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死亡匣子(2018年版)
- (美)苏珊·桑塔格
- 4772字
- 2019-01-11 15:09:26
迪迪开始——仅仅是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但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对吧?所有的往事,不管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都得交付于人的想象力托管。不管杀死工人一事是幻想,还是事实,迪迪(现在)只有通过想象才能知晓。过去必须重新想象;记忆不像家具,不是你可以拥有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怎样才能记住。当务之急是记住,与此相比,就连让自己得到宽恕之事都要退居其次。不过真是这样吗?迪迪怀疑自己在选择一条相对容易的出路,好让自己脱身。
眼下除了尽力保持镇静之外,他什么也干不了。到达目的地之后,他可以进行调查。哦,也许没有这个必要。如果隧道里真有工人被杀,消息就会在广播、电视和报纸上报道。从总体上说,迪迪确实相信自己杀了人。但相信的程度有了变化。火车无情的速度正将迪迪带离现场,驶向远方。视角拉长了,过去成为一种以纯物质的、距离和比例已被改变的方式而存在的过去。火车不断地向前疾驰,工人魁梧的身形变得越来越小,尽管正因为小而愈发珍贵。迪迪必须全神贯注才能继续看到他。仿佛迪迪(现在)也需要眼镜了。工人变成了一条小隧道里面的一个小身影,一件玩具般的东西,几乎成了迪迪游移的意愿所偏好的对象。就像一枚为集邮爱好者所苦心搜寻的珍稀邮票,上面印有因为被并入一个新成立的大国而不复存在的国家的国旗,或者印着一个早已下台或被废黜的国王的趾高气扬的头像。
迪迪坐在包厢里,思考着物体大小这个奇怪的问题。暗淡的暮色正在降临。迪迪漫不经心地往窗外望去,正好看到远处一座农舍里的灯亮了。也许是守夜的灯。对着仍然坐在拖拉机上、完成了一天辛苦劳作的疲惫的丈夫和父亲说:回家吧,为你准备好了热乎乎的晚饭;回到你的孩子们身边,他们会爬上你的膝头;回到你妻子那张宽大的床上。迪迪虽然没有一个安稳的家,却为那个信号所触动。恨不得(现在)就出去,进入那份充实;趁着原野仍然宽敞空旷,马上下车。因为过不了多久,地上就会拥挤起来,一幢幢房屋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直挤到铁路边上,而且越往后情况越严重,最后变成一栋栋高楼大厦。火车很快会从一座小镇中间穿过。然后,再过一小段时间,会穿过另一座小镇。最后抵达城里,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得从头顶的行李架上拖下行李,各自下车。
然后,困在即将抵达的城市里,迪迪将不得不面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也可能是没有做过的事情。这一切都成了疑问。他将其归咎于这姑娘,但事实上,这并非她的过错。是他自己把事情弄成了一团糟,是他自己想把事情复杂化。迪迪用更微妙的不确定的威胁取代了具体的被发现和受惩罚的威胁。他给自己的忧虑赋予了谜一般的形式。
不修边幅的婶婶醒过一次,但转身又睡了。迪迪和海丝特(现在)坐在玻璃车顶的餐车里,这是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迪迪背对车厢的后门坐着。不想看到铁轨在火车后面急速变小,也不想被另一张桌上打桥牌的两对男女所打扰。海丝特喝着一杯代克利酒,迪迪喝的是黑麦威士忌加水。
“我得问问你,关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们之间的事情。”迪迪感到不安而难堪。“你感觉怎么样?我是说现在。”
“很好,”她平静地说。
“你不后悔吧?”
“干吗要后悔?我喜欢做爱。”她语气中的刻薄意味刺痛了迪迪。她可能对他所讲的工人的故事生气了,她显然觉得那个故事太荒谬,再说,一开始他还对她撒过谎。也可能是对他现在这么问感到生气,觉得这样太自以为是或者太低级。迪迪宁愿相信是后者,于是自己也生起气来。
“你经常跟陌生人做爱吗?”“嫉妒的迪迪”问道。
“你呢?”
迪迪叹了口气。“我不该说这种蠢话。请原谅。”
“想干的事情没有必要不干,对吧?”海丝特说,“我是说,如果没有人拦你的话。”
迪迪又叹了一口气,握住姑娘的手。人是多么复杂啊!“给我讲讲你自己吧,除了要做手术之外。”
“没有多少可讲的。你一旦失明,就全部在于内心了。”
“你是从小就失明吗?”
