向自己撒娇,并将其理解为一种特殊的恩宠了吧。

春松检校指点弟子练琴的房间位于里屋的中二楼上[24],轮到春琴时,佐助就领着她走上一段中空的楼梯,让她在检校的对面坐好,再将琴或三弦放在她的面前,然后就回到下面的房间里候着,等到她练琴结束后再上去接她下来。不过,在等下课的时候,佐助也不能疏忽大意,必须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以便在练琴结束而尚未叫他时,就立刻上去。如此这般,一来二去地,春琴所练习的那些琴曲他也听得烂熟于心,事实上他对于音乐的热爱也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作为一个日后成为一流大家的人,佐助自然也有着一定的天赋,可要是不给他伺候春琴的机会,不具备那种无论什么都要与春琴一样的狂热激情,恐怕佐助日后顶多也只能开个鵙屋药材铺的分号,极其平庸地度过他作为药铺老板的一生吧。因此,在后来双目失明,得到检校之称号之后他也常说,自己的琴艺是远远不能望春琴之项背的,如果得不到师父的启蒙,是绝不可能到达如此境地的。然而,由于佐助向来是将春琴捧上九天、把自己打入深渊的,所以他的话也不可轻信。且不论他与春琴的琴艺孰优孰劣,认为春琴主要是靠天赋取胜,而佐助却是个砥砺磨炼的苦修者,肯定是不错的。

就在他十四岁那年的年底,佐助暗自起了一个要置一把三弦的念头。于是他就悄悄地将东家给的赏钱和跑腿送货时得到的小费积攒了起来。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他总算如愿以偿,买了一把廉价三弦。由于怕被掌柜的看到了盘问诘难,他还将三弦的长把和筒子拆开,分两次带进他睡觉的那个阁楼。每天夜里,他都要等同伴们睡着后才拿出来独自练习。

可是,当初他是为了继承祖业才住进鵙屋家来学做药材生意的,根本没想过今后要以演奏琴曲为业,也不敢想。只是由于他对春琴太忠心了,凡是春琴喜欢的,自己也一定要喜欢,义无反顾,一意孤行,结果就走到了这一步。至于借练琴来博取春琴欢心的念头,那倒是没有的。这一点从他在春琴跟前极力隐瞒的做法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佐助当时跟五六个学徒、伙计一起睡在一个一站起身来脑袋就要碰到天花板的低矮房间里,他以不妨碍他们睡觉为条件请他们为自己保密。这些小伙计都处在怎么睡都睡不够的年龄段,只要一钻进被窝立刻就坠入梦乡,所以没人抱怨,可佐助还是要等大家熟睡之后才起床,然后躲进被子已被空出了的壁橱中练琴。要说这阁楼上已经够闷热的了,到了夏天,壁橱里定然更加酷热难耐,但佐助却不以为苦。因为这样既能防止三弦声传到外面,也能挡住同伴们打呼噜说梦话的干扰。他就在这黑灯瞎火之中摸索着弹奏——还不能用拨子,只能用手指甲来弹。他在黑暗中并未觉得有什么不便,想到盲人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尤其是想到二小姐也总是在黑暗中弹奏三弦时,他反倒因自己也能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中而感到无比欣喜。即便是日后他被允许公开练琴之后,他也觉得自己不跟二小姐一样是于心难安的,故而养成了一个只要一操起乐器就要闭上眼睛的怪毛病。也就是说,他明明是个眼明目亮之人,却偏偏要品尝与盲女春琴一样的苦难。他尽可能地去体验盲人的种种不便,甚至有时还对盲人心生艳羡。至于后来他真的成了一个盲人,想来也并非偶然,恐怕是与他少年时代的这种良苦用心不无关系的吧。

不论是何种乐器,要想穷尽其妙都是很难的,而像小提琴、三弦这样连指位标记都没有,每次弹奏前还必须调弦的乐器,能弹得像那么回事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是最不适合于自学的。更何况在那个没有乐谱的时代,即便是跟着师父练,通常也有所谓“琴三月,三弦三年”的说法。像琴这样贵重的乐器,佐助是根本买不起的,再说体积也太大,没法偷偷地带进住所,所以他要从三弦入手。据说他从一开始起,就能自己定准音调,这说明他的音感确实是超乎常人的,可同时也足以证明他平日里陪同春琴去春松检校家,在等下课的时候,听人练琴听得是何其用心。应该说,对于各种音调、曲词的内容[25]、音量的高低以及曲调旋律,除了用一对耳朵来记之外,他就没有任何别的什么可借助的了。他从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开始练琴,半年的时间很快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同睡一室的伙伴之外,没人知道这事儿。然而,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到底还是出事儿了。

一天夜里,确切地说,应该是将近拂晓的凌晨四点钟左右吧,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跟半夜里也差不太多。鵙屋的老板娘茂氏起夜解手时,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琴曲《雪》的声调。从前的艺人,确实有在冬天的拂晓时分,迎着凛冽的寒风刻苦练琴的习俗,即所谓的“冬练”吧,可是道修町这一带几乎都是药材铺,住的也尽是些规规矩矩的正经生意人,既没有游艺的师傅或艺人,也没有酷好风雅的人家,更何况在这万籁俱寂的深更半夜,即便是“冬练”也太早点了吧。再说真要是“冬练”的话,也该用拨子来高声弹奏的吧,哪有这样用手指甲轻轻拨弄的呢?而且练得还特别认真,每一小段都要反复练习,非要练到自己满意为止。那一回,鵙屋的老板娘听了虽说有些诧异,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回屋后就继续睡觉了。后来,老板娘每逢起夜都听到三弦声,两三次过后就忍不住跟人提起这事儿了。可谁知立刻就有人随声附和,说:“是呀,我也听到了,会是哪儿传来的呢?”“不会是山狸在敲肚子玩吧?[26]”可见佐助练琴这事,尽管店铺里的掌柜、伙计们还浑然不知,可在内宅,已被当作一件离奇怪事儿了。

其实,如果佐助从那年夏天起,一直躲在壁橱里练琴的话,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可他后来见大家都没有发觉,胆子就渐渐大起来了。再说他是在干完繁重的活计之后,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来练琴的,导致他后来因欠睡太多,在暖和的地方一待就打瞌睡。所以从秋天快结束的那时起,他每天夜里都上晒台来练了。通常,晚上十点左右他与伙伴们一起睡下,到半夜三点钟光景起床,然后抱着三弦上晒台,在砭人肌肤的凛冽夜气中练琴,一直练到东方微微发白,再重新钻进被窝。春琴母亲所听到的三弦声,其实就是这么来的。

由于佐助偷偷练琴的那个晒台,就在店铺的屋顶上,所以只要游廊上的防雨窗开着,比起睡在正下方的伙计来,睡在庭院后面内宅里的人,其实更容易听到。

现在,既然内宅提出了疑义,伙计们一个个地就全都遭受了盘查,当得知是佐助所为之后,他就被带到了大掌柜的跟前,挨一顿臭骂。大掌柜的警告他以后不许胡闹并要没收三弦——眼见得这样的处罚是在所难免的了。可就在这时,一只援助之手,竟从一个谁都未曾料想到的地方向佐助伸了过来:内宅里提出了“姑且让他弹来听听”的要求,并且是春琴最先提出的。

佐助原以为春琴得知此事后定然会极不高兴。

“哼!让你牵手带路就牵手带路呗。就你这么个小学徒还想学琴,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她定然会如此蔑视或嘲弄的。且不论她是蔑视还是嘲弄,反正自己没好果子吃。所以佐助心里怕得要死,得知春琴要他“弹来听听”,反倒畏缩不前了。他心想,如果说是自己的一片赤诚上达天听从而打动了二小姐的芳心,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可多半她还是为了解闷而搞的恶作剧,拿自己开心而已吧。再说自己也根本没有在人前演奏的自信。可是他也知道,春琴既然已经开口,说要“弹来听听”了,那就不论自己如何推辞也无济于事的,更何况她母亲和姐姐妹妹的好奇心也被煽动了起来,哪里还有什么后路可退呢?于是,佐助就被叫进内宅,去展现他那自学三弦的成果了——他所面对的场面真可谓是无比盛大的。

当时,佐助算是练熟的曲子约有五六支,由于要求将会弹的曲子全都弹一遍,他就只好壮起胆子,竭尽全力地弹了起来。其中既有较为容易的《黑发》[27]也有难度较大的《茶音头》[28]。事实上这些曲目都是佐助靠耳朵听来的,哪有什么先易后难的顺序,只是听到什么就学什么罢了。要说这鵙屋家的内眷,原先确实像佐助所猜想的那样,只想看他出洋相,拿他寻开心的,可一听之下,见他在短时间内竟然真的无师自通,不仅指法准确,而且曲调也弹得像模像样,大家无不心悦诚服。

《春琴传》中写道:“春琴颇怜佐助之志,曰:‘感汝之热忱,日后吾将教汝。汝得暇便可来吾处就教,以吾为师。汝亦自当勤勉精进。’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亦甚为嘉许此举。佐助更是万分欢喜,如同登天一般。自此,佐助便于恪尽学徒本职之余,每日偷暇以就教于春琴。如此,则十一岁少女与十五岁少年间,于主仆名分之上,更结师徒之契。甚为难得。”

或许有人会觉得奇怪,一向性情乖僻,脾气古怪的春琴怎么会突然对佐助表示出如此之大的热忱与关怀呢?其实,收佐助为徒的念头也不是春琴率先想到的,可以说是周围人怂恿撺掇的结果。想来也是,这么个双目失明的小女孩,尽管生活在一个温馨、富裕的家庭里,可总难免会感到孤独,时常郁闷难耐。她的亲生父母自不必说,就连家中的女仆们也都觉得不知该如何伺候她才好,经常为了让她开心一点而绞尽脑汁。恰在此时,她们知道了原来佐助与二小姐的兴趣爱好相同。于是,为了减轻一些自己身上的负担,内宅里这些为二小姐伤透脑筋的仆人,就动起让佐助来做她玩伴的念头来了。

“佐助这家伙可真有两下子啊。小姐您来指点他一下如何?要真能这样,那小子肯定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吧。”——想来她们就是这么鼓动的吧。

然而,春琴性情乖僻,倘若鼓动不得法,她或许就不予理睬了。而她之所以答应,或许是由于她那时对佐助并无反感,而她自己的内心,也刚好开始春潮涌动的缘故吧。

不管怎么说,春琴自己提出要收佐助为徒这事,无论是对于她的父母兄妹还是对于家中的仆人来说,都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然而,尽管春琴是个天才少女,可她那时毕竟还只有十一岁啊,她真能做到像一名授业解惑的女师傅一样吗?关于这一点,大家就无暇顾及了。因为,只要能让她解闷,她身边的其他人就轻松了。说到底,这只不过是给她提供一个“学校游戏”,并让佐助陪着她玩玩罢了。因此,这件事与其说是为了佐助,倒不如说是为了春琴而谋划的。但从结果来看,反倒是佐助受益更多些。

《春琴传》里虽有“自此,佐助便于恪尽学徒本职之余,每日偷暇以请教于春琴”的记述,但佐助原本每天都要牵着春琴的手接送她去学琴,仅此一项就已经花掉一天之中的好几个钟头了,如今则在此之外又被叫到春琴的房间里去上音乐课,想来他已经没时间在药材铺里干活了吧。佐助的父母将孩子送到鵙屋来,当然是想让安左卫门将他培养成一个生意人的,如今倒好,成了春琴的伴童了。对于这一点,安左卫门虽说心里也觉得挺过意不去的,但比起佐助的前程来,他还是更看重自己女儿是否顺心,更何况佐助自己也十分乐意,所以他也就默许了,觉得暂且先这样吧。

佐助就是从这时起称春琴为“师父”的。其实,在平时,他还是可以称春琴为“小姐”的,只是在上课时,春琴吩咐他必须称自己为“师父”。与此同时,春琴也不叫他为“阿佐”而称“佐助”了。一切都仿照春松检校训教其入室弟子时的做派,严格执行师徒之礼。总之,正如大人们所希望的那样,这个充满了童趣的“学校游戏”一直持续着,春琴也确实因此而忘记了孤独。然而,年复一年,他们两人非但没有要终止该游戏的迹象,反倒越来越认真了。两三年之后,无论是教授的一方还是受教的一方,全都弄假成真,完全超越了游戏的境界。

春琴每天都要去春松检校家学琴,这是她的日课。一般是在下午两点左右去春松那位于靱的家里,练琴的时间短则三十分钟,长则一小时光景,回家后再温习当天所学的内容,直到傍晚时分。吃过晚饭之后,兴致一来就将佐助叫到自己那位于二楼的房间里来教他练琴。可时间一长,这样的授徒行为竟也成了她每天都不可或缺的日课了。有时甚至到了晚上九点、十点还不放佐助下楼。

“佐助,我是这么教的吗?”

“不行,不行!弹不好今天你就别睡觉了!”

