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灌木丛那一面绕去。我向艾薇询问地瞄了一眼。她的目光盯在罗伯特身上,双手绞在一起,靠着脖子,嘴唇大开。我光着双脚,在乱枝和橡果壳中拣路跟着。灌木丛的另一边颇为空阔。高高的青绿欧洲蕨组成的墙,夹着一块平整的草地。罗伯特正等着我,而且以令人敬畏的善意拖开了一条带刺的灌木根,好让我走过去。然后他面朝我站住,相距数码,上下颌咬紧,四肢放松。这叫我隐隐地回忆起什么——好像是一本书里的插图。他对我说话的口吻似乎也显示他正回忆起一本书。
“你愿意面朝哪个方向?”
在我就读的普通中学里,我们当然也多多少少有过打斗,不过没福享用拳击手套、沙袋那一类玩艺。再说,我是班长,又专注于化学,早就把这孩子气的玩艺丢开了。
“我不会拳击。”
“我这就教会你。你准备道歉吗?”
“那得等你到地狱里再说了。”
罗伯特将左肩转向我,抬起了双拳,护住下巴,跳跃起来。我扬起了自己的双拳,左拳在前。在罗伯特的专业术语里我大约算是个擅用“左拳”的。我左手弹出的八度音一向像行云流水,轻松漂亮,让人惊为奇才,直到发现我右手笨拙无能至极为止。不过罗伯特可不是钢琴。我见他左手全力冲来,半座树林爆炸成骇人的白色星星。我软软地回敬了一拳,可他已在三码之外了,沙色的脑袋晃动着,双脚轻跃,准备着下一轮攻击。那一朵白色星云此刻变幻成一个个红色的圆圈,在我眼前一会儿扩展,一会儿缩小。我又从这些红圈里送出一拳,可是罗伯特已不在原地了。他的右手臂挥来,我的左耳——其实是整座树林——奏出了一个圆润而连续的音符。除了双手,我一向迟钝、笨拙。此刻,罗伯特跳跃着,总在我的“右拳”——且不管术语是怎么叫的吧——可及之外,我开始从窝心到愤怒,以至于发指眦裂。所受到的拳击——我的右眼也金星直冒了——倒还罢了,只不过“啪、啪、砰!”痛也有限。而他的无懈可击叫我心跳汗流。我索性放弃了模仿他,只凭感觉,知道他就在红圈之外,便以我的八度音技巧,响亮地、有力地击在他的心窝上。真漂亮。他的呼吸和唾沫飞到我的脸上,整个身子扑在我的肩上,两条长臂无力地捶打我的两侧,一边徒劳无益地试图匀过气来。他的一只鞋刮着我的光脚背,刺痛入骨。我怒吼了一声,猛的一抬腿,膝盖正正地顶到他两腿的当中。罗伯特迅疾无比地弯下身子,张大了嘴,双拳捂住了裤裆。我的左拳画了一个四分之三圆弧,呼啸着上扬,砸中了他的鼻子。他踉跄着倒退,隐入草地尽头的欧洲蕨丛中。
红色的圆圈渐缩渐小,圆润的音符越来越轻。我光脚站在草地上,汗流浃背,牙齿紧咬,以至于隐隐作痛。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此外能听见的只有从罗伯特躲藏的欧洲蕨丛中传来的微弱声音。那是“噢”主题的不同变调。我听见的第一声非常虚弱,拖得很长,尾音上扬,仿佛他在自问什么秘密的问题。随后的一声同样悠长,非常温柔,仿佛他找到了答案。第三声则是在纵情高歌了。我自己的胸膛也起伏不止,并有一阵突然的冲动,要跑去穿上鞋,再回来在他身上跺几脚。
“奥利!鲍比!你们在哪儿?”
那是艾薇,在欧洲蕨丛中反复呼叫。我保持着咬牙攥拳的姿势,用尽全力喊道:
“在这儿!你还以为在哪儿?”
她露了一下身子。
“他呢?你把他怎么啦?鲍比!”
她又消失了。罗伯特的脑袋和肩膀从蕨丛中升起来,一只手拿着一条猩红湿透的手帕捂着脸。另一只手看不见,大约还在裤裆里。尽管如此,他还试图透过血淋淋的手帕,显示他若无其事的风度。
“伤得不重。医院。过时了。如果你不在意……”
他艰难地走开了。艾薇仍然不见身影。
“鲍——比——你在哪里?”
她冲出蕨丛,短袜和凉鞋上下翻舞着,跑入草地。蕨丛的另一边,摩托车起动了,突突突的远去,留下一串渐弱音。艾薇呆住了。
“哎哟!我可怎么回家呀?都是你搞的!他明天就要去克朗维尔了。今天是最后……”
“最后什么?”
她转过身朝着我,一只眼睛非常明亮,呼吸急促得跟我不相上下。她感慨地笑了。
“男孩子真坏!”
“至少是破了他的相了。”
“你的衬衫湿透了……瞧,全都粘在身上了。”
“候补军官埃温,他马上就要以无鼻奇人出名了。”
我又闻到了她的气息,尽管这回跟我的汗味差不多。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我的牙齿早已松开,可是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
“艾薇……”
树林飘浮起来。
“我将……我将为你抽干这个水潭!”
