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诊所关了门,我离开时你在弹。等我下午回来时你又在弹。你一定很喜欢音乐,奥利。你弹了有多久了?”
“我是很喜欢。整天都弹。”
“那真好。过几天你得弹给我听。埃温医生也喜欢听呢。”
“真的吗?”
“昨天米尼弗太太走了之后他来到挂号室,说是你还在弹琴。”
“他还说什么了?”
“不多,只说你要上牛津大学了,他非常高兴。”
我心中深为感动。我从不知道埃温医生也是个爱乐者。我一直在试图学会肖邦的练习曲,因为那些狂野的不协和和弦,那音符的风暴似乎准确无误地包含和表现了我那徒劳无益、毫无希望的对伊莫锦·格兰特利的激情。但是它的技巧难度极高,令我着迷。我解释说:“有一个音符,G本位音,我必须用这个手指在滑过时弹响它。你瞧……”
我将右手食指划向她的脸。她双手接住,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扳弄起来。
“噢,小心点!痛呀……”
艾薇哈哈大笑,扳了又扳。顿时,冰川消融,春潮激荡。我们又喊又笑,在钠灯照耀下的暮色中闹成一团。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从被追打者变成了追打者,轮到艾薇在躲避了。
“别!别!奥利!你不可以……”
她贴近了我,实实在在地靠在了我的胸脯上,停止了挣扎。
“不可以了。人家会看见的。”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下桥顶,来到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水下的桥墩处。钠灯照不到这里。她停止了嬉笑,我却又开始哆嗦。唯一的光亮来自艾薇。那三颗黑李子背靠桥墩,离我是这么近,但这次没有被纷披的头发遮挡,没有垂滴的雨珠,那神秘的幽香散发不断,令人欲狂。我抱紧了她,腰微微颤动,全身发烫。我得到了一切我想得到的亲吻。我得到了比我想得到的更多的亲吻。但我没有得到其他任何东西。
教堂的钟声响了。艾薇顿时变了,从一个刚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不受过分攻击的娇娃——除非你加倍地哀怜恳求——变成一个能担负煤块和劈柴的铁姑娘。由于脑袋还晕乎乎的,我一时未能适应这一转变,所以她用双手将我一推,我就倒退到了河滩的半途。
“嗨!妈妈说了……”
她向岸上奔去。我紧追不舍,将泥块踢得一路乱飞。在桥上我追到了她。
“艾薇……我们明天晚上来这里吧。要不我们去逛一圈?”
她在钠灯光下恢复了平素的步子。
“我没法拦住你不碰上我,是不是?这是个自由的国度。”
“那好,明天……”
“随你便。”
她走上了海尔街。随着理智的恢复,我意识到仍在人间,感受到将要走入的地区于我的微妙影响。这条街的半途上一家铺子的楼上,住着我众多的主人之一,或者说是他的一处住所。一到市政厅,那就进入我父母控制的范围了。过了市政厅便是广场。我爸妈非常可能正在寻找我。我开始放慢脚步。艾薇的前进速度也放缓了。前途是个绝境。要避免被人看到跟她在一起只有一个办法。
“喂,”我停下说。“明天见。”
艾薇转过头来。
“你不回家吗?”
“谁?我?我还是要去走一走。”
艾薇头一侧笑着说。
“那好,再见。”
我轻快地走回古桥,上了桥顶,然后蹲下身子,拣了一个有利的角度回头偷看。她的衣裳和袜子一路上升,最后在市政厅跟道利什小姐的凸窗之间消失了。我拣了僻静的小巷回家,从西北面进入广场。我家黑了灯,爸妈已经睡下。我尚无睡意,却有心练琴,于是弹了一通那支练习曲。它如今似乎不仅仅包含了伊莫锦,而且也添上了艾薇,反映了形形式式的情场失意。
我妈从门背后伸出头来,微笑着慈爱地说:
“奥利弗,亲爱的,天可不早了哟……”
第二天,我右手的食指一碰就痛,仿佛指根的骨头受了伤似的。我懊悔不已,只好放弃了这天的钢琴练习,以漫步代之。这一走就是一天,中午吃了个三明治,到傍晚方才回家。这样,在我去追求艾薇之前所剩的时间就不多了。我用这一点点时间来精心打扮自己,调动了我不多的库存,尽可能地显示魅力。至于罗伯特的脸庞,高出的三英寸以及摩托车,我就无法可想了。不过我去掉了那种被人们称作“五点钟的阴影”[14]的痕迹,并抹了头油,以便跟艾薇的香气争锋。我并不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俊俏,但是听说女孩子相对来说并不太在意这一点。希望她们确实如此才好,因为我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尊容,得到的结论非常遗憾:那张脸连我自己也不会爱上。它没有一点温柔的特征。我试图迷人地笑笑,结果是我只能扮个鬼脸,自我解嘲。