严厉的呵斥声常常令楼下的仆人们心惊胆战。有时候这位小师父还会一边骂“笨蛋!你怎么还记不住?”一边用拨子揍佐助的脑袋,于是佐助这位徒弟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这样的事情也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

众所周知,从前艺人学艺,那可是真要脱一层皮的,挨打挨骂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今年(昭和八年[29])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闻》[30]周日版上,就有一篇小仓敬二写的回忆文章,题为《人形净琉璃[31]之血泪学艺史》。文中写道,摄津大掾[32]亡故之后的名人,第三代越路太夫[33]的眉间有一块新月形的大伤疤,那是他师父丰泽团七[34]给他留下的“纪念”:一次练习时,丰泽团七大喝一声:“你怎么老记不住?!”并用拨子猛地将他戳倒在地。

文乐座[35]的木偶操持手吉田玉次郎的后脑勺上,也有一块同样的伤疤。那是玉次郎年轻时与他师父,大名人吉田玉造[36]一起排练《阿波鸣门》[37]时留下的。当时,他们排练的是《阿波鸣门》中的一个缉捕场面。师父吉田玉造操持主角十郎兵卫之木偶,玉次郎则操持其脚。排演到十郎兵卫惊恐万状、惶急万分之时,其脚上的动作怎么也不能令玉造师父满意,于是他便大喝一声“浑蛋!”操起一把开打时用的真刀,对准玉次郎的后脑勺“咣——”地就来了一下。结果就留下了这道至今都清晰可见的伤疤。

其实,这个打了玉次郎的玉造师父,在他年轻的时候也被他的师父金四[38]用木偶打破过脑袋,甚至连那个木偶都被鲜血染红了。后来,玉造跟师父要来了那个血迹斑斑的、砸碎了的木偶的腿,用丝绵裹好后收在一个白木箱里,还时不时地取出来,对着它像在慈母灵前磕头似的恭敬礼拜。他常痛哭流涕地对人说:“我要是没受过这个木偶的责打,恐怕一辈子都只是个庸庸碌碌的普通艺人啊。”

上一代大隅太夫[39]在幼年学艺那会儿显得较为呆滞,被人唤作“笨牛”。他的师父就是著名的丰泽团平[40],俗称“大团平”,是近代三弦艺人中的巨匠。一个闷热的夏夜,大隅在师父家学习《木下挟合战》[41]中的《壬生村》。学到“这护身符乃是先人遗物也”一节时,总也念不好。翻来覆去地不知练了多少遍,师父团平总也不予认可。后来师父挂起了蚊帐,自己躲在里面听着,让大隅一边被蚊子叮咬吸血,一边练习。一百遍、两百遍、三百遍,没完没了地练。夏夜不长,眼看着东方就要发白了。大隅心想,师父一声不吭的,想来是困顿难耐,早已进入梦乡了吧。然而,大隅犯起了“牛”劲儿,只要师父不说一声“行了”,他就会一直这么死命地练下去,哪怕练到天荒地老。可就在这当儿,蚊帐中却传出了一声“行了”。原来师父貌似睡着,其实连眼皮都没合一下,一直听着呢。

类似的逸闻还很多,真是不胜枚举。况且也不仅限于净琉璃的太夫和木偶艺人,生田流的琴曲与三弦艺人在授徒时也一样,并且由于这方面的师父多为盲人检校,残疾人中又以性情褊狭者居多,难保没有严苛过头而近乎暴虐的倾向。正如前文所述,春琴的师父春松检校,向来就有授徒严厉之名,稍不如意,他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再说教的一边是盲人,学的一边往往也是盲人,每次被师父责骂、殴打时他们都会后退一点,甚至有人因后退次数过多而抱着三弦滚下了楼梯,乱作一团呢。日后春琴挂出“琴曲指南[42]”的招牌,正式招收弟子时,也因训导严厉而闻名。这自然是蹈袭了她师父春松检校的授徒风格,其实这种做派在她教授佐助的时候就已经初露端倪了,所以应该说,她的这种严厉作风始于“小小女师父”游戏之时,后来竟慢慢地弄假成真了。或许有人会说,男师父打骂徒弟的例子自然不胜枚举,可像春琴这样,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也如此粗暴,倒是闻所未闻。想来也是。那么,春琴的性格之中是否真有那么一点嗜虐倾向呢?是否在借授徒之机而享受一种变态的性快感呢?当然了,到底是与不是,如今已很难断定了。但有一件事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游戏时,肯定是要模仿大人的。因此,虽说春琴自己深受春松检校的宠爱,从未受过皮肉之苦,但师父日常的做派早已深入其心。因此,她那幼小的心灵或许早就认定:为人师者,理当如此!所以在玩师徒游戏时,她就理所当然地模仿起春松检校的做派来了。天长日久,愈演愈烈,最后就变得如同出于天性一般了。

或许佐助原本就是个“哭鼻虫”吧,他每次挨了春琴的打都会痛哭流涕,而且哭声很大,显得十分窝囊。因此旁人听了直皱眉,还会交头接耳:“二小姐又在‘用刑’了。”

那些大人们,原本只是想让春琴多个消遣罢了,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故而也觉得有些犯怵。想来也是,琴声、三弦声的,每天都吵到很晚,就已经够让人心烦的了,再加上春琴时不时的呵斥声和佐助的哭声,深更半夜的,谁受得了呢?老这样子,不光佐助太可怜,就是对于她这个二小姐也不好啊。后来,有女佣实在看不下去,就闯进“课堂”加以阻止,说道:

“小姐,您这是何苦呢?您是千金之体,哪能对这么个不成器的小伙计破口说狠话呢?”

可谁知春琴听了,整整衣襟,凛然正色道:

“你们懂什么?少插嘴!我是正儿八经地在教他。不是闹着玩的。我是为了他好,才这么较真儿的。打也好,骂也好,练功就得有个练功的样子。你们连这点都不懂吗?”

那叫一个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春琴传》里面是这样来记载此事的:

“春琴毅然道:‘汝等竟敢欺吾年幼而亵渎艺道哉?余虽年幼,然既已为师,自当谨守师道。余授佐助以琴技,本非一时之儿戏。佐助生来喜好音乐,然身为学徒无法随检校乐师学艺而只得自学,甚为可怜,可叹。余虽尚未学成,愿代为其师,助其达成所愿。汝等如何能知?速去!’闻者慑于其威严,骇于其辩舌,仓皇而去。”

读了这一段记述,春琴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简直历历如在眼前。

佐助听到了这话之后,心里便对春琴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之情。因此,在此之后,他虽然也还是会哭,可就不仅仅是为了忍受痛苦了,他的泪眼之中分明也包含了一种针对这位激励自己的,又是主人又是师父之少女的感激之情。因此,无论遭受多大的罪,他也从不逃避,一边哭,一边练,一直熬到春琴说“好了”为止。

春琴的脾气时好时坏,阴晴不定。恶言相向,连连申斥,倒还算好的,最让佐助受不了的,是她皱起眉头一声不吭,或是猛地拨动第三弦[43],或是让佐助一个人弹着,自己不置可否,默不作声地一直这么听着。有一天晚上,练的是《茶音头》中的一段过门[44],佐助没领会,老也记不住,练了好多遍还是弹不准。于是,春琴就不耐烦起来了。她照例放下了三弦,一边用右手在膝盖上打拍子,一边嘴里“呀——,奇里奇里锵,奇里奇里锵,奇里锵奇里锵奇里锵——奇台儿,特兹儿特兹儿鲁儿,呀——鲁鲁特儿”地念着口授了起来。可过了一会儿,她就默然无声,不再理睬佐助了。佐助不知所措,又不敢就此打住,只能根据自己胡猜乱想而继续弹下去。然而,眼见得自己弹到猴年马月师父也不会叫停的,于是他就更加慌张了。心里一慌,手也就愈加不听使唤,连连出错。到后来浑身直冒冷汗,只管乱弹一气了。再看春琴,依旧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是嘴唇抿得更紧,眉头皱得更深了。就这么着两个多小时之后,母亲茂氏再也忍不住了。她穿着睡衣上楼来,说:

“勤学苦练固然是好,可过了头,就伤身子了。”

这才将两人分了开来。

第二天,父母便将春琴叫到跟前,对她说:

“你教佐助练琴,虽是出于一片好心,可打骂弟子这样的事,只有检校才能做啊。因为大家全都服他,他自己也心安理得。你的琴虽然也弹得不错,可毕竟还没出师呢。你现在就学起师父的样子来,定会滋生骄慢之心。但凡学艺之人一旦心生骄慢,就难以长进了。更何况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用‘笨蛋、傻瓜’这样的脏话去骂一个半大小子,也实在是叫人听不过去。你可要自重啊。今后要定下时间来,不能再搞到深更半夜了。要不然佐助哭哭啼啼的,弄得大家都睡不好觉,这怎么得了呢?”

春琴的父母是从不对春琴说一句重话的,可事到如今也忍不住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她一番。春琴无言以对,显得十分顺从。然而,这仅仅是表明现象而已,实则根本无效。她转身就将气撒到了佐助的头上:

“佐助,你太没出息了,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鼻子,像什么样子?让人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似的,都在背后骂我呢。要学艺,就得吃苦,就得咬紧牙关。你要是做不到,我就不教你了!”

从此以后,无论受多大的罪,佐助也绝不出声了。

鵙屋夫妇见女儿春琴双目失明以来性情越来越乖僻褊狭,再加上让她教佐助弹琴后,她的言行举止也竟至粗鲁起来了,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心想,让佐助这样去陪她解闷到底好不好呢?佐助一味儿地迁就春琴,讨好春琴,这份心意固然难得,可这么一个劲儿地逆来顺受,只会助长女儿的骄横之气,长此以往,真不知她会变成一个如何古怪的女人。故而二老常为此而愁眉不展,忧心忡忡。

或许就因为如此担忧的缘故吧,在佐助十八岁那年的冬天,主人安排他入了春松检校之门,正式成为其弟子。事实上也等于不再让春琴直接教他了。因为父母亲觉得让女儿扮演师父最大的坏处,就是会给她的品性带来恶劣影响。可如此措置,同时也决定了佐助一生的命运。从此以后,佐助就一点都不做学徒的活计了,成了春琴的专职牵手人,并与她作为同门师姐弟出入检校的家门。这事儿对于佐助本人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可想必主人安左卫门为了获取谅解,还是在佐助那身在老家的父母跟前费了不少口舌的。估计他还做出承诺:作为佐助放弃成为商人的条件,自己今后一定会照顾他一辈子的。由此看来,安左卫门夫妇为了女儿春琴着想,是动了将佐助招赘为婿的心思的。女儿身有残疾,难以门当户对地缔结良缘,可若能与佐助成为夫妇,倒也不失为天作之合——他们这么想,应该说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隔了一年之后,也就是在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的时候,父母亲便十分委婉地跟春琴提起了这门亲事。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女儿竟一口拒绝了。她说自己早已抱定了终生不嫁的宗旨,更别提什么佐助了,简直想都没想过。看样子似乎还极度反感。

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一年过后,母亲竟发现春琴的体态有些异常。“总不会是……?”暗中留意后,越看越觉得其中定有蹊跷。母亲心想:真到了难以遮掩的程度,伙计们难免会说三道四的,眼下及时处理的话,好歹还能想想办法。于是就连父亲都没告诉,悄悄地问了一下女儿。可春琴矢口否认,说:“绝无此事!”

话说得这么绝,倒也不好追问了。母亲尽管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的,这事儿也搁置起来了。可是,过了一个来月,母亲发现事情已经到了无法隐瞒的地步了。再问春琴时,这次她倒是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怀孕了,可问她对方是谁,她就是不说。逼得紧了,她就说,我们说好互相保密的。问她是不是佐助,她便断然否定道:

“我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学徒呢?”

出了这种事,谁都会首先想到佐助的。可二老想起春琴去年说过的话,觉得倒也未必。再说他们俩真要是有了那种关系,怎么会不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呢?他们毕竟是一对没什么经验的少年男女,就算装作若无其事,也不可能瞒天过海,天衣无缝的。自从佐助成了春琴的同门师弟之后,就没机会像以前那样和春琴面对面地坐到深更半夜了。就算有接触,也仅仅是春琴以大师姐的身份指点他一二而已,除此之外,春琴完全是一副高傲的二小姐派头,给予佐助的待遇仅限于牵手。店里的伙计们根本就没想到他们两人之间还会有什么私情。非但如此,反倒觉得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过于严苛,甚至严得都没有人情味儿了。

考虑到对方定然是春松检校的门人,夫人心想,问一下佐助或许就清楚了。可谁知佐助也一口咬定“不知道”,还说什么“自己毫不知情,怎么会知道对方是谁呢”?

