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改定史籍集览》第十三册别记类中所载《丰内记》又名《秀赖事记》,据传为桑原求德物语汇编——记载的是目睹大坂灭亡的高木仁右卫门入道宗梦[1]的故事。同书上卷一节,有石田三成嫡子隼人正重家[2]的日后谈。曰:“嫡子石田隼人彼时十二三岁,质容不凡,贤达于世,天下人崇敬,载誉册籍。然关原合战败北,父战死或匿迹,唤监护曰,生于武士之家,无求八十终寿,甲胄裹身、战死沙场乃荣耀正途。徒留我之无用身,悔恨莫及。哀哉无路可归,莫若四壁山峦以伴,切腹了断。速予介错[3]。监护曰,合战已败无疑,昨日今日,弃战败军,四下逃散,然无一人称三成战死,实否未闻,稍候为宜,平素深蒙令尊三成御恩,宜暂避圣高野山,静心隐忍。嫡子应允,二少童着召具[4],下得玉床,遥避行卫,监护伴至天王寺。须臾折返。监护无能,不知所踪,看似精明强干,却不知义理。人来人往,隼人唯伴二小厮,挽臂跣足,行向阿部野。九月有半,不堪夜寒,手足冰凉,难拨草露,急急匆匆,道无所见,徒至瓜果地,三人相对,其后何为?似无前途。隼人正曰,世人眼中,伏隐山野,逃亡者无疑,宜觅正道前行。大义如此。出得堺[5]町,纪伊大道,七日七夜上高野山,先参大师御前,双手合举,深念还愿,祈父存命,再遂本意;倘父战死,则求佛助后生。其后大师言,避世隐存,似有违上意;若告发于山下武士,使大将之子有刎颈之害,二小厮也难逃厄运。迷惘中,何以处之。(中略)此外治部少辅[6]多女嗣。委身都城,蒙惠天下。今日昨日,人情世故,难栖洛中。于是遁身西山边陲,摘菜汲水采薪,静心超脱,供佛度光阴。”这段描述,令人心生无尽哀怜。败将之子,面对的莫非是这般命运。的确催人一掬泪下。然而隼人正之生涯,诸书所传不相一致,未必真如《丰内记》所载。今尝试据渡边世祐[7]博士之《稿本石田三成》,列举诸般异说。首先关原合战当时隼人正并非身处佐和山,而与毛利辉元、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嫡子一同身为人质困于大坂城内。一说云,九月十九日夜,在乳母和武士津山甚内扶助下,隼人正逃离大坂,入京都妙心寺寿圣院,寺里报告所司代[8]奥平信昌,家康传令助命[9]。于是剃发,号宗享,后为寿圣院第三世大禅师,贞享三年[10]闰三月八日圆寂。陪伴隼人正之津山甚内不知所终。乳母改嫁妙心寺南门前下赖静圆,据传乃田宫氏祖,今仍傍妙心寺居。又据岩渊夜话,宗享禅师受泉州岸和田城主冈部宣胜扶助,终于极老,迁化于岸和田。而《古今武家盛衰记》、《诸家兴废记》和《翁草》等记录中些许差异,有说隼人正逃离大坂是九月十七日夜,有说津山甚内乃乳母之父津山喜内,另有一说称某武士和田千之助亦扈从逃亡奥州[11]于津轻为信[12]藩国内,借相识者襄助潜为家客,幸运逃离搜索网安得余命。有说现津轻家旧臣姓氏杉山者,便是三成之子孙。以上诸说,皆称隼人正平安长寿,相异于《丰内记》那般哀怨故事。然据《户田左门觉书[13]》所记,三成之子左吉亦由佐和山逃往高野。未明隼人正、左吉是否同属一人。唯有揣测三成遗嗣中一子遭遇了《丰内记》所传悲剧。
《丰内记》又曰:“治部少辅多女嗣”,似可证明其有几个女儿,但嫡子隼人正如前所述诸说纷纭。女嗣的情况亦散见于一两部书物,并无详细记载。《稿本石田三成》曰:“考三成之女,关原战后实有生存者。板坂登斋觉书载关原战后,家康释放了当时的敌方妻女。登位将军后,敌方妻女亦在京都堀川观其盛服。于是乎,战死于佐和山的正澄之妻未遭任何处罚,苟活至庆长十二年[14],殁于二月二十八,三成之女亦有战后生存者。”其中一女嫁于丰后国安歧城主熊谷直盛,另一女嫁于尾张国犬山城主石川贞清。另据《常春藤拔萃》记述,德川赖宣[15]时代,纪州[16]城町医[17]佐藤三益之妻乃三成之女。赖宣闻知,命查实,关原战后确受乳母机智救助。赖宣深悯,赐三十帮佣。