她的画笔颤动了一下,笔毫中一颗眼珠抬了起来。我俯身贴过去时,她的双唇嘟着张大了。
“听着,嗨!”
我试图将她拉近,可是她比罗伯特还有劲,一把将我推开。她转而慌乱起来。我听见山谷下教堂的钟声响了。
“这是我本星期第三次迟到了!”
她冲入蕨丛。我跟着也冲了进去,可是光着的脚马上踩着了一蓬刺,痛得我立刻跳起来,哇哇大叫。
“艾薇,等等我!”
“诊所已经开门了!”
我拔出了那些最明显的刺,然后慢慢地走过蕨丛,回到我和罗伯特来的路上。他的裤子和外套仍然挂在灌木丛上,底下是一只鞋。我放下了自己的裤管,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袜子和鞋。等我一切停当去追赶时,艾薇已在五十码之外了。她走一阵,接着跑一阵,那头短发跳跃着,然后又走一阵。对这一不幸事件的挽救之道,我能想到的只有再安排一次会面。于是,我骑得飞快,然后漂亮地一个急刹车,停在她的前面。
“我有个好主意了!不要朝四周看……”
她把外衣下摆提到腰间,露出白色的扎口短衬裤,裤口镶一圈白色花边。她叉开两腿坐上自行车后架。后架吱吱嘎嘎响了起来。
“你真是个讨厌鬼!快!”
我将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只脚上,方能让自行车起步。我们摇摇晃晃地上了路。
“我这一次真是迟到得太久了。”
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顿时又汗流浃背。不过速度还算差强人意。
“奥利弗——我想他忘了他的外套,还有——不知道埃温太太要怎么说了!等我们回去之后,你会不会在意去……”
“去干什么?”
“总得有人去帮他取回来呀。”
我喉咙里低吼了一声,扬起一只手抹去眼睛上的头发和汗水,差一点摔了车。
“小心!”
眼前突然一片光明,所以尽管我的双眼看着前轮下的道路,我还是知道是出了树林,来到山顶了。我挺直身子,让车利用惯性溜下山。教堂的钟敲响了一刻。
“你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我赶紧将前后刹车都用上,车却只迟延了一会儿,马上又加快了速度。我用尽了全力,刹车不再起一点反应。只听得身后一声尖叫,高高的古桥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向我们迎来。相遇的一刹那,只听到身后车架一阵吱嘎乱响,接着后车胎“砰”地炸了,艾薇放声大嚎。自行车似乎是自动停的。艾薇的身子差点将我撞翻过车把去。她从后座上下来,站了片刻,用双手拍了拍屁股。
“恐怕把衣服给扯坏了……没有。还好。”
“等一等!”
“我真得走了。”
“我们能不能……?”
“可能吧。我不晓得。谢谢你带我这一程。”
她急匆匆地跨过桥,消失在另一头。我回头检查自行车。车架和挡泥板纠缠在一起,卷住了后轮,轮胎爆了。我咒了一句,收拾起这堆破烂来。到最后,我总算把它们一一分离,又把挡泥板从破碎的轮胎上撬开,推着它格楞格楞过了桥。艾薇正在海尔街上紧走慢跑,像方才一样。突然之间,她加快了步伐且保持不变。可惜已经迟了,瘦小的像只鸟似的巴伯科姆太太头戴钟形灰帽,手挎篮子,已经看见了她。她穿过马路,抓住艾薇的胳膊肘不放。两人就这样肩并肩一路走去。罗伯科姆太太不停地在女儿耳边唠叨。我幸灾乐祸地寻思道,艾薇可得赶快动脑筋,逃出她的手才好。我继续格登格登地走去,转入车铺的水泥停车场去寻亨利。等看清他在哪儿,我连忙把车扭头推了个半圆,往来路而去。他身穿白工装裤,双手叉腰而立,正打量着道利什小姐的小双座车呢!
“奥利弗少爷……”
“噢,你好,亨利。我见你正忙着,不想再麻烦你了。”
亨利弯下腰,检查自行车后轮。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身子,去看那辆双座小车,双脚钉在了水泥地上。那车像是在沼泽地里沤了一两年的光景。
“啊哈,”亨利说。“断裂得真厉害,真厉害。你骑它带了个大姑娘,是不是?嗬,这家伙没用了!”
我听见身后一阵轻柔的“咝咝”声。韦莫特上尉坐着电动轮椅过来。
“你好哇,亨利。我的那一个电池充好了吗?”
“还得一个小时,上尉。”亨利说。“瞧瞧这个吧!”
他朝双座车走去。
“等等,”韦莫特上尉说。“让我伸展一下腿。别走,小奥利弗。我想听听你那个队的新闻。”
他开始在轮椅里移动身躯,嘴里咕咕哝哝,咬牙切齿。
“冲啊!”