可是,佐助的神色有些诡异,战战兢兢的,难免叫人心生狐疑。连连追问之下,他竟然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最后更是哭着说道:

“我要是说了,二小姐会骂我的。”

“好了,好了。你要庇护二小姐,自然也没错,可主人的话也不能不听呀。你这样一味地帮着隐瞒,对二小姐也不好的呀。还是说出那人的名字来吧。”

任你劝得口干舌燥,佐助依旧守口如瓶。可听其言外之音,那人好像就是佐助。因为他话里话外似乎透着这么一层意思:由于向二小姐保证过的,唯恐有失体面,所以不能明说,只能让你们自己去琢磨了。

事已成事,木已成舟,还能怎样呢?鵙屋夫妇甚至觉得男方是佐助倒还算好的。可既然如此,去年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春琴为什么要违心地严加拒绝呢?唉,女儿家的心事真是捉摸不透啊——忧愁之中二老倒也略感放心了。考虑到事到如今,还是趁人们尚未开始议论之际让他们二人成婚为好,便再次向春琴提出这门亲事。不料春琴依旧不肯松口,还板起脸来说道:

“我才不要呢。去年我不是说过了吗?佐助这样的人,我想都没想过。我知道你们是因为我身有残疾才处处顾怜我。可即便这样,我也想不嫁给一个小伙计。要是这样,也对不住我肚子里那孩子的爹呀。”

问她你肚子里孩子的爹到底是谁,她就说,这事儿就别问了吧。反正我也不想跟他一起过日子。

话说到这份儿上,佐助以前的话就又脱了底了。他们两人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呢?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要说除了佐助之外还另有他人,这是不可想象的。或许女儿是因为事到如今脸上挂不住了才故意反着说,而不久之后自会吐露真相的吧。总之,二老决定停止追查,首先送春琴去有马温泉[45]疗养,生下小孩后再让她回来。于是,就在春琴十七岁那年的五月份,她在两名女佣的陪同下去了有马温泉,佐助则留在了大阪。春琴在有马一直待到了十月份,生下了一个男孩,倒也可喜可贺。由于那男孩子的脸蛋长得跟佐助一模一样,真相终于大白了。然而,成亲之事她依旧听不进去。不仅如此,到现在她也还是不承认孩子的父亲是佐助。没办法,二老只得让他们两人当面对质。

春琴先声夺人,声色俱厉地说道:

“佐助,你一定说了什么令人生疑的话,是不是?你这不是给我添乱吗?没有的事情就干净利落地说没有,别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佐助吓得缩作一团。这次他顺着春琴的口风,来了个彻底否定:

“我怎敢冒犯主人家的小姐呢?我从小就深受主人家的大恩,不会这么不知好歹的。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眼见得这事情越来越弄不明白了。

二老最后只得用孩子来逼女儿就范:

“再怎么说,这孩子还是挺可爱的,是不是?你这么死撑着,我们也不能抚养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呀。你硬是不肯成亲的话,我们就只好将孩子送人了——尽管这么做挺对不住孩子的。”

可谁知春琴一点也不为所动,冷冷地说道:

“送走好了。我反正是一辈子独身的,留着他也是个累赘。”

于是,春琴就让人把这个刚出生的孩子给抱走了。那孩子是生在弘化二年[46]的,恐怕如今已不在人世了。事实上就连他去了哪儿,我们也不得而知。总之,一切都由春琴的父母妥善处置了吧。就这样,在春琴的死撑硬挺之下,怀孕一事便稀里糊涂地不了了之了。随后,不知不觉间她又若无其事地让佐助牵着手去春松检校家练琴了。

这时,她与佐助之间的关系,几乎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但若要他们正式明确下来,两人就全都拼死抵赖。看来深知女儿心事的双亲也别无他法,无奈之下也只得听之任之了。这种主仆不像主仆,师姐弟不像师姐弟,情侣又不像情侣的暧昧关系一拖就是两三年。春琴二十岁那年,她的老师春松检校逝世了。以此为契机,春琴正式独立门户,作为琴曲老师而挂牌授徒了。她从父母家里搬了出来,在淀屋桥附近自立了门户。与此同时,佐助也离开了鵙屋家,随她而去了。

其实,春松检校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认可春琴的技艺,估计他也早就许诺过她:随时都可以独立授徒的。不仅如此,检校还将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送给她,为她取了春琴这么个艺名。遇到重要的演出,检校还时常与她合奏,或让她来演唱琴曲中的高音部分,一有机会就大力提携。因此,检校去世后春琴自立门户,或许可以说是一件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然而,就其年龄和家境而言,似乎又没有急着自立门户的必要。恐怕还是春琴的父母考虑到她与佐助的关系才如此安排的吧。毕竟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老这么暧昧着,等于给店里的其他用人、伙计树立了一个坏榜样,所以才想到了这一招,干脆让他俩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算了。对于这样的安排,大概春琴也没什么意见吧。当然了,佐助去了淀屋桥之后,待遇上并未有丝毫的提高,依旧仅是个牵手人而已。并且由于春松检校已经去世,他又重新拜春琴为师了。他们一个称对方为“师父”,一个直呼其名为“佐助”,再也不用忌讳旁人了。

对于别人将他们看作是一对夫妻,春琴是非常反感的,故而十分讲究主仆间的礼节,师徒间的尊卑,甚至连交谈时的用语措辞这样的细枝末节也都做了严格的规定。如有违背,便严加申斥,即便佐助低头认错,她也依旧喋喋不休,绝不轻易饶恕。因此,据说不知内情的新入门弟子,根本不会猜疑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又听说鵙屋的伙计们曾私下议论,想不出二小姐跟佐助调情时是怎样一副面孔,真想去偷听一回。

那么,春琴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佐助呢?

其实即便是在今天的大阪,人们在谈婚论嫁时仍是十分讲究门第、财产和排场的。甚至可以说,在这方面,大阪是远甚于东京的。由于大阪这地方的商人气息原本就十分浓重,而春琴又是个世家千金,深受封建习气的熏陶,自然无法放下其高傲、矜持的一面。她那种鄙视世代为仆的佐助的程度,恐怕是我们所难以想象的。再加上盲人特有的褊狭,那种不肯示弱于人,唯恐受人愚弄的好胜之心也是远非常人可比的。因此,我们应该体察到,或许对她来说,让佐助来做自己的丈夫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也就是说,由于她觉得与底下人发生肉体关系是可耻的,于是就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装出了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那么,照这么说,春琴就仅仅将佐助看成一种生理上的必需品了?恐怕也未必如此,这一切也仅仅是故作姿态而已吧。

《春琴传》有云:“春琴素有洁癖,衣服略有微垢则绝不上身。内衣之类,每日更换,命人洗涤。且朝夕命人清扫房间,不容懈怠。每坐,必以手指一一拂拭蒲团、铺席等,虽毫厘纤尘亦深厌之。尝有弟子患胃病,自不觉口臭而至师近前习琴。春琴照例拨响第三弦,蹙眉弃琴,不发一语。弟子不知所措,惶惶然再三叩问情由。答曰:‘吾虽目盲,鼻子尚灵。汝速去含漱来。’”

或许是成了盲人之后,春琴才有此洁癖的吧。而伺候如此盲人起居的侍者,自然更须小心谨慎,其程度恐怕也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佐助所担任的差使,是给春琴牵手引路,却又不仅仅是牵手带路,还要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如厕入浴等贴身琐事。由于佐助自春琴小时候起就担任该差使,已经完全掌握了她的脾气秉性,所以也只有他能令春琴感到满意。因此,对于春琴来说,佐助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更何况原先住在道修町时还多少对父母和兄弟姐妹有所顾忌,而当她成了一家之主之后,春琴的洁癖和任性就越发地变本加厉了。自然,佐助的差使也就越发繁难了。下面的话是鴫泽照老婆婆说的,传记里毕竟是没有这种记载的:师父如厕出来,是从不洗手的。因为她方便时从不自己动手,什么都是佐助给她服侍停当的。洗澡时也是这样。据说,贵妇人可以若无其事让人擦洗身体而丝毫也不觉得害羞。对于佐助而言,春琴无疑是与贵妇人一般无二的。或许也有失明的原因吧,反正春琴对于这一套,自小就已习以为常,到现在,更不会掀起芳心波澜了吧。

不仅如此,春琴还酷好打扮。虽说双目失明后她就再也没有照过镜子,可她自信自己的姿色容貌是超凡脱俗的,而她在服装、发饰上所下的功夫也与明眼人不相上下。春琴的记忆力极强,想必她早已将自己九岁时的容貌深深地印入脑海之中了。更何况长期以来,世人的称赞和奉承不绝于耳,所以她对于自己姿容出众这一点,是十分清楚的,而她在化妆、保养上也是殚精竭虑,不惜工本的。春琴长年养着一只黄莺,用其粪来拌糠[47],又特别钟爱丝瓜水[48]。她最忌讳肌肤粗糙,脸蛋和手足若不能保持光滑水嫩就会闹别扭。大凡弹奏弦乐的人由于须左手按弦,所以都十分留意其指甲的长短。春琴更是毫不懈怠,每过三天一定要叫人来修剪,并用锉刀磨光,并且还不仅限于左手,而是双手双脚的指甲都要修剪打磨。说是修剪,其实指甲也并没有多长,只长了一厘[49]、二厘光景,肉眼根本看不出来,可她就要吩咐修剪了。修剪时,不仅是指甲的长短,就连形状也必须跟原先完全相同。她会用手抚摸剪过的痕迹,绝不容许有丝毫走样。这些活儿事实上都是由佐助一人包下的。此外,他还得见缝插针地让春琴指导自己练琴,并不时地替师父指导那些刚入门的弟子。

要说这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其实也是多种多样的。佐助对春琴身体的了解,就已经到了一清二楚、毫无遗漏的程度。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是普通的夫妻、恋人都无法想象的。因此,在佐助后来自己也双目失明之后,仍能贴身伺候春琴而无甚过错,实在也并非偶然。

佐助终生未娶,从做小学徒那会儿起直到八十三岁之暮年,从未接触过春琴以外的异性,所以他没资格通过比较来对春琴评头论足。但他在晚年鳏居后,常跟身边的人夸耀春琴的皮肤是如何如何光滑,春琴的四肢是如何如何柔软,成了他唠唠叨叨的唯一话题。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地摊开手掌说,师父的脚很小,刚好能放在我的手掌上。还会抚摸着自己的脸蛋说,师父脚后跟上的肉,也比我这儿的更光滑,更柔嫩。

前文早已提及,春琴身材娇小。可她着衣时虽看着瘦弱,裸体时却出人意外地丰腴,且肌肤白皙,几近透明,总显得那么嫩滑明艳,丝毫也不受年龄的影响。据说她平日里对于鱼类、禽类料理还有所挑剔,却非常喜欢吃鲷鱼刺身,这在当时的妇人之中可算是令人惊叹的美食家了。不仅如此,她还喜欢小酌两盅,每天晚饭时少不了要喝上一合[50]。她的身体状况或许跟她这样的饮食习惯也不无关系吧。盲人在进食时,样子极不雅观,让人看着于心不忍。更别说是一位妙龄美貌的盲人了。也不知道春琴是否明了这一点,反正她是不愿意让佐助之外的人看见她吃饭时的样子的。应邀做客时,她都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而已,给人以十分高雅的感觉。其实,她吃起饭来是非常铺张的。她的食量并不大,一般只吃浅浅的两小碗饭。菜,每样也只夹一筷,但她会在不同的碟子里夹,结果弄得种类繁多,伺候起来异常费事,简直就像是在故意刁难佐助似的。后来,佐助能够熟练地撕下杂煮鲷鱼的肉,非常灵巧地剥下虾蟹的壳。像香鱼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能够从尾部将骨头抽得干干净净却一点也不破坏整条鱼的形状。

春琴的头发十分浓密,如丝绵般松软。她手臂纤细,手掌柔软。然而,或许是经常弹拨琴弦的缘故吧,挨她一记耳光还真是很疼。春琴是动辄就要上火的体质,却又患有严重的寒症。即便是在盛夏,她也从不出汗,一年四季都将夹了薄棉的纺绸或绉绸窄袖和服当睡衣来穿,还拖着长长的下摆,睡觉时用它将双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觉醒来,这样的睡姿竟能纹丝不乱。由于怕春琴上火,所以尽量不用被炉[51]或汤婆子取暖,实在冷得不行,佐助就将她的双脚揣在怀里焐着,可即便是这样也很难焐热,常常是春琴的脚没能暖和过来,佐助的胸口已被冻得透心凉了。洗澡时怕室内的蒸汽燥人,即便冬天也要打开窗户。她每次都只能在温水中泡一两分钟,而且洗澡的时间一长就会心悸,因蒸汽而上火,因此只得尽量在短时间里泡暖和了就赶紧清洗身子。如此这般,真是知道得越多,就越能体谅佐助的辛劳。

佐助如此辛劳,得到的报酬却少得可怜,所谓的工资仅仅是时而给的一点津贴而已。有时他穷得连香烟都买不起。衣服也就是逢年过节时东家照例赏赐的那么几件[52]。尽管佐助还代替老师指导门人弟子,春琴却从不承认他有什么特殊的地位,吩咐弟子、女佣们直呼其名地叫他“佐助”。陪同春琴外出授课时,也只让他等在人家的大门口。

有一次,佐助蛀牙发作,右边的脸颊肿起老高,入夜后更是疼痛难耐。可他还是强忍着,不露声色,时不时地去漱一下口,并十分小心地伺候着,不对着春琴吐气。春琴就寝后,叫他揉肩、按腰。佐助便遵命给她按摩。过了一会儿,春琴说:

“行了。替我暖脚吧。”

佐助便谨小慎微地横躺在她的脚边,敞开胸怀,将她的脚掌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不多会儿,他的胸膛就冰凉冰凉的了。可与此相反,他的脸蛋却被被窝里透出的热气熏得发烫,牙疼也越发厉害了。佐助实在受不了,就用脸颊代替胸脯来给春琴煨脚,因为这好歹还能镇住牙痛啊。可谁知春琴竟立刻在他脸上狠狠地踹了一脚,疼得他不禁大叫一声蹦了起来。春琴开口道:

“行了,不用你暖脚了。我叫你用胸脯暖脚,又没叫你用脸来暖脚。不管是不是瞎子,脚底都不长眼睛的,你又何必欺我。白天我就觉得你似乎牙疼了,而且左右两边脸颊的热度不同,肿胀也不同,我用脚掌也能感觉得到。既然难受,你老实说出来也就是了。我又不是不懂得体恤下人。可你倒好,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却用主人的身体来冷敷自己的牙齿。如此偷奸耍滑,实在是可恶之极!”