海丝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犹犹豫豫地继续回答前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向你描述我的生活呢?大家都伺候我,他们不得不这样。另外,我经常思考,也听音乐。我喜欢花儿,还——”
“你有时会哭吗?”
“你前面这么问过了。”
“我知道。可是你并没有回答我,记得吗?……请告诉我吧。也许我之所以想知道,是因为我自己经常哭,我觉得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的回答是,没错,我经常哭。”
“为什么?”
“也许跟你哭的原因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说到底,有多少种原因呢?”
“嗯,我想不是因为不开心。如果你心里想的是这个的话。也许我的哭是因为无聊。”
“我敢肯定绝对不是这样,”迪迪说,“你干吗要这样说呢?是因为真相太私密吗?我是在打探你的隐私吗?”
“不,我倒是很愿意告诉你。可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之所以哭,是因为有眼泪。”
迪迪不喜欢这种回答。他希望她是不开心,就像他一样。“你很孤独吗?”
“也说不上。但是我可以抚摸的东西不多。”
“东西?你指的是人吧?”
“对,也包括人。”
“你爱什么人吗?”“占有欲强的迪迪”问道。
“我想没有。至少没有你所指的那种情况。一旦你是个盲人,周围的人就在不断地变化。一个人决不会保持不变。他每次说话、走动或抚摸我的时候,都会不一样。”
“你爱你婶婶吗?”
“哦,不。不是爱。可我喜欢她做的事情。她总是喋喋不休,让人受不了,但是我喜欢她抚摸我。还给我读书。她是公共图书馆儿童部的管理员。”
迪迪如释重负,鼓起勇气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你爱我吗?我是说现在。”惯于一厢情愿的迪迪。
“刚才是的。在那边的时候。”海丝特顿了顿。“至于现在我也说不清。对我来说,你现在不像刚才那么真实。”
迪迪有些恼怒。不过,他又指望什么呢?“起码你很坦诚。”
“尽量吧。难道你不是吗?”
“不,我也是!但是这无关紧要,对吧?在那边的时候,我告诉过你发生在隧道里的事情。我说的都是实话。可是你并不相信。”
“我怎么能相信呢?我得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有听见你说要出去,也没有听见你离开包厢。”
这姑娘真是顽固不化。迪迪不想争吵。他想跟她融为一体,想跟她一样思路清晰。还想跟她一样双目失明。不过,他还需要说话;他觉得就算不能让她相信,也能得到她的同情。她肯定是被他所吸引,对他怀有同情,否则就不会跟他做爱,不会同意(现在)跟他在一起。
“我还是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给你讲一遍,”他说,“就算你认为我是在胡编乱造。”
“我并没有这么说。你讲吧。”她进一步握紧了他的手。“你真是太瘦了。你不爱吃东西吗?”
她诚挚的同情让迪迪几乎眼眶湿润,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想想那个工人吧!他开始从头道来。在隧道里穿行,奇怪的障碍物和那唯一的工人,身材出奇的高大,言行粗暴,犹如被武装的天使。接着,是不该发生的可怕的战斗,软绵绵的尸体倒在铁轨上。把尸体靠在火车前……
“你是在做白日梦,”姑娘肯定地说,“所以那个人才会显得那么高大。”
“在隧道里做白日梦?”
“为什么不可能呢?”
“可我知道事情发生了!我当时在场。”
“那就问问别人好了。”
“我不想问,”迪迪说,“你才是我的证人。”
姑娘默然。迪迪很想一把扯下她的眼镜,扇她几个耳光。仿佛这样就能让她重见光明。
“你总是叹气,”姑娘说,“你自己知道吗?”
“当然。这是因为我很生气。可又不知道怎么发泄。”
“跟我生气吗?”姑娘问。
“是的,非常生气。”
“为什么?”