另一说熊泽蕃山之弟泉忠爱之妻乃三成外孙女,又系阿波国人箕浦平左卫门之女,因而平左卫门之妻乃三成之女。此类风传若属实,可想知三成子孙广散各地,喜得良缘,幸福而终。然《丰内记》中的“难栖洛中,于是乎遁身西山边,摘菜汲水采薪,静心超脱,供佛度光阴”当作何解呢?尤其是江村专斋《老人杂谈》记述,三成之女竟有沦为歌妓者,“名为常盘舞女,随唤随至,无论何处,自称石田三成女。如此,真西山孙女亦为歌妓”。若父三成享年四十一岁,其时多为幼女,手足姐妹,竟有二人嫁于城主,其他或嫁武士或嫁町医。削发为僧或沦为歌女之说,值得斟酌。莫非嫁后因叛者女儿身份遭夫君冷落?还是仅有关原战时未届婚龄的妹妹们遭此厄运飘零?那么幸福生活中的姐姐们,为何对受苦的妹妹们漠然置之?反之长兄尊为妙心寺大法师,四个姐姐嫁入高门大户,妹妹们又为何不主动求助呢?莫非叛逆者后嗣不通音讯,手足同胞,却唯恐提及父亲盛名?时至今日提起上述疑问,仍无从辨明当时细节。细究无益。然吾于数年前读了题为《安积源太夫闻书》之古抄本,顿生好奇,欲辨明古抄本中三成之女为前述传说中何人。
前述《安积源太夫闻书》乃前述物语之依据。实话实说,此书是否值得信赖不详。或为后来好事者作伪?在此要说说阅读古抄本的来龙去脉。时间确是昭和六年[18],蛰居高野山龙泉院撰写《盲目物语》时,某日收到寄自江州[19]长浜城一函。要旨摘录如下:“拜读阁下刊于中央公论[20]九月号之《盲目物语》,至深感铭。物语涉及战国女性,命运哀切。毋庸置疑,阁下纤毫毕致的笔力令人叹服。但引人入胜尚有其他两个因缘或理由。其一,不才远祖自物语中盲人主人公时代即居于江州长浜;其二,家中秘藏祖辈相传《安积源太夫闻书》抄本,内容恰是曾经侍奉石田治部少辅的武士记述,因故盲目,沦落而为逆贼丰臣秀次[21]的守坟者。吾不知抄本何时成为家中珍藏。作者安积源太夫何许人也亦无从知晓。但此书若可信赖,则源太夫乃宽永[22]至天和[23]年间武士,壮年曾栖京都。本族或有安积姓氏者,或为因缘。然查安积氏族宗谱并无确证。他日欲求专家鉴定,判明此书历史价值。今阅《盲目物语》,念及此书,或可为阁下创作提供参考。”
其在书简中又曰:“向阁下荐读此书,并非乞请阁下鉴定。吾不知晓阁下《盲目物语》之素材、构想出于何处,谨望示明不才手中偶存另一《盲目物语》,时代相同背景相近实质却不同。不敢妄言自己珍藏的《盲目物语》优于阁下之珍藏,但比较而言,此盲人经历的舞台之大,色彩之斑斓,悲剧之异常与深刻绝无逊色。若阁下得意灵笔将此物语改成阁下的物语形式,必予世人更多感动。想来阁下作为小说家,无须深究此书的历史价值云云。”缘于职业,时有未曾谋面的读者如此这般,多半失望却对书简仍有兴趣。权且书信回复,借览古抄本。彼又回复:“用毕望速奉还。”旋挂号寄呈书物。恰如某之所曰,身为一介小说作者,却古文书知识阙如,本无鉴定抄本真伪资格。事先申明,唯信批注:“时天和二岁次壬戌如月[24]记之,安积源太夫六十七岁。”阅前言部分,安积源太夫年轻时居于京都,某年即宽永十八年秋,于嵯峨释迦堂旁草庵探访老尼——石田三成之女,闻其幼年往事。尤为动心之桩桩情节,四十年岁月流逝耿耿不忘。老尼以草根擦拭老眼泌物,嘱咐记述下来传之后世。前述守墓盲人之说正出自老尼前述物语。如此,抄本必系老尼身世。老尼又称,幼时乳母相伴逃离佐和山,欲求熟知都城者引导,不意遇彼盲人。老尼单只叙述其与盲人邂逅,盲人彻头彻尾成了主人公。于是乎,自成第二盲目物语。
其二