“太太,今天您要多少牛奶?谢谢,太太。是,太太。不,太太。谢谢,太太。再见,太太……”
我对自己吐了吐舌头。
“哞……”
事实一清二楚,我只有表现得敏锐,独特,老练——一句话,聪明伶俐。不然的话,我只有用大棒去赢得女孩子一条路了。艾薇是个女孩,非常典型的女孩。我记得她将我推下河岸的激烈,也记得她移开我在她身上乱摸的爪子的缓和——温柔地,恳求地将我的手推到一边。我自己也怀疑即使使用大棒,我又能得到什么。但是那条沉入池底无影无踪的裤子又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艾薇是可以到手的。
“哞……”
她沿着广场南边走过,这一次一眼也没有瞧我们的房子。经验告诉我要耐心。等她在桥上的石栏上坐定,我才赶上她。这时我对任何行动计划都无把握,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高明的主意。我曾想过假称爱好观察鸟儿,希望她会同意跟我去悄悄等候红脚鹬出击什么的。可是事实上我连麻雀和云雀都分不清,知道自己对这一行完全无知。还有去采摘野花,搜寻古代战壕的遗迹,发掘稀有矿物……都不行。我一筹莫展。再说不管你如何费尽心机,艾薇只要把她爸妈规定的禁区当挡箭牌一挂,我就无话可说,只好被限死在桥上,或是从桥到杂货坊这一条令人难以忍受的路线上。结果,我只好在她面前站着,前前后后地倒脚,手杖悬在腕上。
“艾薇,你好!”
艾薇将头偏向一边,仰起一张笑脸。
“这么晚才来。”
“我忙着呢。”
“你忙!”
我憎恨她的言外之意。
“我正在休养。你晓得,我前些日子用功过度了。”
“你是指钢琴课吗?”
“当然不是。”
她沉默了,但继续微笑着。我朦朦胧胧地思索着钢琴是什么东西。但是,我还在思索,艾薇却已哼起曲子来。那旋律立刻吸引了我,使我心无旁顾,一如平日。于是,我不由地在记忆中搜寻起来。
“道兰德!”[15]
艾薇放声大笑,脸上迷人地容光焕发。她开始唱起来。
“……天天哭泣着,
放牧我的羔羊,
在草场上,在草场上,
在草场上,在草场上!”
“你的嗓子真美!你一定是……”
“我学过唱歌呢。”
“从道利什小姐那儿?彭斯?”
她点点头,咯咯地笑了。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于是我们在钠灯下想着我们那位乏味的老师和她枯燥的课,笑作一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不唱道兰德的了,唱一首别人的吧——‘聪明先生’!”
“艾薇,你应该坚持唱下去才好。”
“要是有人给我伴奏,我就会的。”
“你没有钢琴吗?”
她摇摇头。我的目光越过她去看河,脑海里却顿时浮现出杂货坊的景象。巴伯科姆中士的小屋跟韦莫特上尉的隔街相对。这是两间该地区最好的房子。在它们之后,房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旧,越来越脏,越来越破,一直延伸下去到那座颓圮的磨坊。孩子们在泥路上翻滚扭打。男孩们穿的是典型的“穷人制服”:腿上是剪短了的老爸的裤子,身上是老爸扔掉的衬衫,所以屁股以下长出一大截。平素大多是光着脚丫。我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报纸上称作贫民窟的地方了。要是巴伯科姆中士买不起一架钢琴,其余的人也就不用说了。
“那么韦莫特上尉呢?他……”
她又摇了摇头。
“他曾经有过一架留声机和一个收音机。在我小的时候常常让我进去听。”
“那真不错。”
“一杯柠檬水,一只小面包。都是古典音乐。他还有过一架打字机。”
我们默然了片刻。
“所以我没有唱下去。”艾薇最后说道。“至于学打字……”
我明白了,严肃地点了点头。真遗憾。
“你今天没有弹琴,奥利,是不是?”
我笑了起来,举起肿痛的手指。她接了过去,用她自己的细白手指检查指尖。这一检查翻来覆去好几遍,渐渐地仿佛从旧的印模或底片上复活了我们的快乐时光,从被追者到追求者的转换,推推攘攘到了桥墩底下,半推半就地脸对着了脸,欲迎又拒,亲吻,挣扎,幽香,三颗李子,隐约闪亮的皮肤,颤动……
“你不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不,奥利,你不可以……”
“噢,别装……”
“你不可以……这样不好!”
我知道,也同意,这样不好;同时也知道,对我而言,好不好并不是问题所在。
“放开我,奥利……放开我!”
我又滑下了河滩。这一次一只脚浸入了水中。我急急地爬起来,艾薇却在凝视天空。
“听!”