韦莫特上尉是个残废军人,有丰厚的抚恤金,配了代步的工具,还在医院里被安排了一个秘书性质的工作。这工作,就像他说的,给了他一份荣誉性的酬劳。那颗埋葬了他的炸弹也在他全身种下了无数无法取出的弹片。杂货坊有一个恶毒的趣话,说他一摇晃,全身响得比他那辆轮椅还厉害。他就住在那里,跟巴伯科姆中士对门。他一只耳朵炸聋了。棉绒从耳朵眼里垂下来——那里面脓流不止。
“我得出来。我……”
“你就省了吧!呆着别动。”
他发起火来。这是因为他正在挪出轮椅。每次他挪进或挪出这辆轮椅,他都要发火。真的,要是你在他还没变过脸之前看他一眼,你有可能看见一种兽性的怒容,仿佛抬起他身体的力量纯粹是仇恨。不过他爱年轻人,喜爱一切青春的东西。这或许是因为他的青春在还没充分享受之前——那时他是个年轻的小职员——便给炸掉了的缘故。祖国需要他献身。他义务到我们中学的小口径步枪射击场当教练。经过不断的挣扎挪移,他能坐到伏身瞄准的我们身边,给予指导和鼓励。
“别拉扳机,孩子!你瞄准星跟井里的吊桶似的一上一下。要扣——像这样。”
然后你会发觉屁股上有一把肉被按着,捏挤了一会儿。
“上尉,你觉得它怎么样?”
韦莫特上尉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双拐,仔细地打量着车。
“从外表看,像是遭到了火力狙击。”
我的脚不再是钉在水泥地上,而是埋进水泥里去了。
“他们叫做‘偷车兜风’,”亨利说。“小无赖。我会给他们好好兜个风的。”他打开车门,伸头进去翻看。“给,看看这是什么!”
他退出头来,转过身,手上多了一条金十字架项链。
“哼,十字架是道利什小姐一生从来没戴过的东西,我清楚得很!”
韦莫特上尉朝亨利的手倾过身去。
“你能肯定吗,亨利?我好像看见过它……”
亨利抬起手细看。
“‘I.H.S’,反面也有字。‘E.B.Amor vincit omnia.’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韦莫特上尉转向我。
“你来吧,小奥利弗。你是我们三人中的学者。”
我心中因害怕而冰冷,脸上因害羞而发烧。
“我想那意思是‘爱打倒一切’。”
“E.B.,”亨利说,“艾薇·巴伯科姆!”
他抬起那双忧郁的棕色眼睛,望着我的脸,目光停留不去。
“我说我见过它吧,”韦莫特上尉说。“就住我隔壁。常来请教我。业务信啦,排卷宗啦之类的事。她戴在衣服里面,悬在这儿。”
“她曾在这儿工作过,”亨利说,眼睛仍盯着我的脸。“后来去了医生诊所。我猜就是那时候掉的吧。”
“当然啦,”韦莫特上尉说。“她也不是老戴在衣服里面的。要是她不戴珠子的话,她就把这戴在外面,悬在这儿。好了,我得走了。”
他转身艰难地走回轮椅,没再提电池,也没提射击队。他朝我们笑着,开始往轮椅里挪,渐渐地那笑容便变成了怒容。他收起双拐,将轮椅整个转了个向,咝咝地走了。
亨利继续瞪着我。羞愧的热血不可抑制地开始从我的脚后跟升起,冲向双肩,又射向双臂,以至于我握住车把的双手都肿胀起来。它充满了我的脸,我的脑袋——直到最后我的头发都好像燃烧起来。
“噢,”亨利最后说道。“是艾薇·巴伯科姆。”
两个浑身油渍的小伙计本来在拆一辆卡车的引擎,这一阵站着不动,满脸怪笑,看着我们,那笑容难看得跟上尉的不相上下。亨利仿佛背后也长着眼睛,扭转身对着他们喊道:
“难道你们这些小家伙以为我付了工钱,就是让你们整天咧着嘴吗?你们在五点半前得把那些活塞给我弄好!”
我低声咕哝说:
“要是你愿意还给她,我会给她……”
亨利转过身来。我松开一只手,伸了过去。他提着链子,让十字架像个钟摆似的在我手上晃动,仔细地端详着我。
“你还不会开车呢,是不是,奥利弗少爷?”
“是,是,我还不会。”
亨利点点头,让十字架落在我的手掌里。
“请谨代我向她致意。”
他转过身钻进车去。我推着散架的自行车,一只手紧握着十字架,双脚终于可以移动了。回家的一路上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是侥幸!
放下了自行车,我来到药房。爸正在窗口下眯着眼看一架显微镜。
“亨利,”我一边说,一边随意地晃荡着十字架。“亨利·威廉斯。巴伯科姆小姐在他车铺里干活的时候把这个忘在那儿了。”我把它抛起,又轻松地接住。“让我还给她。”我说。“我想她在挂号室,是吧?我去一下……”
我走完短短的过道,打开了门。艾薇正坐在桌子后面,面对一只小圆镜用右眼检查左眼。镜子里出现的是我而不是她的左眼。
“奥利。你可不该……”
“给你,我想你会喜欢的。”
模仿罗伯特的若无其事风度,我把十字架朝桌上一扔。艾薇朝它扑去,嘴里高兴地尖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