春琴对于佐助的态度,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样子。尤其容不得的,是他对女徒弟表示关心,或指导其练琴。然而,偶尔心生猜疑,她也不露声色,但会变本加厉地刁难佐助。这也是最让佐助难以忍受的。

按理说一个单身女子,又是个盲人,生活再怎么奢靡也总是有限的,就算她尽情地享受锦衣玉食,花费也高不到哪儿去吧。可春琴家却有些特别。家里的主人就她一人,用人却有五六个,每月仅生活费一项就足以令人咋舌了。若问她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的人,花这么多的钱,那么,首要原因竟然是由于她喜欢养鸟的缘故。而各种小鸟之中,她又特别钟爱黄莺。

今天,叫声悦耳动听的黄莺,也是动辄一万日元一只,想必当年的情形也不相上下吧。其实,如今与从前,在辨听黄莺的啼声和赏玩的方法上,还是略有差异的。以今天为例,除了会用本嗓叫出“嚯——嚯咯啾”之外,还能叫出“咯——啾、咯——啾、咯啾咯啾”,即所谓的“越谷莺声”,以及“嚯——叽——呗喀铿”,即所谓“高亮莺声”这两种叫声的黄莺,就身价不菲了。草丛里的那种野生黄莺一般都不叫,偶尔开口,也不是“嚯——叽——呗喀铿”,而是“嚯——叽——呗掐”,十分难听。像“呗喀铿”或“铿——”这样带有金属般美妙余韵的声调,都是经过人工驯养出来的。那是将野莺的雏鸟在它尚未长出尾巴的时候就捉了来,让它跟着别的“黄莺师父”练出来的。雏莺一旦长出了尾巴,那就已经跟母莺学了一口难听的叫声,再也扳不过来了。其实“黄莺师父”原本也是如此这般地人工驯养出来的,成名后则会被冠以“凤凰”或“千代之友”这样的种种名号。一旦听说哪家有一只如何如何出众的名鸟,那些养莺人为了训练自家的黄莺,会不顾路途遥远地找上门去,让自己的黄莺学习其叫法。这种名为“压口[53]”的练习一般都要一大早就赶去,并且要连续好多天。有时候“黄莺师父”也会外出到某一场所,让“黄莺弟子”们围在身边模仿,有点像在音乐教室里学唱歌的意思。由于每只黄莺的品质有优劣,声音有美丑,虽说同样能叫出“越谷莺声”或“高亮莺声”,其音调是否婉转动人,其余韵是否悠扬绵长也是各有不同的。良种黄莺不易获得,然而,一旦获得便可赚取“学费”,难怪其身价不菲了。

春琴给家中最出色的一只黄莺取名“天鼓”,晨夕聆听其鸣叫声,乐此不疲。“天鼓”的啼鸣也确实动听,叫出的高音“铿——”清脆爽利,余音袅袅,就像是一件巧夺天工的乐器所发出的音乐,叫人根本不觉得是鸟叫。并且,它的叫声绵长悠扬,既富有弹性,又音色明亮。因此,饲养“天鼓”就极为郑重其事,在所用的饲料上也是费尽了心思。通常,给黄莺吃的碎饵是在用大豆和玄米炒熟研碎后加糠拌成的“白粉”中,再对半加入用鲫鱼干或鱼[54]干磨成的“鲫鱼粉”,调匀后用萝卜叶子榨的汁将其和开而制成的,极费工夫。如此之外,为了让黄莺的啼声更加悦耳动听,还要去捉来一种寄生于薁[55]茎中的昆虫,每天喂它一两条。需要如此劳神费力地加以伺候的鸟儿,春琴家一共养了五六只,故而有一两个用人是专干这活儿的。

黄莺是不肯当着人面啼叫的,因此要将其放入一个叫作“饲桶”的桐木盒中。该盒子装着纸隔扇,既能形成一个密闭空间,又能让外界的光线较为柔和地照射到里面。纸隔扇往往以紫檀、黑檀为骨架,施以精细的雕刻,并嵌以螺钿,绘以金漆,可谓是极尽巧思,其中也不乏古董,时至今日也常常会开出一两百元,乃至四五百元的高价来。“天鼓”的饲桶上镶嵌有从中国舶来的珍宝,骨架是用紫檀制成的,腰间嵌有琅玕翡翠玉板,上面密密地镂刻着山水楼阁,精细入微。其高雅不凡,令人叹为观止。

春琴经常将饲桶放在起居室壁龛旁的窗台上,专心致志地聆听“天鼓”啼鸣。“天鼓”叫得美妙动听的时候,春琴也就心情舒畅,故而用人们都想方设法地逗引“天鼓”鸣叫。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天鼓”通常叫得较为欢畅,也正因为这样,天气不好的时候,春琴就会闹别扭。从冬末到春天,是“天鼓”叫得最为频繁的时期,进入夏天之后,鸣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春琴闷闷不乐的日子也就越来越多了。

要说这黄莺,只要饲养得法,寿命也比较长,但那是要极其用心照料的。倘若交给新手去喂养,往往很快就死掉。死掉之后,就得重新买一只。春琴家中第一代“天鼓”是在八岁时死掉的,后来就一直没找到能承袭二代“天鼓”之名的好鸟,过了好多年才终于培养出一只不辱没先代的莺儿,并再次命名为“天鼓”。春琴对其钟爱有加,赏玩不已。

《春琴传》有云:

“二代天鼓,啼声仍甚灵妙,堪比迦陵频伽[56]。春琴朝夕置其笼于座右,钟爱非凡。亦常使门人弟子聆听是鸟啼鸣。且谕曰:‘汝等细听“天鼓”之歌,应作何想?本为无名之鸟,只因自幼磨炼之功而竟能做如此美声,迥异于野莺。人或云,此乃人工之美而非天然之美。其风雅又何如寻春深谷,探花山野之际,忽闻野莺之越溪透霭之声哉。然则,余不以为然也。想彼野莺,仅以其一时一地之利,闻之方觉雅致。细辨其声,尚不足以言美矣。反之,名鸟而如“天鼓”者,闻其啁啾,虽足不出户,则悠闲之深壑幽趣,淙淙之清流潺湲,迷离之山樱叆叇,皆浮现于吾心眼心耳。繁花流霞,悉备于此声之中,令人几忘身在红尘万丈之都门也。此乃以技艺之工而与天然风景争德,琴曲之奥秘也尽在于此耳’。春琴尚屡屡以此而羞辱愚钝之弟子,曰:‘幼禽尚解艺道之秘,汝等生而为人,何以顽冥不化如此,远甚于鸟类哉?’”

道理固然没错,可动不动就用黄莺来做比较,想来以佐助为首的那一干同门弟子,都会觉得不堪忍受的吧。

春琴所钟爱的鸟儿中,仅次于黄莺的是云雀。云雀有着冲天而飞的习性,即便是关在笼子里,也时常会腾高起舞,因此,其鸟笼也是纵向细长形的,有的甚至高达三尺、四尺、五尺。然而,要真正欣赏云雀,就要将它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冲天而上,直到看不见为止,而人在地上聆听它那钻入云雾深处时所发出的啼鸣声。即所谓欣赏的是它那“裁云之技”。云雀在一飞冲天之后,一般都会在空中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到原先的笼子里。这段停留的时间一般为十分钟,甚至二三十分钟。停留的时间越长,就表明该云雀越出色。因此,在云雀的斗鸟大会上,会将鸟笼一溜儿排开,同时打开笼门,而最后回进鸟笼的那只,就是优胜者。蹩脚的云雀回来时会飞进相邻的鸟笼或落在一两丁[57]远的地方,不过大多数云雀都是能认准自己的鸟笼的。由于云雀是笔直地飞上天空,在空中某处停留一会儿后又笔直地落下来的,这样自然就回到原先的笼子里了。所谓的“裁云之技”也并非指云雀像是在裁云一般地横飞,而是云在云雀身旁掠过,看着像是云雀在裁云一般而已。

居住在淀屋桥春琴家附近的邻居们,时常可以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看到这位双目失明的女琴师来到晒台上放飞云雀的情景。此时,佐助总是伺候在她的身边,另有一个女佣照料鸟笼。女师傅一声令下,女佣打开笼门,兴高采烈的云雀就“啾啾”地欢叫着高高地冲上天空。于是,女师傅便抬起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追逐着云雀的身影,并侧耳静听,陶醉在从云间传下来的美妙啼声之中。有时候,一些有着相同爱好的人也会各自带着引以为傲的云雀前来一较高下。这时,左邻右舍们都会登上自家的晒台,聆听云雀的歌声。当然,其中的有些家伙与其说是为了听云雀的美妙叫声,倒不如说是想乘机一饱眼福,欣赏一番女师傅的花容月貌。虽说附近的年轻后生一年到头都能看到春琴,应该没什么可稀罕的了,可哪个年代里也少不了好色之徒,他们一听到云雀的啼鸣之声就来劲了,说声“快!瞻仰女师傅了”,就急急地爬上了房顶。他们之所以会如此轻狂,恐怕是由于感受到了盲女特殊且深邃的魅力,从而激发出好奇心的缘故吧。因为,在平日里,春琴被佐助牵着手前去练琴的时候,总是板着脸,一声不吭,而在放飞云雀的时候,则会春风满面,谈笑风生,越发地光彩照人,动人心魄了。

除此之外,春琴还养过知更鸟、鹦鹉、绣眼、黄道眉等,有时候她同时饲养的各种小鸟会多达五六只,这笔花销自然也是非比寻常的。

春琴的为人,正所谓是“窝里横”,一到外面就特别和蔼可亲。应邀做客的时候,更是连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显得既端庄贤淑,又妩媚动人,与在家里虐待佐助、打骂弟子的做派简直是判若两人。在交际方面,春琴是极喜好面子和排场的,遇上红白喜事,或者逢年过节时的人情往来,碍于鵙屋家小姐的身份,春琴的出手非常大方,给男女下人、剧场女侍、轿夫、车夫打赏时也十分阔绰。

如此说来,春琴就是一个没有头脑,挥霍无度的人了?其实并非如此。笔者曾写过一篇题为《大阪及大阪人之我见》[58]的文章。文中谈到了大阪人节俭的生活作风:东京人的奢靡表里如一的,而大阪人虽然也爱讲排场,摆阔气,却一定会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节省开支,杜绝浪费。春琴出生于道修町的商人世家,又怎么会在这方面有疏漏呢?在极度奢华与铺张的同时,她同样也极度吝啬与刻薄。

其实,春琴讲面子,讲排场的做派,都源自她那不甘人后的好胜之心,倘若达不到这个目的,她是不肯随便铺张浪费的。也就是说,她是从不花冤枉钱的。她绝不会心血来潮地四处撒钱,而是考虑好用途,希望达到某种效果的。在这一点上,她有着非常理性的算计。而在某些场合下,她的这种好胜之心,反倒变成了一种贪欲。例如,在向弟子收取学费和见面礼时,按说她作为女流之辈,理应与其他师傅不相上下,然而她却极为自负,竟然要向一流的检校看齐,并且寸步不让。

倘若仅限于此,倒也不算太过分,可她竟然连徒弟逢年过节送来的礼品也要说三道四,还话里话外地透着多多益善的意思,唠唠叨叨,不依不饶。有一次,一个盲人徒弟,因为家境贫寒,原本就是连每个月的学费都要拖欠的,过中元节时自然也送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只是买了一盒白仙羹[59]来,算是略表心意。他先来恳求佐助,要他可怜自己家中贫苦,在师父跟前美言几句,恳请师父多多包涵。佐助也十分同情他,于是就战战兢兢地将他的意思转告了春琴,并为之求情。不料春琴一听就翻脸了,说:

“我斤斤计较于学费和谢礼,别人或许以为我贪得无厌,其实不然。我本不在于金钱的多少,但一定要确定一个大致的数目,否则,师徒之礼也就无从谈起了。那孩子每个月的学费都要拖欠,现在又拿一盒什么白仙羹来充当中元节的谢礼,简直是无礼之极。就说他是藐视师长,他也是无可辩白的吧。既然家里穷成这样,恐怕在学艺上也难有出头之日的。当然了,我也不是不能无偿地教授弟子,但这是要看具体情由和本人资质的。通常来说,也仅限于前途有望、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大凡能够不因贫困而埋没,最终成为一代名家的,往往是生来就与众不同,仅凭死倔劲儿和满腔热情是无济于事的。那孩子有什么呢?除了脸皮厚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看他在琴艺这一道上,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还说什么‘可怜家贫,多多包涵’,也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吧。与其既给人添麻烦又丢人现眼,倒不如死了吃这碗饭的心为好。如果一定要学,大阪城里有的是好老师,要投到谁的门下,悉听尊便。反正在我这儿,今天就算是到头了。我不收这样的徒弟。”

春琴这话说出了口,就不论对方如何赔礼道歉也不听了,当真将这名弟子逐出了师门。

相反,倘若有人给春琴送了超额的厚礼,则一向课徒严厉的她,会在那天里一整天都对人家和颜悦色,并言不由衷地啧啧称赞,让人听着反倒觉得不是滋味儿。因此,后来只要一提到“师父的奉承话”,大家就会毛骨悚然。