前述抄本之文体,同于小濑甫庵的《太阁记》[25]、《信长记》[26],叙述方法也与当时的军记类相差无几,此书的特异之处仅在于如前所述,盲人的叙述构成了作品的主要内容,且一直通过老尼的陈述,使我们了解到老尼的部分身世。亦即《闻书》[27]作者安积源太夫调动四十年前探访嵯峨草庵之记忆,念念不忘促膝聆听老尼陈述的那般感受。于是一物语派生出另一物语,派生的物语占取了更大的篇幅,时而直接陈述,时而间接描述,结果宛若接力故事——盲人传予老尼、老尼又传给笔者。笔者闻听老尼叙述乃在四十年前,老尼闻听盲人陈述更在四五十年之前。时间跨度之大不难想象。老尼、笔者皆可能印象淡漠,不敢断言记忆无误。写法上也确有多处言语不畅。尽管有种种不确因素,作品读来却不乏凄恻动人。随着物语之展开,盲人沉痛的言语风貌恍在眼前,感人肺腑。盲人的陈述容后描叙。先来看看那位老尼。老尼说,庆长五年约莫十岁,佐和山城陷。若属实,则宽永十八年秋安积源太夫五十一岁时,造访了嵯峨草庵。出现在源太夫面前的老尼,肤色白净,目光清澈,气质不凡,面部肌肤滑润细嫩,看似四十二三。举止安详自不待言,言谈举止亦透着无可比拟的优雅。说是尼姑,却婀娜风姿,非同寻常。《闻书》笔者记述后又闻知老尼曾筵宴助兴。无依无靠妇道人家况为谋叛者女,世人疏远,非此或亦无以谋生。然若属实,弱年时于京城当有羞花闭月之貌。于是思忖,此老尼莫非正是前述《老人杂谈》中提及的三成之女,舞妓“常盘”之转身乎?《闻书》之中仅谓传言,全未涉及“常盘”一名。笔者却觉不无干系。
据源太夫所言,老尼草庵位于嵯峨释迦堂东北方向,去往大泽池道旁的草丛背后,仅两室简陋茅草房。一间较宽敞的用作佛堂,偕十三四岁年少女佣早晚供佛度日。京城弗远,却为冷寂之地,平日无访者,尼姑似亦不喜与人接触。笔者源太夫称不问老尼的身世,某年秋日拜谒释迦堂,就便请那儿的和尚引荐,好歹得以相见。笔者生相年轻,令人意外。与袈裟残存色香的尼姑促膝一间狭室,诚惶诚恐,恻隐孤寂。渐次引出老尼身世记忆。起初无论什么,都是一句羞于启齿,惶恐俯首似欲规避好事之徒。问答时时中断。偶然间看到安放小如来的佛龛有一灵牌,记有“江东院正岫因公大禅定门”字样。正是三成法名。于是源太夫起身至灵牌前,毕恭毕敬拈香行礼。见其举止,尼姑态度稍有松缓,渐露欲答所问之情形来。
附带说明,灵牌法名乃三成大德寺皈依佛祖时,圆鉴国师所选。石田氏灭亡后,国师念其生前深交,建一族慰魂塔,入殓三成遗骸,建立墓碑,时时祈愿冥福。庆长七年十月一日,三玄院纪念故人逝世三周年,唱偈曰:
自开一炉烧返魂,早梅香动出前村。
即今欲问三年别,十月桃花终不言。
想来,国师这般出世禅僧凭吊风云儿不足为奇。但在当时,德川氏霸业已成定局,家中亲属恐亦不便上坟,无人供奉香华一片。源太夫乃一路人,却礼拜父亲灵牌,尼姑见状出乎意外,不难察知感激之情,于是渐渐地似乎为专访者的善意所打动,话语也便多了起来。可即便如此,源太郎的问题一旦涉及尼姑自身,回答即变得含糊其辞,语焉不详。可以说,尼姑所言为父亲三成处刑前后两三年间的遭遇和见闻,以倾听盲人陈述为主。自己何以出家为尼?成为草庵庵主前的尘世漂泊,则闭口不谈。想必尼姑转述盲人之言,或幼年战祸殃及饱尝的命运变幻之悲,在她的回想中留下了最为强烈、难以磨灭的记忆。
老尼不让听者败兴,有意将话题引向盲人悲剧而避开触及自身问题。
尼姑曰:庆长五年九月十八日城堡危在旦夕,一族老少家臣自绝自尽,自己也决心一死,小手紧攥短剑柄,却被母亲拦住:“年幼况为女儿身。万一敌人发现,或亦心生悲悯。切勿急急自尽,能逃即逃!父亲大人或未战死。定栖身何处。汝乃生之希望,必见父亲大人,为亡者祈冥福。”母亲喋喋不休。自己揪紧母亲衣袖,哭喊央求:“离别母亲,前途不明,我想与母亲一同赴死。”母亲却唤乳母拉开了自己。无奈之中,哭喊着离开了城堡。尼姑未透露“母亲”乃三成正室抑或侧室,也未说自己有无兄弟。料想或为庶腹子,遭冷落反倒平安逃离了城堡。乳母拉着她的手,她却拼命哭喊着挣扎身躯:“不要!不要!”她不愿离别母亲。霎时滚滚火焰将她与母亲隔开。一旁乳母焦急地催促——“快!快!”以后不顾伤悲,只顾躲避飞落的火星。终于回过神来,已潜入僻静的后山密林,远离了战事骚乱。
置身于此,她明白不必担心火焰的灼烧,也不会再有敌人追杀,于是念及母亲。乳母将自己带离了城堡,自己却懊悔不已。且见城堡上空浓烟滚滚。热泪盈眶。心中绝望。料定母亲葬身浓烟。她嚷嚷着缠磨乳母,非要回去母亲身边,非要回归滚滚浓烟。乳母使眼色“嘘嘘”制止,担心她的声音传出森林。
“公主!”