星空下有一阵隐隐的嗡嗡声。她跑上桥顶,伫立着。仿佛天外来客,一点红光在北斗七星之下移动过来。
“它要飞到我们头上来了。”
“皇家空军。”
红光边上显现了一点绿光。
“不知是不是鲍比?”
“他?”
艾薇仍然仰头凝视,嘴巴张开,脑袋越仰越后。光点之间显出了飞机乌黑的身影。
“他说过一有机会就飞来。说要在斯城上空做特技表演。还说要是能找到一个地方降落,他就会接我上去……”
“鬼话!”
“噢,瞧!它要降……不,不是的。”
飞机从头顶掠过,她跟着旋转脚跟,慢慢地低下头,直到那团黑影沉入树林背后。
“他们还不会让他开呢。他去了那儿才不过个把星期吧。”
她跺了一下脚。
“男孩真幸福!”
“等我去了牛津,我也要学飞行的……大概会吧。我早就想到了。”
她飞快地转过身来。
“哎,如果可能,我会爱飞行高于一切!我会爱跳舞……爱唱歌,当然啦……爱旅行……爱做一切可以做的事情!”
我窃笑艾薇想做一切的念头,旋即停住了笑,因为想起了那条裤子,想起了那件我想让她做——或者说她肯让我做的事情。
“我们还是下去吧。”
艾薇摇摇头。
“我要回家了。”
她重新开始漫步,走向街灯的弧光。我跟在后面,心中诅咒皇家空军,特别诅咒它最近的一次招兵。随着走过一盏盏街灯,地区势力范围的压力越来越厚重,我放慢了步子。艾薇也缓了下来。
“好吧……再见,艾薇。明天见。”
艾薇继续前行,回头嫣然一笑,举起左手,伸出指头朝我点点。我谨慎地观看竖立在电影院外面的道格拉斯·费尔班克[16]的宣传画,等到她消失在广场之后才往家走,但一直紧贴着市政厅,直到确认广场上空无一人,才敢走出它的阴影。
走进门,妈妈正在补我的裤子。我坐下时她的镜片朝我闪了一下,然后又低下了灰白的头,继续工作。
“我看到鲍比回家了。”
“鲍伯·埃温?”
“周末嘛。”
“老天……他不是飞来的吧,是不是?”
妈笑了,扶了扶眼镜,手上的顶针一闪。
“当然不是了。埃温太太开车到巴切斯特火车站接的。”
爸在壁炉炉栅上敲空了烟斗。
“他以后旅行会坐头等舱的。这是规矩。军官都这样。”
“爸爸,他还不是军官呢,只是个见习生罢了。”
“噢,是吗。我不知道。”
我站起身,看见妈妈瞥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我径直走向浴室,观察嘴唇,上面没有唇膏印迹。站在镜子的前面,再次证实了我先前对这张面孔的评价。它不仅仅是不温柔,还是忧郁暴躁的。我不知道一个脱光了的女孩子会是什么个模样——艾薇会是什么个模样。我尽管没有精确的概念,但想象中那一定是非常漂亮的。我发觉自己想到了伊莫锦·格兰特利的身体,赶紧打住。即使是无意之间把这两个女人相提并论,我也吓了一跳。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想这样的念头或追求这样的东西。我才十八岁。蟋蟀、足球、音乐、散步、化学,这些才是我该玩的。在这一场微妙得难以描述的竞争中,伊莫锦是稳操胜券的。我将前额靠在小镜子上,闭上眼睛,就这样呆了很久很久。不是思索,而是感受。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又绞尽脑汁策划起来。我以无比的勇敢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将艾薇带到一个可以发泄我的邪欲的地方。我明白那将是邪恶的。是的,我是一个坏蛋。我指天咒地地发誓要残酷无情,心里便好过了一点。吃过下午茶,我便走上山林,在边缘地带寻找一块隐秘而又便于尽情嬉戏的处所。这样的处所有的是。每看到一处,我的体温便上升几分,最后终于大汗淋漓,心跳不止。我回头下山,走去古桥等她。这时忽听得一阵轰鸣从那里而来。那张威灵顿公爵的脸庞从身边一闪而过。我扫见艾薇骑在他身后,白色的绣花衣在风中飘扬,她双眼发光,嘴巴兴奋地大张。然后他们消失了,树林恢复了宁静。
过了片刻我下了山,跨过古桥,上了海尔街,走回家。妈妈正在缝补爸的连裤内衣,抬头看了看。
“今天回来得早呀,奥利弗?”
我点点头,在钢琴前坐下。过了一会儿,妈妈悄悄地走了出去,把门关上。我弹起琴来,对着空空的房间,空空的挂号室,空空的广场和小城。我再次弄伤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