也正因为这样,各方面送来的礼物她都要亲自一一查看,甚至连点心盒子都要打开来清点一番。关于每个月的收支,她会叫来佐助,当她的面打算盘核算清楚。春琴精于计算,心算特好,任何数字只要听一遍就过耳不忘了。该付米店多少多少钱,该付酒店多少多少钱,即便是两三个月之前的旧账也都一笔笔地记得一清二楚。说到底,她的奢靡是极其自私的,只允许她一个人奢靡无度。而这奢靡部分她又一定要在别处补回来,结果,就轮到用人们倒霉了。

总而言之,在她家里,只她一人过着大名[60]一般的生活,自佐助以下的用人们,全都被强行节俭,恨不得拿手指甲当蜡烛来点。就连每天的米饭消耗多了,她都会唠唠叨叨,弄得大家饭都不敢吃饱。因此,用人们背地里嘀咕道:

“师傅说黄莺、云雀也比我们忠心,那是自然。比起我们来,师傅更宝贝那些鸟儿嘛。”

父亲在世的时候,鵙屋还每月都送钱来,并且是春琴要多少就送多少,可等到父亲去世,长兄继承家督[61]之后,就不是那么有求必应了。在今天,游手好闲之阔太太的铺张奢靡人们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但在从前,即便是男子也并非如此。哪怕是富裕家庭,也会在衣食住行等方面十分谨慎节俭,越是世家大户越是如此,生怕因僭越身份而招人物议,并且不屑与暴发户为伍。春琴之所以会被惯成这样,完全是因为父母可怜她,觉得她身遭不幸,生活中也没有别的什么乐趣了。然而,轮到她兄长当家时,种种非议就冒了出来,于是就给她规定了一个月供的上限,过分的要求就置之不理了。春琴之所以对下人如此刻薄,恐怕与此也不无关系吧。但即便这样,哥哥给的钱,用来应付日常生活也还是绰绰有余的,因此,所谓设帐授徒,教授琴曲,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春琴会对门人弟子盛气凌人,颐指气使,也就在所难免了。

事实上,拜在春琴门下的弟子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的。也正因为这样,她才有工夫赏玩鸟儿。不过,无论是操琴还是弹奏三弦,在大阪,春琴确实是生田流的一流高手。这一点绝不是她的自以为是,但凡持论公允者,是全都点头认可的。即便是那些看不惯春琴傲慢骄横的人,也都无不心生嫉妒或畏惧其高超技艺。笔者认识的一位老艺人,据说年轻时曾多次聆听过春琴弹奏的三弦。虽说他原本是净琉璃的三弦演奏者,属于不同的流派,可他说近年来地呗[62]的三弦演奏,就从未听到过能像春琴这样曲尽其妙的了。据说团平年轻时听了春琴的演奏,也曾感慨万千地说道:

“惜哉!此儿若生为男子,弹奏太棹[63],定将卓然有成。”

其言外之意是,太棹才是三弦艺术的极致,而演奏者若非男子,是终究不能阐发出其中奥妙的。却不知他如此感叹,是在惋惜春琴尽管天赋异禀,但终究是女儿之身呢,还是觉得春琴所演奏的三弦颇具男儿气概?

根据上文提及的那位老艺人的说法,倘若背地里聆听春琴所弹奏的三弦,因其音调高亢嘹亮,确实会以为是出自男子之手的。况且其音色不仅美妙动人,还富有变化,时而透出一种哀婉沉痛的韵味,实为女琴师中罕见的妙手。

因此,倘若春琴的处世之术能稍稍圆滑一点,懂得一点待人接物应该谦卑恭敬的道理,那么她定会声名大噪的吧。可惜她从小娇生惯养,丝毫也不懂得生计的艰难,一味地随心所欲,任性使气,结果叫人敬而远之。她那绝世高才反倒令她四面树敌,埋没终身。这固然是咎由自取,也实在是她的大不幸。

再说那些投在她门下的学生,都是些早就对她的实力佩服得五体投地,自认为要拜师就非她不可的人。为了学本事,他们甘愿接受严厉的鞭策,甚至于挨打挨骂都在所不辞。可即便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也很少有人能长期忍受下去,大多半途而废了。至于那些仅仅是出于爱好才来学的,更是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了。

其实,这也难怪。因为,春琴训教弟子的方式早已超出了鞭策的范围,每每上升为恶意的折磨,且带有明显的嗜虐色彩。这恐怕也是“名人意识”在作怪吧。就是说,她自以为既然如此做派为世人所默许,弟子们也都有心理准备,所以越折磨弟子,就越觉得自己是个“名人”,渐渐地,她就忘乎所以,终于发展到了难以自抑的地步。

鴫泽照老婆婆曾说:

“春琴的弟子虽不算多,可其中也有人是冲着师傅的美貌而来的。那些没打算靠琴艺吃饭而上门来学艺的,多半就是这种。”

由于春琴既美貌又单身,还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遇上这种事,恐怕也是在所难免的。据说她之所以训导弟子们如此苛严,也有着借此吓退居心不良者的用意。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事与愿违,她越是课徒严峻,就越是招蜂引蝶。倘若测之以小人之心,则她那些确实打算靠琴艺吃饭的正经弟子中,恐怕也有人特别享受美女盲人的鞭笞所带来的异样快感,甚至于比起学艺本身,这方面更具吸引力吧。也就是说,她的弟子当中,大概也有几个让-雅克·卢梭[64]的。

下面就要讲到降临到春琴身上的第二个灾难了。然而,由于《春琴传》中对此却并无明确的记载,故而十分遗憾,我们无法清楚地了解其原委,进而对施害者加以严厉的谴责。但是,有鉴于上述情况,将其理解为弟子中有人心怀怨恨而采取的报复,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其中嫌疑最大的,是一个叫作利太郎的学生。他是土佐堀杂粮店美浓屋老板九兵卫的儿子。这家伙是个浪荡成性的纨绔子弟,向来以自己有些才艺而沾沾自喜,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投在春琴的门下学起了琴和三弦。他仗着老子有些家当,到哪儿都以少东家自居,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对待同门师兄弟,也像差遣自家店里的伙计似的呼来唤去,傲慢无礼。为此,春琴自然也不怎么待见他,可他送的礼物极为丰厚,正所谓投其所好,所以春琴也就尽量以礼相待了。不料这就更助长了他的骄横之风。他竟然四处扬言道:

“就连师父也得让我三分。”

他尤其看不上佐助,不接受其代课,非要师父亲自教授不行。他这种得寸进尺、肆无忌惮的样子,也惹得春琴肝火大旺。

却说他父亲九兵卫为了养老,在天下茶屋[65]的僻静处盖了个带茅草屋顶的退隐草堂,还在院子里移植了十多棵老梅树。某年二月,曾在此处举办赏梅宴,也邀请春琴出席了。

这次赏梅大会的“总指挥”就是少东家利太郎,还有一干帮闲和艺伎前来捧场、凑趣。不消说,春琴是由佐助陪着去的。那天,在利太郎的带领下,一干帮闲们不住地给佐助劝酒,令佐助不堪其烦。虽说近来他陪着师父每晚也喝一点,酒量稍长,但还是不能多喝。在外面,更是没有师父的许可便滴酒不沾的。理由当然是怕耽误了给春琴牵手引路的大事。所以佐助并没有真喝,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可谁知利太郎眼尖,立刻就识破了。他扯开破锣嗓子冲着春琴嚷嚷道:

“师父!师父您要是不解禁的话,佐助怎么敢喝酒呢?今天不是来赏梅的吗?您就让他放松一天吧。佐助要是喝趴下了,给您牵手的人有的是。别说一个,两个、三个都有啊。”

春琴出于无奈,只得苦笑着敷衍道:

“行呀,那就让他少喝点。可别把他灌醉了。”

“好啊,好啊。师父都松口了不是,喝吧,喝吧。”

于是,大家就你一杯,我一杯地给佐助劝酒。可即便这样,佐助仍十分克制,七成的酒都让洗杯盘给喝了[66]。

那一干帮闲和艺伎,对于春琴这位女师傅,真可谓是久闻大名了,那天目睹芳容,见果然名不虚传,无不为她那成熟妇人的姿色和风韵所惊艳。人们众口交誉,赞叹不已,不过其中恐怕也有人是看懂了利太郎的心思,为了讨他喜欢而溜须拍马的吧。春琴当年三十七岁,可她的外表至少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她的肤色白璧无瑕,据说看到其脖颈等处的人,都会感到阵阵寒意。她那双手背光滑润泽的小手,谦恭而又端庄地放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尽管双目失明,可容貌依然娇艳无比。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吸引了所有在座之人的目光,直令人心旌摇曳,魂不守舍。

在大家走进园子从容悠闲地观赏梅花时,却出现了颇为滑稽的一幕。

佐助将春琴领到梅花丛中,缓缓地移动着脚步。每走到一株老梅跟前,他都会停下了脚步,对春琴说:

“喏,这里还有一棵梅树呢。”

说着,就抓起她的手放到树干上,让她抚摸。大凡盲人不依靠触觉来一一体察物体的形状,内心是不会产生真切感受的,所以在欣赏花木时,也保持着这一习惯。看到春琴用她那纤纤玉手不停地抚摸着老梅那嶙峋斑驳的树干后,一个帮闲怪声怪气地说道:

“啊,好梅树,羡煞我也。”

紧接着另一个帮闲挡在春琴身前,说道:

“奴家便是梅树。”

随即以滑稽的姿态摆了个“疏影横斜”[67]的造型,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这其实是一种撒娇起哄的讨好行为,是在赞美春琴,并无轻慢戏弄之心。可春琴不习惯这类流行于花街柳巷的打情骂俏,自然觉得非常不快。她向来希望被人与明眼人一视同仁,尤其忌讳遭歧视,受作弄。因此,这种恶俗的低级玩笑恰巧是最令她恼火的。

不一会儿夜幕降临,主人换了一个房间重开酒宴。有人对佐助说:

“佐助,你也累了一天,师父交给我们好了,那边已经备好了酒菜,你去喝一杯吧。”

佐助心想,趁着还没被人强行劝酒之时,倒不如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于是他便依言离席,退到另一个房间去吃晚饭了。不料他刚说了声“我先吃饭了”,就有一个老艺伎提着把酒壶缠了上来。“来,喝一杯。”“来,再喝一杯。”就这么一杯又一杯地,耽搁了不少时光。等佐助吃完了晚饭,也不见有人来叫他。他就在那里等着。就在这当儿,也不知宴会厅里出了什么事,只听得春琴在喊“请叫佐助过来”,但又好像被人拦着,说什么“不用了。您要去小解,我陪您去就是了”,随即就将春琴带到了走廊上。或许是那人捏了春琴的手或做了别的什么,春琴坚持说“不要,不要。还是叫佐助过来”,并强行甩开了那人的手,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这时,佐助赶紧跑了过去,察言观色之下,也就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佐助心想,倘若因为这事儿而利太郎从此不来学琴了,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然而,这个好色之徒当众丢了面子之后仍不死心,第二天依旧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前来学琴了。春琴也拿定了主意:既然这样,那我也就来真的了。你要是吃得消,就不妨试试吧!于是她对待利太郎的态度陡然一变,开始了一丝不苟的训教。

这么一来,利太郎可就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了,每天都汗流浃背,叫苦不迭。他的琴艺原本就是自以为是,自鸣得意,被人吹捧着的时候,也还像那么回事。一旦被人刻意找碴儿,可就漏洞百出了。于是春琴便毫不留情地加以辱骂。要说那利太郎,学琴本就是个借口,心里存着个趁隙偷香的念头,哪里撑得住呢?渐渐地,他就开始偷懒耍滑,不论春琴怎么用心传授,他也只是一味地敷衍了事,甚至故意乱弹一气。最后,春琴也终于忍无可忍了,骂了一声“笨蛋”!便将拨子砸了过去。利太郎的眉间顿时挂彩,他惨叫一声“哎呀”!用力擦着滴答而落的鲜血,扔下一句“你等着瞧”!便愤然而去,从此不再露面了。

另有一说,认为凶手可能是住在北新地[68]一带某女孩的父亲。这个女孩是个艺伎学徒,为了打下扎实的才艺基础,甘冒艰辛,投在了春琴的门下。有一天,她被师父用拨子打破了脑袋,哭着逃回了家。由于在发际处落下了伤疤,所以比起她本人来,她父亲更是火冒三丈,立刻吵上门来找春琴算账。由此看来,这位父亲大人倒多半是亲生父亲而非养父。

“虽说严师出高徒,可管教这么小的孩子也总得有个分寸吧。她以后还要靠这张脸蛋吃饭呢。你倒好,竟然给破了相。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你说该咋办吧。”

那位父亲的言辞极为激烈。春琴也犯了绝不买账的倔脾气,反唇相讥道:

“我这里素来严厉,这么点苦都受不了,干吗送她来呢?”

那位父亲听了也不甘示弱,反驳道:

“当然了,既然来学艺,作为师父,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可你自己眼睛看不见,根本不知道打在哪儿,会有多大的伤害,这本身就很危险,你知道吗?既然是瞎子,你就老老实实地像个瞎子,好不好?”