“因为你太固执,”迪迪说。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看不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迪迪坐在这里,半垂着眼皮,不敢正视那姑娘。觉得跟她一起被困住了。那激情一刻已经过去。时间过得很慢。也许这趟旅行会没有止境,火车将在无尽的暮色中永远奔驰下去。火车获得了人体的生理和道德力量;它在审判迪迪。从姑娘这里不会得到赦免。任它去好了。
无奈之下,只能返回包厢,去凝望窗外寓意深远的大自然。从那景色的最深处,通过透视的行为本身,为所发生之事的深邃含义寻求一种参照。
回到了包厢。海丝特的婶婶完全醒了。发现侄女在行程中经常跟对面那位英俊青年在一起,她显然大感兴趣。
相互介绍了一番。内勃恩太太。我的侄女,海丝特·内勃恩小姐。不过话说回来,到了现在,你们两位年轻人早就不用介绍了。
迪迪忘了海丝特至此仍不知道他姓什名谁,只是对她婶婶自我介绍道:“道尔顿·哈伦。”
“哦,真是太好了……哈伦先生,你是干什么的?但愿我这么问不是太冒昧。”
迪迪无助地望了海丝特一眼,她正靠在自己的座位上。“我为一家生产显微镜的公司工作。”
“是大公司吗?”婶婶问。
“太有意思了,”牧师从祈祷书上抬起头来说,“能够那么细致地观察大自然的奥妙,真是一种享受。”
“哦,”迪迪连忙说道,“我所从事的不是看显微镜之类的事情。”牧师无异于说他是靠眼睛谋生,他不大自在地想在姑娘面前撇清这层意思。“它们是在州北的厂里生产,然后再运往各地。我在纽约办事处上班。负责设计用于邮购的小册子,以及刊登在科技和贸易杂志上的广告。”
显微镜部件名称及使用方法指南:
将显微镜面朝窗户置于稳固的台面上。
眼睛所接触的透镜称为目镜;另一端的透镜称为物镜。
放置载玻片的部分称为载物台。
载物台下面是光圈,可以控制反光镜通过载物台中心的圆孔所射入的光量。
反光镜用于聚光,以照亮载物台上的透明物体。
观察固体对象如苍蝇头部时,光源必须来自上方和载物台前方,因为来自反光镜的光线不能穿透固体。
“你干这份工作很久了吗?”婶婶问。
“是的,”迪迪回答。
婶婶不再说话,也许是一时想不起其他的问题。迪迪探究地望着姑娘。光学显微镜是一种古老而高贵的工具,多少个世纪以来,它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如果没有眼睛这种高贵得多、无疑也古老得多的工具,显微镜也就毫无用处。姑娘是先天失明吗?她婶婶没有主动提供这一根本信息。此前他问过海丝特她是否一直都是这样,她当时也没有回答。迪迪很想知道。不过(现在)几乎不可能再问了。
角膜不透明通常是从一出生就存在。但是也不完全如此。海丝特也可能是童年时失明的;比如得了严重的结膜炎而使眼睛重度受损。也许她一度能像常人那样看得见一切:肉体,鲜花,以及天空。甚至在八年级的科学课上还看过显微镜。
“什么样的显微镜?”邮票贩子问。他也感兴趣了吗?
迪迪的公司生产好几种标准型号的显微镜。另外还有一些不太常见的类型。
工具显微镜。
冶金显微镜。
比较显微镜。
投影显微镜。
眼底镜。
视网膜镜。
耳镜。
最后三种是为眼科和耳科专家所使用的医疗器械。
婶婶顿时来了精神。“也许华伦医院用的就是你们公司的显微镜。你们公司的产品也许正好符合医生们的需要,而这正好能帮上我的海丝特。”
“我希望如此,”迪迪口里说着,心里却对这种无所顾忌的谈话感到愈发不自在。因为眼睛看不见,姑娘便成了一样东西;成了任人谈论的对象,仿佛她根本就不在我们的包厢里。
“如果我能用仪器看东西的话,”姑娘突然开口道,“我会选择望远镜。我想看星星。特别是看死亡的星星所发出的光。那颗星星在一百万年前就已经死去,但是还在继续发光,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一样。”
“亲爱的,你的病态劲儿又来了!”婶婶靠在海丝特的肩膀上,海丝特没有反应。“我希望我的小宝贝一直都很勇敢。”
“对大东西而不是小东西更感兴趣,这可不是病态,”姑娘没好气地说。
迪迪再一次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心有灵犀,以及思想上的神奇默契,不禁想道:由此看来,对死去的东西而不是活着的东西更感兴趣,也许同样不是病态。
至少他已经别无选择。那位工人就像海丝特渴望看到的一颗死亡的星星。虽然生命已经终止,却仍然越过遥远的距离投来一道光芒,犹如发自最活跃、最年轻的星星,看上去生机盎然,不容置疑。迪迪不得不提醒自己,那工人只存在于过去。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不管那工人向迪迪的脑海投来多么强烈的光芒,他其实已经死去。迪迪杀死了一颗黑色的太阳,那太阳现在正在他的脑海中燃烧。很显然,这姑娘能看见那黑色的太阳,只要她稍作努力。即使她双目失明。也许正是因为她双目失明。她是在考验他吗?不管他的感官所呈现的证据如何使他迷惑,对于死去的星星与活着的星星之间的差异,他一定得坚决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