看他那模样,似乎对方再出言无状就要饱以老拳了,于是佐助赶紧上前劝架,好歹稳住了场面,将他劝了回去。春琴脸色刷白,浑身颤抖,却一声不吭,直到最后都没有说一句道歉的话。

于是就有人说,因为女儿被破了相,那位父亲就以牙还牙,毁了春琴的面容。

然而,说是伤在发际处,也无非是在额头正中或耳朵背后留下一点点伤痕而已,即便父亲心疼女儿,将其视为终生破相的重大伤害,那么他如此报复,手段也太过毒辣了吧。再说了,对方是个盲人,就算毁了她的花容月貌,对其本人的打击也并不算很大。如果仅仅是针对春琴一人,要报复,也应该有更解气的方式吧。

如此看来,复仇者的意图并不仅限于给春琴带来痛苦,似乎更想让佐助伤心,并最终达到让春琴痛不欲生的目的。由此想来,那么比起那女孩的父亲来,怀疑利太郎似乎又更顺理成章一些了。

利太郎的不伦之恋到底狂热到何种程度,我们自然无从知晓,就一般而论,比起年轻姑娘来,毛头小伙子往往更钟情于年长的妇人,更痴迷于那种成熟的风韵。想必那利太郎也是放荡不羁,欲壑难填之际,迷上了春琴这位盲人美女的吧。或许他起初只是心血来潮,凭着一时冲动而做出了轻薄无状的行径,但在碰了一鼻子灰且被打破了额头之后,就难保不会做出如此恶劣的报复行为来了。

然而,由于春琴实在是树敌过多,也完全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基于别的什么理由而对她怀恨在心。因此很难一口咬定凶手就是利太郎。更何况这整个事件也未必就是一起情色灾变。就拿钱财上的纠葛来说吧,像上文提到的那位家境贫寒的盲人弟子那样,遭到春琴无情冷遇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再说,尽管有些人不像利太郎这般厚颜无耻,可暗中对佐助心生嫉妒的,似乎也不在少数。因为佐助所担任的“牵手人”这一奇妙角色的真相,是不可能长久隐瞒的,同门师兄弟早就心知肚明了。因此,对春琴想入非非的人也就自然会对佐助的艳福暗自羡慕不已,在某些情况下,会对他那种屁颠屁颠的伺候方式感到极度反感的吧。

这也难怪。因为,倘若佐助是春琴的丈夫,或者至少是情人的话,大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可他明面上仅仅是个牵手引路的,是个用人,干的活儿却从按摩到搓澡,事无巨细将春琴所有的私人琐事全给包了,还显出一副忠心耿耿、低三下四的样子,也难怪那些明了真相的人感到滑稽可笑了。于是,不少人嘲笑道:

“那样的牵手人,虽说会稍稍吃点苦头,可要是换了我,我也乐意啊。有什么可称道的呢?”

于是说不定有人就对佐助怀恨在心,心想:有朝一日春琴的容貌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你小子又会怎样?还会像现在这样任劳任怨地伺候女主人吗?这倒是值得一看噢。因此也不能完全排除有人采用这种“敌人就在本能寺”[69]式的指东打西的损招。

总之,众说纷纭,真伪莫辨。不过其中有一种猜测尽管有些出人意表,却颇具说服力。那就是:凶手不是春琴的门人弟子,而是作为其生意上之竞争对手的某个检校或女琴师。当然了,这方面也没什么证据,但或许这一观察才是最一针见血的。毕竟春琴素来倨傲,自认为自己乃此道中第一人选,加之世人似乎也颇为认同,故而她不仅伤害了同行师傅们的自尊心,也对他们的生计构成了威胁。所谓检校,原本是旧时始于京都的一种赋予男性盲人的“职称”,得此称号者,可享用特别的服饰与车马,社会待遇也与一般艺人大不相同。因此,一旦出现了连检校级别的琴师技艺都不如春琴的传闻,作为原本就心性褊狭的盲人,他们自然会对春琴恨之入骨,难保不会想出足以葬送其技艺和声誉的阴险手段吧。事实上,我们也常能听到出于技艺上的嫉妒而给人灌水银之类的实例。由于春琴在声乐和器乐两方面都出类拔萃,于是他们就针对她既好虚荣又自矜美貌的弱点,为了使她无法再抛头露面而毁了她的容貌。如果凶手不是某位检校而是某位女琴师的话,那么,由于她定然对春琴的自矜美貌深恶痛绝,故而也会因毁了春琴的容貌而更觉畅快的吧。

如此这般,细数种种可疑之处后,我们不难看出,春琴确实处在迟早会遭人暗算的境地。只怪她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在多方埋下了祸根。

就在前文提及的赏梅宴过后约一个半月,也即三月底的某天后半夜,凌晨三点时分,又一场灾祸降临到了春琴的头上。对此,《春琴传》中是这样记述的:

“佐助为春琴之呻吟声而惊醒,由邻室闯入其屋,急掌灯检视,见防雨窗不知为何人所撬开,似有人潜入春琴卧室,只因佐助及早起身,贼人察觉后,未盗一物而逃遁,此刻已四无人影矣。贼人仓皇之余,顺手操铁壶掷之春琴头部,热汤迸溅于春琴之欺雪丰颊,遗下些许灼痕,惜也哉。虽白璧微瑕,无损其花容月貌,然春琴甚以面有微疵为耻,常以绉纱头巾覆面,终日蛰居室内,再不肯抛头露面,即令至亲骨肉、门人弟子,也难窥其貌,竟至种种风闻臆说不胫而走。”

《春琴传》又云:

“伤害轻微,几无损其天生丽质。盖其不欲见人,乃洁癖之所致。视无足轻重之伤痕而为奇耻大辱,实乃盲人之偏执矣。”

又云:

“然则不知何故,数十日后,佐助亦患白内障,倏忽间双眼昏黑。俟其朦胧不辨形体时,彼以骤盲者之踉跄脚步,行至春琴近前,狂喜而呼:‘师父,佐助亦失明矣,量此生不得见吾师面上瑕疵。适时而盲,定为天意也。’春琴闻之,怅然良久。”

想必是佐助对春琴一往情深的缘故,不忍说破事情的真相,所以《春琴传》里前前后后的记述,只能看作是一种曲笔了。佐助患上白内障一节,也太过偶然,实在是叫人难以首肯。更何况即便春琴有洁癖,又有盲人的那种偏执,可如果烫伤的程度不足以损害其天生的美貌,又何必用纱巾覆面,避不见人呢?由此可见,恐怕她的花容月貌事实上已变得惨不忍睹了吧。

根据鴫泽照老婆婆以及另外两三人的说法,那贼人是事先潜入厨房,生火烧开了水之后,再提着水壶闯入春琴的卧室,将壶嘴对准春琴,劈头盖脸地正面浇下去的。也就是说,他最初的目的就是毁容,既不为小偷小摸,也不是惊慌失措后烫伤春琴的。那天夜里,春琴全然不省人事,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清醒过来,而烫烂了的皮肤是熬了两个多月才完全愈合的,可见其伤势十分沉重。

也正因为这样,关于春琴容貌的可怕变化,一时间流言四起,且稀奇古怪,众说纷纭。例如,有人说春琴连头发都掉了,左半边脑袋完全秃了。这样的闲言碎语似乎也不能简单地将其归于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至于春琴的容貌到底怎样了,又有谁真的看到过呢?反正佐助是看不到的,因为他已经双目失明了。那么其他人呢?虽说《春琴传》中有“即令至亲骨肉、门人弟子,也难窥其貌”这样的话,但果真如此吗?因为,春琴想要瞒过所有人,恐怕是办不到的。事实上像鴫泽照老婆婆这样贴身伺候她的人是不可能不看到的。只不过老婆婆尊重佐助的意愿,绝不肯泄露春琴外貌之秘密罢了。其实,我也曾跟她打听过,可她只说:

“佐助认定师父一直是美貌无双的,所以,我也就这么认为了。”而不肯告诉我详情。

春琴去世十多年过后,佐助曾跟身边人讲述过他双目失明的原委,至此,当时的情形才终于真相大白:

春琴遭到暴徒袭击的那个夜里,佐助跟往常一样,睡在她卧室的外间,听到动静后,他睁开眼睛,见夜明灯[70]熄灭了,一片漆黑之中,传来阵阵呻吟之声。佐助大惊,跳起身来,点亮了夜明灯提在手里,赶紧朝屏风背后春琴的床铺方向跑去。灯火映照在金漆底子的屏风上,形成了朦胧而又闪烁的反光,佐助借此亮光四下打量了一遍屋里的情形,见并无凌乱迹象,只有一只铁壶扔在了春琴的枕头旁。春琴也好好地仰卧在被窝里,只是不知何故,口中“嗯,嗯”地呻吟着。佐助起初还以为春琴梦魇了呢。

“师父,您怎么了?师父。”

他边喊边走到春琴的枕边,正要去摇醒她的时候,突然不由自主地“啊!”地大叫了一声,赶紧蒙住了双眼。

“佐助,佐助,我被人毁了容,成丑八怪了。你不要看我的脸!”

春琴艰难地喘息着,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并舞动双手遮挡住脸部。见此情形,佐助便说:

“师父您放心,我没看到,我闭着眼睛呢。”

说着,他就将夜明灯移得远远的。春琴听后,精神一放松,立刻就不省人事了。

之后,春琴也一直在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

“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脸。这事儿一定要保密。”

“师父您又何必如此担心呢?等燎泡消了,烫伤治好后,您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吗?”佐助安慰道。

“烫伤如此严重,怎会不破相呢?我知道你说这话是想让我宽心,可我不要听。你不用多讲,别看我的脸就是了。”

等到清醒过来后,春琴这方面的要求就越发强烈了。除了医生之外,她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伤势,连佐助也不让。每当换药膏、绷带的时候,她都会将大家赶出病房。

如此说来,佐助也仅是在那天夜里赶到春琴枕边那会儿,才看到她那张被烫烂了的脸。然而,看是看到了,由于他不忍正视,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背过脸去了,再加上灯影摇曳,不可能看得很清楚,仅仅留下一个没了人样的,怪异的幻影而已。而在此之后他所看到的,就一直是仅在满脸绷带下露出鼻孔、嘴巴的模样了。试想起来,或许正像春琴怕被人看到一样,或许佐助也怕看到春琴的真容,所以他每次走近春琴的病榻,都会或闭上双眼,或转移视线。因此,春琴的面貌到底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其实并不清楚,并主动躲避了一些本可以弄清楚的机会。

过了一阵之后,由于调养得法,春琴的伤势日渐好转了。然而,当有一天病房里仅佐助一人侍坐的时候,春琴突然像是实在按捺不住似的问道:

“佐助,你看到过我的脸了吧?”

佐助慌忙答道:

“没有,没有。师父说不准看,我又怎敢看呢?”

春琴又道:

“我的伤快好了。脸上的绷带必须拆掉了,大夫也不用再来了。这样的话,旁人还好说,可你是一定会看到我的这张脸的。”

说着,一向好强的春琴,竟然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显得十分窝囊。看着她不住地用手隔着绷带擦拭双眼的样子,佐助不禁黯然神伤,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与她一起呜咽啜泣。最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

“好吧,我肯定不看您的脸。请师父放心。”

又过了数日,春琴基本痊愈。她已经可以离开病榻,脸上的绷带也随时可以解下了。一天早晨,佐助偷偷地从女佣的房间里拿来了镜子和缝衣服的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后,他端坐在床铺上,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将钢针扎入了自己的眼中。其实他并不知道怎样将针扎入眼中,才能确保眼睛失明。因此,为了以最小的痛苦,最简便的方法弄瞎自己的眼睛,他将钢针对准自己左眼的眼黑部分扎了进去。虽说要扎准眼黑也并不容易,但由于眼白部分比较硬,钢针不容易扎进去,而眼黑部分则比较软。试了两三次之后,他就准准地扎中了,并扎进去了两分[71]左右。霎时间,他的眼球就白浊化了。佐助知道自己这只眼睛正在丧失视力,但既不出血,也不发烫,甚至几乎不感到疼痛。想来这是由于眼球的晶状体组织遭破坏后,引发了外伤性白内障的缘故。紧接着,佐助又以同样的方法扎了自己的右眼。顷刻间,他就将自己的两只眼睛都扎瞎了。据说在刚扎瞎那会儿,他还是能够朦朦胧胧地看出物体的轮廓的,是在过了十来天之后,他才完全失明的。

不久之后,春琴就起身下地了。佐助摸索着走进里间,跪在春琴的跟前说道:

“师父,我成了瞎子了。以后再也看不到您的容貌了。”

“佐助,这是真的吗?”

春琴只问了一声,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和沉思。

在师父沉默着的这几分钟里,佐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据说古时候有个叫作恶七兵卫景清[72]的家伙,由于佩服赖朝[73]的气度与才干,放弃了向他复仇的念头,却又发誓再也不想看到此人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的两颗眼珠抠了出来。现在,尽管佐助的动机与他大不相同,然而其心志之悲壮,可谓如出一辙。可是,春琴果真对他有过如此之期许吗?前些日子她的流泪哭诉,难道其言外之意竟是“我已遭此大难了,你也成为盲人吧”吗?这一层意思自然是很难揣测的,但是,佐助却在“佐助,这是真的吗?”这短短的一句问话中,听出了对方欣喜若狂、身躯微颤的意味。

不仅如此,就在他们两人相对无言之际,盲人所特有的第六感觉,也在佐助的体内萌动了。他十分自然地感受到,春琴的心中除了感谢之念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了。尽管在此之前,佐助与春琴早就有过肉体关系了,但碍于师徒之别,他们两人从未真正融为一体过。而眼下,佐助却感到两颗心终于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了。

少年时代躲在壁橱的黑暗世界里练习三弦的记忆又重新浮现了起来,可如今佐助的心境却是与之截然不同的。大凡盲人对于光线来源还是具备一点方向感的,因此盲人的视野朦胧而微明,并非真的漆黑一片。佐助知道,如今的自己,观察外界的眼睛是瞎了,但审视内里的眼睛却睁开了。因此,他感受到:啊,原来这就是师父所身处的世界!我终于与师父处在同一个世界里了!

他那极度衰弱的视力,已经看不清房间的模样和春琴的身姿了,春琴那裹着绷带的脸蛋,在他的视网膜上也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印记。但他不觉得那微微发白的东西是绷带。他觉得那就是师父两个月之前的那个丰润白皙,美丽动人的脸庞——如同浮现在微弱光晕中的接引佛[74]一般。

“佐助,你疼吗?”

春琴问道。

“不,不疼。比起师父所遭的大难来,我这么点又算得了什么呢?那天夜里歹人潜入室内,我却呼呼大睡毫不知觉,真是太不像话了。您每天夜里让我睡在外间,不就是为了以备万一的吗?可我倒好,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让师父您遭了这么大的罪,我自己却好好的毫发无损,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我理当遭受报应的。我早晚跪拜,祈求神灵:‘快将灾难降到我头上来吧,不然的话,叫我还怎么有脸做人呢?’结果,终于灵验了,让我如愿以偿了。今天早晨起床后,两眼果然不管用了。一定是神佛菩萨顾怜我心诚志坚,应允了我的祈求。师父啊师父,我看不见师父您改变后的模样了。您三十年来深深印在我眼底的亲切面容,至今仍在我的眼前。师父您不必多虑,还像以前一样将我留在身边随意差遣好了。唯一的遗憾是我突然失明,行动还不能自如,干起活来也不那么手脚麻利了,但至少您的日常起居,还请不要借助旁人之手。”

佐助将瞎了的双眼转向他觉着是春琴脸蛋的那圈昏白光晕,如此说道。

“你竟能如此坚决,我很高兴。我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人,竟然遭此大难。说心里话,我如今的这副丑模样,宁愿让外人看到,也不想让你看到。你能懂我的心思,真是难得啊。”

“多、多谢师父!您说这话,我太高兴了。与您这话相比,我失去双眼,简直就不值一提了。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陷害师父,想让师父和我生活在不幸之中,但是,如果他想毁坏了师父的容貌来伤害我,则是办不到的。因为,只要我不看不就行了吗?只要我也成了盲人,不就跟师父不曾遭难一样了吗?歹人的险恶用心,不就泡汤了吗?我想,这一点,歹人肯定是料想不到的。事实上,我非但没有遭遇不幸,反倒比以前更加幸福了。一想到我将计就计,非但没让那卑劣歹人得逞,还因祸得福了,心里就无比畅快。”

“佐助,你不要再说了。”

一对盲人师徒,相拥而泣。

师徒二人就这样变祸为福了,而最了解他们此后的生活,且如今依然健在的,就只有鴫泽照老婆婆了。鴫泽照老婆婆今年七十一岁,她是在明治七年[75],十二岁那年成为春琴的入室弟子[76],住进春琴家的。跟佐助学习丝竹之余,她还忙碌于这两个盲人之间,虽不牵手导盲,却也担起了接引联络之职。因为,两位师父中,一个是新盲,还没完全适应;另一个虽说从小就双目失明了,却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人伺候惯了的,所以,缺了个第三者居间打理,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他们原本就想雇一个靠得住的小丫头,而鴫泽照来做了入室弟子后,看中她的老实本分,对她十分信任,就一直留用了下来。春琴死后,鴫泽照也继续伺候佐助,据说她在佐助的身边一直待到了明治二十三年[77],佐助获得“检校”之位的时候。

明治七年,鴫泽照踏进春琴家时,春琴四十六岁,离遭难之日,已过了九个春秋,可算是一个老妇人了。一进门,鴫泽照受到的嘱咐就是:由于某种原因,春琴的脸是不能给人看的,你也不许看。故而她只见春琴穿着提花纺绸的罩衫,坐在厚厚的坐垫上,脸上裹着一条黄褐色的头巾,把脸颊、嘴巴全都遮掩了起来,只露出一点鼻尖。

佐助刺瞎自己眼睛的时候,已是四十一岁,即将迈入老年了,双目失明给他在生活上带来了多少不便,是可想而知的。可他依旧无微不至地伺候着春琴,尽量不让她觉得有丝毫不便。这种忠心、勤勉的样子,让旁人看着都心疼。而对于别人的服侍,春琴依旧不称心,说是“我的身边琐事,明眼人是干不了的。只有佐助最清楚,多少年来,已经习惯了”。因此,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洗澡按摩,甚至是如厕解手,她依旧是要佐助伺候的。因此,鴫泽照的主要工作不是服侍春琴,而是照料佐助,应该说她触碰春琴身体的机会是很少的。只有吃饭这一件,是绝对离不开她的。除此之外,就只是帮着递送一些应用之物,或通过照料佐助而间接性地服侍春琴罢了。

例如,在春琴洗澡的时候,她会跟他们两人来到浴室门口,然而先回去,直到拍掌叫她时,她再来接引。而往往这时,春琴已经穿好衣服,裹好头巾了。这中间的活儿,都是佐助一人干的。

一个盲人给另一个盲人擦洗身子,会是一种怎样的光景呢?恐怕会跟春琴以前用手指抚摸老梅的树干一样吧。劳神费事还另当别论,可不论什么事都这么干,叫人看着不胜其烦,难免会暗自感叹:这种事儿也真亏他们俩干得来啊!然而,他们自己却丝毫也不嫌麻烦,不以为苦,反以为乐,不言不语之中默默交流着似水柔情。由此看来,一对失去了视觉的男女情侣,其沉浸于触觉世界里的醉人感受,恐怕是我等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因此,佐助为了伺候春琴,不惜牺牲一切,而春琴也乐于享受佐助的伺候,他们两人乐此不疲,其乐融融,这也同样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仅如此,佐助在伺候春琴之余,还要抽出时间来教授众多的男女弟子。那时,春琴已经蛰居内室,深藏不出了。她给佐助取了个“琴台”的雅号,将督导门人弟子的事情全都抛给他了,就连那块“音曲指南”的招牌上,也在“鵙屋春琴”的大名旁添上了“温井琴台”的小字。由于佐助的忠心和温顺早就博得了近邻的同情,因此,比起春琴执教那会儿来,此刻的门人还更多些。可滑稽的是,佐助在教弟子的时候,春琴就一个人躲在里间,沉醉于黄莺的啼鸣声中,有事必须佐助帮忙时,即便佐助正在教学,她也会“佐助,佐助”地连声高叫,而佐助则会丢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往里间跑。也正因为佐助时刻惦念着春琴的身边琐事,他从不外出授艺,只能在家里招收门徒。

在此,有一件事是必须交代一下的。那就是在道修町的春琴本家鵙屋药店,此时已开始衰败,连每月资助的生活费也时有中断了。倘若不是如此境况,并不好为人师的佐助又何必教授琴曲呢?刺瞎了眼睛的佐助就像一只单翅的鸟儿,时不时还得忙里偷闲地飞到春琴的身边,估计他在教徒弟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而春琴也在为同样的事情伤脑筋吧。

佐助从春琴那里一手接过了授徒工作,极尽绵薄之力,维持着全家的生计。也就是说,他已经是这一家的顶梁柱了。可令人不解的是,他为什么不与春琴正式结婚呢?难道是由于春琴的自尊心过强,至今仍不愿低就吗?似乎也并非如此。根据鴫泽照老婆婆直接从佐助那里听来的说法,此时的春琴已经远没有那么心高气傲了,反倒是佐助为春琴的气馁而感到悲哀。说是他无法将师父想象成一个可悲的女人,一个可怜巴巴的女人。也就是说,成了瞎子的佐助已经闭上了面对现实的双眼,一下子跃入了永世不变的观念境地。如今进入他视野的,完全是一个由往日的回忆所构成的世界。如果春琴因遭受不测而改变了性情,那就不是春琴了。他心目中的春琴,永远是过去那个骄横无比的二小姐。否则,至今仍印在他眼底的那个天仙般的春琴也就幻灭了。如此看来,不愿结婚的根本原因不在春琴那里,反倒在于佐助。也正是因为佐助是将现实中的春琴当作了唤醒观念上之春琴的媒介,所以他才不想与之成为平等的关系,依旧严守着主仆之礼的。不仅如此,与以前相比,他更为谦卑地竭尽侍奉之诚,力图让春琴尽快忘记所遭受的不幸,重拾往昔的自信。因此,他与以前一样,甘心于微薄的薪水,以及男仆一般的粗衣粗食,将全部收入仅供春琴一人享用。为了缩减开销,他裁减了用人,事事都厉行节约,唯独在抚慰春琴方面费尽心机,滴水不漏。因此,佐助在瞎眼之后,反而倍加辛劳了。

据鴫泽照老婆婆所言,当时,门人弟子见佐助的衣着过于寒酸,实在是看不过去,就有人委婉地劝他要略修边幅,可他根本不予理睬。还有一件,春琴直到此时,仍不准门人弟子称佐助为“师父”,只许喊他“佐助”,弄得大家左右为难,异常尴尬,只能尽量不称呼他。然而,鴫泽照干起活来是不得不称呼他们的,于是她就叫春琴为“师父”,叫佐助为“佐助”,时间一长,也就喊顺口了。也正是由于这一层关系,在春琴去世之后,佐助就将她当作唯一的话伴,时不时地与她一起沉湎于对师父春琴的追忆之中。后来,佐助也成了“检校”了,可以毫无顾忌地被人称作“师父”或“琴台先生”了,却仍然喜欢听鴫泽照叫他“佐助”,不许她使用敬称。

佐助曾对鴫泽照说:

“人人都以为眼睛瞎了是天大的不幸,可我成了盲人之后却一点也没觉得。非但如此,反倒觉得盲人的世界简直就是极乐净土。仿佛就跟师父两人单独坐在莲台[78]上似的。我这么说,是因为许多眼睛好的时候没看到的东西,在眼睛瞎了之后,反倒一件件地都看到了。就连师父的容貌,我也是在眼睛瞎了以后,才真真切切地看出了美丽动人之处。还有,其手足之柔软、肌肤之光润、嗓音之俏丽,也都真切地感受到了。我甚至纳闷,眼睛好的那会儿,怎么就没看得这么清楚呢?尤其是对于师父所弹奏的三弦之妙音,完全是在失明之后才体味到其中三昧的。尽管我也总说师父在此琴曲一道上有着天赋的异禀,可到了这时才懂得了其中的真谛,一想到自己的那点微末技艺竟然与师父相差如此之大,就惊骇不已。我反省到自己有多么愚蠢:以前一直没有领悟,真是太可惜了。所以说,即便神灵说要帮我恢复光明,恐怕我也会拒绝的。因为师父也好,我也好,都是在成了盲人之后,才享受到明眼人难以体会的幸福。”

佐助的这番说明,完全是他的主观感受,到底有多大程度与客观事实相一致,是颇可存疑的。然而,别的姑且不论,春琴的琴艺倒确实是在她遭难之后更上一层楼了。事实上,不论春琴在琴曲上多么有天赋,不尝遍人生的辛酸苦辣,究竟是难以参透艺术的真谛的。她自小娇生惯养,对别人苛刻非凡,而自己却从不知道什么叫辛劳,什么叫屈辱,也没人能挫其骄悍之气。不料上天给了她一个惨烈的考验,使她彷徨于生死之崖边,粉碎了她的狂妄自大之心。由此想来,她惨遭毁容之祸,也是多种意义上的良药,无论是在恋爱上还是在艺术上,都让她进入了之前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三昧境地。

鴫泽照时常听到春琴在解闷时所弹奏的琴声,也常看到佐助在一旁垂着头听得如痴如醉的模样。许多弟子也都为里间传出的精妙的拨奏之音而惊叹,据说他们还窃窃私语道:

“师父的那把三弦,不会是装了什么机关了吧?”

其实,这一时期的春琴,不仅弹奏技巧已臻妙境,还致力于作曲,常在半夜里悄悄地拨弄丝弦,缀音成曲。仅鴫泽照老婆婆还记得的就有《春莺啭》和《六瓣花》这么两支曲子。前些天听了她的演奏,果然是独具匠心,足以得窥其作为作曲家的天分。

春琴是从明治十九年[79]六月上旬开始生病的。在此数日前,她与佐助两人还曾走进内院,打开笼子,将她心爱的一只云雀放到了空中。鴫泽照看到这对盲人师徒手拉着手,仰脸谛听着从远处传来的云雀鸣叫声。那云雀一个劲儿地叫着,越钻越高,越钻越高,直入云霄,却怎么也不肯下来。由于时间太长了,两人都不免焦躁起来。结果,等了一个多小时,云雀还是没有飞回笼子。从这时起,春琴就闷闷不乐了起来,没过多久就患上了脚气病[80],入秋后,病情愈发沉重,终于在十月十四日因心脏麻痹而与世长辞了。

当时,除了云雀之外,他们还饲养着第三代“天鼓”,春琴去世后,这只黄莺也依旧活着。佐助长时间沉浸于悲痛之中难以自拔,每次听到“天鼓”的啼鸣,就啜泣不已,一有空暇,他就去春琴的灵前焚香叩拜。他还时而操琴,时而弹拨三弦,弹奏春琴所创作的《春莺啭》。想来这是由于这支以“缗蛮黄鸟,止于丘隅”[81]起头的琴曲,是春琴的代表作,倾注了春琴之心魂的缘故吧。此曲歌词虽短,却带有非常复杂的过门(间奏),春琴是听着“天鼓”的鸣啭声而形成构思的。过门自“莺泪欲融”[82]之深山雪融的春天开始,将人引入溪流淙淙、东风松涛、云山烟霞、梅香馥郁、樱花如云的种种美景,隐约表现了黄莺穿涧越谷,枝头欢唱的雀跃心声。

春琴生前,只要一弹起这支曲子,“天鼓”就会欣喜万分地放开歌喉,尽情啼鸣,与弦音一较高下。想必那“天鼓”听到了这支曲子,就会想起故乡的溪谷,就会怀念起那广阔天地间的灿烂阳光的吧。那么佐助在弹奏《春莺啭》的时候,又会神游何方呢?他早已习惯于以触觉世界为媒介来凝视观念世界中的春琴了,难道在失去了触摸对象后,想运用听觉来弥补这一缺憾吗?人,只要记忆尚在,就能在梦中遇见已故之人。然而,就佐助而言,即便是在对方还活着的时候,他也只能在梦中与之相见。因此,或许对他来说,要想明确指出与春琴生死分别的时间界限,是不可能的。

顺便提一下,除了前文中已经提及的那个孩子以外,春琴与佐助之间还生有二男一女。女孩在生下后不久便去世了。两个男孩都是尚在襁褓之中就让河内[83]的农民抱走了。春琴死后,佐助也并不惦念这两个孩子,没打算将他们接回来,孩子们也不愿意回到身为盲人的生父身边。如此这般,晚年的佐助既无子嗣也无妻妾,是在门人弟子的照料下,一直活到了明治四十年[84]十月十四日,也即“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忌日那天,以八十三岁之高龄,离开了人世。也就是说,在春琴死后,他又孤孤单单地活了二十一年。想来在这段时间里,他在自己的心中创造出了一个与在世时截然不同的春琴,且越来越明艳动人地展现在他眼前了吧。

据说天龙寺[85]的峨山和尚[86]听说了佐助自己刺瞎双眼的事迹后,对他这种能于转瞬之间断绝内外,化丑为美的禅机激赏不已,称其为“庶几达人之所为也!”质之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昭和八年(1933)六月

(徐建雄译自新潮社1951年版《春琴抄》)

注释:

[1]jú,中文里有这个字,一般用作鸟名,俗称“伯劳”——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译注)

[2]明治为日本明治天皇时代的年号,自1868年起至1912年止。明治时代为日本从封建国家转变为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关键时期。明治十九年即1886年。

[3]位于日本大阪府大阪市天王寺区生玉町的神社。据说神武天皇曾在此祭祀生岛大神和足岛大神,是大阪最古老的神社。1585年(天正十三年),因丰臣秀吉筑大阪城而迁到现在的位置。

[4]根据日本的习俗,人死后会由寺庙为其取名,该名字称作“法名”,也叫作“戒名”,相当于中国古代谥号。

[5]日本女子嫁人后要改姓丈夫的姓,春琴没有改姓,就说明她终生未嫁,按理说应该葬入她家族的墓地。

[6]大阪的古称。

[7]是日本高僧日莲于镰仓时代创建的一个佛教宗派。以《法华经》为“正法”,致力于现世的佛国建设。

[8]日本旧时近江国(今滋贺县)的别称。

[9]日语中文言体。

[10]日本江户时代仁孝天皇的年号,文政十二年即1829年。

[11]长度单位。日本于1891年(明治二十四年)将1尺定义为10米的1/33(约为30.3cm)。故5尺约为152cm。

[12]日本江户末期的年号。庆应自1865年起至1868年止,之后就进入明治时代了。

[13]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小说家、诗人。著有《田园的忧郁》《殉情诗集》等作品。是谷崎润一郎的朋友,与谷崎润一郎的妻子相恋。最后谷崎润一郎把妻子让给了他,成了当时文坛的轰动事件。

[14]淋菌性结膜炎的俗称。

[15]tián,日本地名用字。

[16]是日本筝曲的一个流派。元禄八年(1695)由生田检校兴起于京都,后普及于关西地区。

[17]日本盲人的官职名。位在座头之上,检校之下。

[18]日本筝曲名。天明宽政年间(18世纪末),由大阪的峰崎勾当为追悼成为其弟子的女儿而作。是无歌词筝曲的代表作之一。

[19]原注:在大阪,通常称人家大女儿为“大妹”,小女儿为“小妹”,至今如此。由于春松检校也给春琴的姐姐开过蒙,与这一家人比较熟悉,所以用这样的俗语来称呼春琴。

[20]rèn,同“韧”。大阪的地名。

[21]日本旧制的长度单位,1町约为109米。

[22]即后来的东京。

[23]指明治时代之前的江户幕府时代。

[24]介于一楼与二楼之间的一个楼层。

[25]日本的琴曲是配有唱词的,要边弹边唱。

[26]在日本的民间传说中,山狸(貉)会在月夜将自己的肚子当鼓来敲着玩。

[27]日本乐曲名,表现女子的嫉妒之情。是练习三弦的入门曲目。

[28]日本三弦曲目之一,表现男女间情深意长,白头到老。旋律轻快,长度适中,为生田流的流行曲。

[29]即1933年。

[30]创刊于明治十二年(1879),昭和十五年(1940)与创刊于明治二十一年(1888)的《东京朝日新闻》合并为现在的《朝日新闻》。是日本全国性大报之一。

[31]日本传统木偶剧的一种,有三弦伴奏,并配以特定唱腔。

[32]即竹本摄津大掾。本名二见龟次郎,天保六年(1836)—大正六年(1917),是明治时期人形净琉璃的名角。艺名为南部太夫,后承袭第二代越路太夫。明治三十六年(1903)由小松宫赐名摄津大掾。表演风格高雅,嗓音优美悠长,尤其擅长艳曲。

[33]即三世竹本越路太夫(1865—1924),摄津大掾的弟子。明治三十六年承袭第三代越路太夫。据说年轻时候吊儿郎当,曾经被赶出师门三十七次。

[34]未详。

[35]有着三百年历史的人形净琉璃专业演出剧场。最初由植村文乐轩创建于大阪高津桥南堍,后又迁移过好几个地方,明治五年迁至松岛新开地后,始称“文乐座”。昭和五年(1930)在大阪道顿堀重建,昭和三十八年(1966)改名为“朝日座”。

[36]指初世吉田玉造(1829—1905),本名吉仓玉造,明治五年(1872)作为木偶操持手成为文乐座的纹下(头牌)。与三弦的团平、净琉璃的越路太夫并称为“三大名角”。

[37]即《倾城阿波鸣门》是木下半二与人合作编成的净琉璃历史剧目。昭和五年(1930)在大阪首演。以阿波德岛藩藩主玉木家发生内乱时的名剑丢失事件为背景,颂扬了藩士阿波十郎兵卫、阿弓夫妇的忠义。尤其以阿弓与女儿阿鹤分别的一场戏最有名。

[38]未详。

[39]指三世竹本大隅太夫(1854—1913),义太夫节太夫。本名井上重吉。明治十七年(1884)以后,在彦六座给团平伴奏三弦。与摄津大掾一起并称为义太夫界的“双璧”。

[40]指二世丰泽团平(1828—1898),弘化元年(1844)承袭二世。明治十六年(1883)成为文乐座的纹下(头牌),次年转入彦六座。多才多艺,作曲有《壶阪》《良弁杉》等。也被称为义太夫节的集大成者。

[41]净琉璃历史剧。由若竹笛穷和近松余七等人改自并木宗辅的《釜渊双级巴》,宽政元年(1789)在大阪首演。作为《太阁记》的系列之一,十分有名。《壬生村》一段,在其第九册中。

[42]指导弟子学习琴曲的意思。

[43]指三弦上的第三根弦。该弦最细,用力拨动后声音十分刺耳。

[44]两段歌词之间的间奏。

[45]位于神户市兵库区,六甲山脉西北脚,沿着有马川溪谷的温泉地。从平安时代起,那里就是著名的温泉疗养地。

[46]弘化是日本江户时代末期仁孝、孝明天皇时代的年号。弘化二年,即1845年。本书发表于1933年,相距弘化二年已过了88年,当时日本人的平均寿命短,所以作者在后文中说那孩子估计已不在人世了。

[47]俗称“莺糠”,用于美白肌肤。

[48]取自丝瓜茎上的水,可用作化妆水和止咳药。

[49]长度单位。一厘为一尺的千分之一,相当于0.3毫米。

[50]日本容积单位。一合为十分之一升,约为0.18升。

[51]日式房间里的地炉。在地板上开出方孔,下放火盆。四周支一木架,高出地板一尺左右,木架上盖有桌面,四周挂着棉被,故称被炉。烤火时人坐在被炉旁的榻榻米上,手和脚都可以放在被子下面。不过现在的被炉已经不用火盆,改用电加热了。

[52]日本旧时习俗之一。主人会在盂兰盆节和过年的时候给用人发衣服。

[53]指养鸟的玩家让雏鸟跟着叫声好听(俗称“叫口好”)的老鸟或音频学叫的练习过程。

[54]鲤科淡水鱼中体形细长,游动敏捷之鱼类的俗称,如水宽鳍、三齿雅罗鱼、麦穗鱼等。

[55]yīng yù,葡萄科蔓生落叶灌木,俗称野葡萄。

[56]传说极乐世界中的一种叫声极其优美的鸟,上半身为美女,下半身为鸟。佛经中常以其妙音譬喻佛陀、菩萨说法议论之音。

[57]长度单位。日本在明治二十四年(1891)规定,1.2公里为11丁,所以1丁约为109.09米。

[58]指作者于昭和七年(1932)二月至四月间在《中央公论社》上连载发表的随笔。

[59]是大阪的一种点心。泡雪羹(用蛋白和琼脂等制成的羊羹)的一种。

[60]日本江户时代直接供职于将军,俸禄在一万石以上的领主。

[61]一家之主,由嫡长子继承。“家督”一词源于中国的《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家有长子曰家督。”

[62]从江户时代初期开始在日本关西一带的三弦歌谣的总称。有组呗(多曲串联)、手事物(带间奏的)、语物(故事说唱)等种类。除组呗以外,也有与琴合奏的。

[63]为义太夫节(净琉璃流派之一)伴奏的粗杆三弦。

[64]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法国18世纪著名启蒙思想家。据说他少年时遭遇不幸,缺乏怜爱,有受虐倾向。

[65]日本大阪市西城区一带。因为丰臣秀吉曾在该地的茶馆喝过茶,故名“殿下(后改称‘天下’,在日语中,两者的发音相似)茶屋”。

[66]日本旧时饮酒习俗,与人推杯换盏时要在一个大盘子里将杯子洗一下。这里是说,佐助借着洗杯的机会,将大部分的酒都倒在洗杯盘里了。

[67]原文如此。是作者引用的汉文。典出中国北宋诗人林逋《山园小梅》之“疏影横斜水清浅”句。

[68]即大阪的曾根崎新地,该地区当时是有名的游乐地,有许多艺伎屋和茶屋,非常热闹。现在则成了与东京的银座齐名的餐饮、酒吧街。

[69]日本战国时期,织田信长的部将明智光秀谋反,行军途中突然改变进军方向,称“敌人就在本能寺”。因为当时织田信长就在京都的本能寺住宿。织田信长也因此而自杀。

[70]整夜不熄的长明灯。一般为木架四方形纸糊灯。

[71]长度单位。一分为一尺的百分之一,相当于3毫米。

[72]即平景清,生卒年不详。是平家首屈一指的勇将。由于他杀死了伯父大日坊,而被称作恶七兵卫。在坛浦之战中被打败后,他投降了源氏,后绝食身亡。景清自己弄瞎双眼的故事后来被改编为谣曲《景清》,以及近松门左卫门所作的净琉璃《出世景清》等作品。

[73]即源赖朝(1147—1199),是日本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将军。

[74]净土宗认为,有德之人在临终之际,阿弥陀佛会带领着菩萨从西方极乐净土前来迎接。日本自平安朝中期以降,佛教绘画中常出现该佛的形象。

[75]即1874年。

[76]指住在师父家里,一边帮着做家务,一边学习技艺的徒弟。

[77]即1890年。

[78]佛教传说中佛、菩萨以及往生极乐净土之人所坐的莲花台。

[79]即1886年。

[80]是一种因缺乏维生素B1所引起的,以消化系统、神经系统和心血管系统症状为主的全身性疾病,又称维生素B1缺乏病。在当时,是一种不治之症。

[81]典出《诗经·小雅·绵蛮》,“缗蛮”也作“绵蛮”。这两句诗的意思是:羽毛亮密的小黄雀,停在山坡角落间。

[82]典出《古今和歌集·卷一·春歌上》。

[83]日本旧国名之一。位于今天的大阪府东部。

[84]即1907年。

[85]日本临济宗天龙寺派的总寺院,位于京都市右京区嵯峨,是京都五大寺院之一。

[86]峨山和尚(1853—1900),日本临济宗的高僧。明治三十二年(1989)成为天龙寺的住持。有《峨山禅师言行录》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